步步驚心 正文 第18章
    胤問:「什麼事?」十三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聖旨的。無皇上聖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麼了?」十三雙手緊握著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xing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麼會這樣?她不可能捨得你的!承歡呢?」

    十三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又向胤磕頭,胤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衝,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製,好讓人拿著尋。」十三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說完就衝了出去。

    我看著十三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方寸大亂,焦急彷徨。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jīng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胤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為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胤歎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先吃些東西!」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yu吃,歎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對胤道:「你睡吧!明ri還要上朝。」他擱下手中奏折,靜默了半晌後道:「我現在很擔心。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著。可今ri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為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詹黃婀幀!彼玊\諞偽成希u胙鱟磐罰惚蒼詼鍆飛鹹鏡潰骸拔業P牡木褪欽也換羋濤擼蔽野謔值潰骸安換岬模】隙犍抪~劍彼褒S究諂葝嚓e跋M媄ぱ砹耍

    胤早朝剛歸,我就衝上去問:「找到了嗎?」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他閉著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立著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後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為什麼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裡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著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他眼未睜道:「若曦,抱著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進裡屋,放下簾幕。

    我扶著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臣照著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當時他們想近前看視一番,卻怕唐突而遲疑不前。因為女子來的蹊蹺,去的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後來,後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屍,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十三情何以堪?這不是真的!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為了能讓她承歡於雙親膝下。你讓她以後承歡於誰膝下?

    「此事還有誰知道?」「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屍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

    「若曦!若曦!抬頭!」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帶同樣的鐲子?」他靜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我垂淚想了會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麼受的了?」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胤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裡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淒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十天過去,十三仍然堅持不懈地找著。胤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在玩什麼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我呆了半晌,搖搖頭。胤道:「總不能永遠這麼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riri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了。」我想了會,點點頭。

    他吩咐人準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我心下淒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麼局面?他不願我知道,我也不願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時刻jǐng惕的。

    「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因點著無數蠟燭,十分亮堂。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十三散著頭髮,拎著酒壺,正對著其中一副畫像喝酒。聽到門響,漠然回頭。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副副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ri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對你一如你對他!

    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所畫,而十三是綠蕪所繪。一輪如鉤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於樹下撫箏,十三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著幾分嬌羞,十三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ri所繪。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為媒,柳樹為證。」十三立在我身後,凝視著畫,語氣沉痛。我盯著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著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為什麼要走?隻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為什麼?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為什麼?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隨意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煙斗湊到最後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著。我道:「給我些煙絲!」他解下煙袋子扔給我。我隨手裁了方紙,捲了根煙卷,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後一根蠟燭。

    我靠著桌子坐在地面上,吸著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麼多年也是苦守著,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十三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

    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願多說,我不願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著聲音道:「浙江烏程在聖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為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整理、潤se、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十三靜默未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渡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隻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ri子吧!」

    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著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胤祥,讓她去吧!」

    起身從懷裡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說完,踉蹌著出了屋子。我問一旁的僕人:「承歡在哪裡?帶我去見她!」

    「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快五歲的承歡縮在床角只是搖頭。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襁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三的嫡福晉兆佳氏歎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才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歷哥哥,還有四伯父!」她瞪著我,小手掩著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

    我忙退後幾步,尷尬地看著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裡住的?你莫要騙我。」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像,可xing格實在難纏。「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從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兆佳氏好笑同情地看著我,我無奈地揉著額頭。

    我牽著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看著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cāo些心罷了!」

    兩人正說話,十三的側福晉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請安。我一看到她,眼內冒火,牽著承歡的手猛地一緊,承歡『呼呼』喊痛,摔脫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著承歡問:「承歡這是去哪呀?」我再難忍耐,笑對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話要單獨和側福晉說。」兆佳氏微一躊躇,揮了揮手,讓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牽著承歡退到一邊。

    我對幾個侍衛吩咐:「一邊候著!」他們也忙退離幾步。富察氏笑問:「不知有什麼話,我們要私下說?」我問:「你究竟和綠蕪說了什麼?」她臉se微變,強笑道:「我每ri和她說的話可多著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氣上頭,我上前揪著她領口低聲喝道:「你以後最後收斂著點,若還敢對承歡耍花招,我不會饒了你。」

    兆佳氏衝上前緊緊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確有錯,可此事現在不能鬧大,讓爺知道可了不得,會出人命的。」我心下一歎,放了手。我們總是顧忌來顧忌去,無論恨怨都要強忍著,再無當年一聲斷喝大打出手的無所顧忌,愛憎分明。

    鬆開手,牽著承歡就走,承歡雖有些脾氣,卻極是聰明,看我臉se不善,立即乖乖隨行。

    承歡一見胤立即撲了上去,胤忙擱下筆,抱起承歡。我笑看著承歡在胤身上纏來扭去。胤自己的孩子見到他都是必恭必敬的,看來承歡在胤府中是受盡呵護疼寵。

    承歡嘀嘀咕咕地說著那個王府中的阿瑪只喝酒不理她。又指著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還差點打架。」胤皺眉看了我一眼,哄了承歡一會,吩咐太監帶承歡去烏喇那拉氏處。

    他走到我身邊,歎道:「酒沒少喝,這煙味總該是十三弟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點。」他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煙又是酒的,人勸的如何?」

    我點點頭:「他應該會放棄尋找綠蕪,過不多久就會好的。」他驚道:「我只想著讓你去開導一下他,不至於傷身體,你怎麼勸的?」

    我歎氣道:「我撒了個彌天大謊。」他問:「什麼謊?」我看著他猶豫未語,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麼,我不會怪你的。」我道:「我暗示十三爺,綠蕪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後人。」說完心裡還是沒底,文字獄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問:「你如何讓十三弟相信?」

    我心放下道:「一則我從未對十三爺說過假話,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在這麼大的事情上說謊。當時怕他從我臉上看出破綻,我還特地把屋中的蠟燭都吹熄了。二則當年綠蕪求我幫她時,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烏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貴。我早就忘了這個茬的,帶著信本想是給十三爺留紀念,可去怡親王府的路上細讀信時,恰好前幾ri看到過當年案子的記錄,突然就萌生了這個念頭,想著反正已經騙了,也不在乎騙大點,……」我忽地掩嘴驚看著胤。

    胤立即叫人進來,細細吩咐了會,叮囑道:「一切暗中進行,務必查清楚。」我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的假話竟然是實情。」他淡淡道:「應該很快就知道是否屬實了。」

    我支頭默想了會道:「我一直覺得納悶,富察氏就算用言語侮辱綠蕪,又耍了些手腕,可綠蕪怎能如此衝動,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著情到深處越發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頭的都有。綠蕪以前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爺,十三爺如今地位更是尊貴,還要面對十三爺眾多出身顯貴的福晉,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時受不了這份氣想離開也是可能,可離開十三爺對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別?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個引子而已。」

    「十三弟一出來就上折子請求冊封綠蕪,我還未及細查綠蕪的身世,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以她這樣的出身,不要說冊封,如果傳揚出去,被老九他們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弟的脾氣又肯定不會讓綠蕪再受委屈,到那一ri局面只怕難以收拾。綠蕪……」胤輕歎一聲,「真正奇女子,十三弟沒有錯愛她。只是她行事太過剛烈,竟然沒有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原來不只我所編造的忠孝,綠蕪還有這層顧慮,十三他只怕心中也明白幾分吧!綠蕪……

    胤坐到我身側,攬著我道:「別想了,這段時間,你心夠累的了,不管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既然已經讓十三弟死心,你就先顧好自個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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