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驚心 正文 第7章
    十三阿哥正立於桂花樹下,橫笛而奏,全無平ri嘻笑不羈的樣子,神態安靜肅然。「jīng於騎she,發必命中,馳驟如飛。詩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jīng於琴笛。」這樣一個文武全才、豪爽不羈的奇男兒如何一riri地挨過十年的幽禁生涯?想著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一曲未終,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向我看來。我忙打起jīng神,笑走過去,問道:「怎麼不吹完呢?擾了你的雅興?」

    十三阿哥一笑,道:「不知道是你!只覺得有人偷聽,所以停了!」

    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罈,笑問:「怎麼不在殿前陪皇上,竟撇下福晉獨自跑到這裡喝酒來了?」他瞅著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只准你挑好地方,我就不能來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打開食盒,取了兩壺酒出來,向他做了個請的姿態。他一笑,坐於石凳上,拿起酒壺就是一口。

    我也坐下,拿起酒壺,和他一碰,各自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十三斜撐著身子,看了會月亮,道:「很多年沒一起喝過酒了!」我歎道:「十年了!」兩人一時都默默看著月亮發起呆來。

    過了好半晌,十三側頭笑道:「難得今兒遇上,又都帶著酒,就好好再喝一次,否則說不定下次再喝又是十年後了!」

    他一句笑語,卻不知道說得完全正確。十年的幽禁,十年後,我知你平安得放,而我卻不知自己要身在何處了。如果有緣,也許十年後還能喝酒,如果無緣,那這也許就是最後的離別酒了。

    心中悲痛,強笑著說:「是該大醉一次!自從上次被你灌醉後,我一直都沒有再嘗過醉酒滋味!」

    十三挑了挑眉毛,一面與我碰酒壺,一面說:「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的灌,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樣子,怎麼是我醉灌你了?」

    「你不把我擄到外面去,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嗎?」我瞪著他問。一副你再敢說不是你的錯,你試試的樣子。

    他哈哈笑著:「好!好!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不過今兒你可記住了,酒你自己帶了,人也是自個過來的。以後可不要再說是我灌你的。」

    兩人一面笑談,一面喝著酒,很快兩人手中酒壺就見底了,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罈子道:「還是我有先見之明!」我笑道:「是,是!」一面取了兩個碗出來。十三笑說:「還是你合我心意,原本就該如此飲酒,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說著一人倒了一碗。

    兩人喝著喝著,都默了下來,我想著十三即將而來的命運,自己未知的命運,心中難過。十三不知道想起什麼,也是眼角帶著幾絲愁悶。

    兩人時不時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傷著。傷心時喝酒最易醉,兩人又都已經喝了不少。此時都帶著幾分酒意,忽又相對著大笑起來。笑著笑著我趴在石桌上,用手偷偷抹乾了眼角的淚。

    正趴著時,忽聽得一縷哀傷的笛聲響起。是剛才未吹完的曲子,我側頭靜看著他,他為何心中如此哀愁?

    一曲吹畢,十三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幾步,慢聲吟道:

    赤欄橋外柳毿毿,千樹桃花一草庵。

    正是chūn光三月裡,依稀風景似江南。

    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

    白鷗浩蕩chūn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我撐著頭笑道:「人家『才高八斗』者也要『七步成詩』,你這三五步就作了這麼多,豈不羞煞曹植。」十三歪著腦袋,懶洋洋地說:「以前寫好的,只是一時心中感慨,念了出來而已。」

    我默看了他一會歎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該多好!就不必只用詩詞羨慕閒逸了!」他深吸口氣,側身而立,背負雙手,仰頭望著月亮,過好一會子才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想過多少次了!我一直嚮往著有一天能騎馬,帶笛,配劍,ziyou縱橫在天地間,漠北she雕,江南聽曲。暢意時幕天席地、飲酒舞劍,雅致時紅袖添香、燈下吟詩。但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籠,卻有我不能割捨的人,不願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風刀霜劍!他雖有額娘、同胞親弟,可和沒有也差不多!」

    只覺淚水猛然落下,竟連擦拭都來不及,剛剛拭乾舊淚,新淚又已下。十三轉頭默默看著我。

    我一面雙手胡亂抹著眼淚,一面強笑著說:「有些喝多了,酒竟然都化作了淚。」他扯扯嘴角,想笑,卻終是沒有笑出來。走回桌邊,端起碗仰脖灌下。

    我也灌了一大口。手撐住頭,問他:「十三阿哥,在這個紫禁城裡,你我是難得想法一致的人,如果能湊在一起倒是好。可是奇怪了,你為何不喜歡我呢?」

    十三正在喝酒,忽聽得此言,一下子嗆住了,側頭咳嗽了好幾聲,這才轉頭挑眉笑說:「我還納悶,我這麼個風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可也沒見你喜歡我呀?」

    我斜睨了他一眼,嘲諷道:「連我這鎖在深宮的人都聽聞了不少你的風流逸事,惹了多少相思債,還嫌不夠多?你平ri走在路上可敢回頭?」

    十三納悶地說:「為何不敢回頭?」我忍笑道:「不怕回頭看見跌碎一地的芳心?」他大笑著搖搖頭,指了指我道:「彼此!彼此!」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我笑說:「我先問的,你先回答。」他低頭默想了一會,說:「初見你,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郭絡羅小格格打架,潑辣厲害之極,心中震驚,怎麼可能喜歡?額娘很早就去了,甚至她的相貌都ri漸模糊,可我永遠都忘不了她溫柔的懷抱,她會在我耳邊低聲唱好聽的歌,她說話很輕很軟,她笑時,眉眼彎彎如水一般。而你……」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太粗魯了!」

    我點點頭說:「典型的『俄狄普斯情結』。」他迷惑地問:「什麼情結?」我笑看著他說:「就是說一個人很渴望母愛,他會不自覺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母親一樣溫柔憐惜地對他。」這也就是他不喜歡敏敏的原因了。敏敏雖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十三愣了一下,笑說:「也許對吧!那你呢?」

    我也低頭默想了一會,抬頭看著他說:「我告訴你,可你不能再告訴別人。」說完想了想,又補道:「任何人,包括四阿哥!」

    他笑點點頭,說:「看來我在你心中竟是個口風不嚴實的人。」我這才一面想著,一面說:「我在男女之情上本就是個被動的人。後來發生了點事情,就越發被動。然後入宮後,就更是把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唯恐不小心,就是一回首百年身了。這紫禁城中的男人都有太多老婆,而我一直在心裡抗拒著和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十三表情詫異,我瞟了他一眼,無奈地道:「你不見得懂的,可這就是我心裡深處的想法,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個人即使有再多的無奈不甘總會慢慢向周圍環境妥協。就如你本不願參予權利之爭,可你卻參予了。我即使不願意,可我已經慢慢接受這個不可更改的事實。也許還有不甘,還有掙扎,但我怎麼和整個環境對抗呢?」我苦笑著朝十三搖搖頭。

    我輕歎口氣道:「最重要的是我一面渴望著有人能誠心誠意的對我,可我又不相信這個宮廷裡會有這樣的人,如果我不能相信,那我的心總是無法真正敞開,去接納他。也許我太懦弱,太害怕傷害,我不能像敏敏那樣自己先付出,去爭取,我總是被動地等著對方付出,等著對方一點點讓我相信,然後我才有可能打開我的心,慢慢喜歡上他。」

    我看十三表情嚴肅,扯了個笑,語氣輕快地道:「現在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不可能喜歡你了?就是因為你沒有先來喜歡我!」

    他皺眉道:「看來我得讓四哥繼續努力!你的心不容易打動!他又先天失利,已經有了福晉,不過幸好大家都一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們的事情不要你管!」十三笑和我碰了下碗,兩人飲了幾口酒,他斂了笑意,緩緩道:「若曦,我不管你和八哥之間究竟怎麼回事!但如今你既已和四哥有了約定,你就要一心一意待四哥!」

    我手一抖,碗落地而碎。心亂如麻,靜了半晌,才敢抬頭看他:「你怎麼知道的?四阿哥知道嗎?」

    他搖搖頭說:「四哥如今應該還不知道!一則你藏得真是好,二則,我們一直以為十四弟和你之間有瓜葛,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可當我聽敏敏說你教她唱戲,又請了八哥來看,後來再問她此事,她卻支支吾吾不願意再說,心中就存了納悶。十哥鬧著休妻的那天,你居然因為八哥的一個眼神就連茶都端不穩,我更是存了疑心。可一直不能確定,今ri其實只是拿話來試你,卻果然如此!」

    我神se哀淒地看著他,求道:「千萬莫讓四阿哥知道!」十三阿哥道:「我不會告訴他的!雖然此事的確有些不妥,不過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了?」

    我搖頭道:「我從不覺得一個女人在嫁人前喜歡過別人有什麼不對,難道只准男人三妻四妾的娶,女人連曾經喜歡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我既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當然根本不介意讓他知道。如果是十阿哥、十四阿哥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我早就和他說了,可唯獨八阿哥不可以!」

    十三疑惑地問:「這話怎麼說?」我淒涼地道:「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但是真的唯獨八阿哥不能讓他知道,也許他可以不管現在或以後都不計較,但我不可以冒險,這個險,我冒不起!」

    說完撐頭默默呆坐著,滿心憂痛。十三輕歎口氣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相信你,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忍不住伸手拉著他胳膊輕搖了幾下!我何其有幸,有如十三阿哥這般的朋友!

    他輕拍了拍我手背,暖暖一笑,慢飲了口酒道:「以前我也曾希望過你和四哥在一起,畢竟一個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一個是我真正讚賞的知己。可後來你不願意,我雖不能理解你前後矛盾的言行,但更不願勉強你。四哥雖對你越發留心,可也不是非要你不可,你把簪子和鏈子退回來時,四哥自嘲地笑笑,對我打趣道『連終身不嫁,長伴古佛青燈都寫出來了!下次該不會寧死不嫁吧?罷了!不勉強她!』,說完,就把東西丟開,對你也不再上心。可從塞外回來後,四哥心思又變了,把鏈子又尋了出來。」

    我忍不住問道:「為了玉珮?」十三瞪了我一眼道:「你以為個個都是太子爺?」我咬唇未語,他笑道:「你真是個傻子!當ri眾人固然是為敏敏驚艷,可有心之人真正讚歎感佩的卻是你!曲是你編的,舞是你排的,那如夢如幻的場景都是你的手筆!就連我如今都想著你若舞動一曲該是何等令人震驚?而最難得的是你對敏敏的心,紫禁城裡像你這般大的女子哪個不是變著花樣爭奇鬥艷,鉤心鬥角的爭寵,很多貌似素靜守拙的,也不過是『以退為進』。可你卻真正只是讓敏敏美麗,帶著呵護欣賞去誠心讚歎維護另一個女子的美麗,老實說,我是沒見過!估計四哥也沒見過!」他抿了口酒笑說:「還有你為維護十四弟所做的一切,『義氣』二字你也當得起!』」

    我苦笑著搖搖頭。十三阿哥接著道:「四哥做事,一貫心中自有定數,沉穩不亂,可當四哥身上揣著簪子鏈子好幾天,卻一直猶豫不決是否給你時,我才驚覺他對你不是簡單地動動心思而已。所以當那ri看到你戴簪而來,我心裡竟然是鬆了口氣的感覺!十哥踹你一腳時,我看到四哥一瞬間眼裡全是心疼。」

    「四哥府中一向規矩森嚴,從沒有人敢任意胡鬧!」他模仿四阿哥肅著臉,眼神冷淡地看著我說:「不提家法,就四哥那張臉和眼神,就足以把所有人震懾住了!」我拍了他一下,氣笑道:「夠了,你沒有四王爺的氣勢,學虎反象貓!」他哈哈笑著說:「你捉弄他那次,我還真為你擔了心,可回頭問四哥如何處置你的,他居然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隨她去吧!難得見她這麼高興!』」

    我目注著地上的碎瓷片,幾絲暖意隱隱流動,猛地端起十三的酒碗,『咕咚,咕咚』盡數灌下。十三拿過空碗倒滿酒,自己也喝了幾大口。

    十三雙手撐在桌上,俯身對著我的臉,神se肅然地道:「若曦,不管你是因為怕皇阿瑪指婚還是心裡有四哥,反正你如今已經給了四哥承諾,你就要好好對他,若因為八哥而傷四哥的心,我不會原諒你的!搖擺不定,傷人傷己,我瞧不起這樣的女人!」說完緊盯著我。

    我立即回道:「我既然做了選擇,以後就絕不會再和八阿哥有男女私情,因為我也討厭夾纏不清的男女關係。」

    十三阿哥緩緩坐了回去,喝了口酒,說:「若曦,四哥是個心事藏得很深的人,又極難和他人親近,人人都只看到他的冷,卻不知道他心底的熱。他言詞鋒利冰冷,他的妻兒都對他頗為畏懼,卻不知他鋒利下的暖。這樣的xing格很容易自苦,有什麼事情,我雖可以陪他說說,可我只能分擔他的心事,不能分擔他的愁悶,他仍舊是寂寞的。我總盼著有人,在他煩心時引他開顏,在他孤寂時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他身邊有人相陪……你雖老說自己沒有讀過什麼書,可我知道你讀的書絕不會比我們少,胸中自有丘壑,見解也最是別出機杼。與你暢談時,甚至感覺你根本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好似都親身遊覽過。」他凝視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只要你願意,你和四哥肯定能彼此交心的,因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他的苦,他的痛!」

    我愣愣發呆,十三阿哥垂頭靜默了好一陣子,忽地叫道:「若曦!有幾句話,你一定要好好記住!以後不見得有機會仔細說,索xing今ri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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