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嬌 第一卷 盛夏 第六章 初見公婆(上)
    那老爹一頭說一頭伸手鉗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狽下驢護著擰得通紅的左耳告饒道:「爹爹實是兒子的錯。」

    路邊一個大鬍子想是和王老爹認得撥開看熱鬧的眾人勸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這樣教訓不好看相有什麼話家去說不得?」好說歹說王老爹才鬆手罵:「不曉得這個小畜生哪裡偷來襴衫妝讀書人快與我脫下這件青皮!!」

    王慕菲把領口理正先沖鬍子拱手做謝方慢慢道:「兒子進學也有兩年只是還不曾中舉所以無臉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聽說兒子真的進了學心中喜歡臉上由不得浮出一點笑來拈著花白鬍鬚道:「若果真是進學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鬍子湊趣道:「這樣喜事也要大家做興來賀少不得還要叨擾老哥幾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舉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幾鍾濁酒請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圍上來瞧的又多了幾人臉上燒輕輕道:「兒子和學裡朋友約了今日文會散了再回芙蓉鎮尋爹爹去。」

    王老爹年紀雖然大了腿腳卻敏捷看兒子又有躲的意思衝上來還要擰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輕的小伙兒抬腿上驢揚鞭甩在驢屁股上那黑毛驢一蹬後蹄揚起的灰塵迷住王老爹的兩眼。王老爹緊趕幾步要上前黑驢早揚著蹄歡快地跑出半條街已是追不上了。

    卻說王慕菲繞了兩條街出城回頭看看老子沒有追上來鬆了一口氣照舊去桃花庵。席間學裡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紛紛問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歎氣道:「小生從小頑劣最不喜讀書常叫家父母教訓。前幾年離家時賭咒不中舉不回家。如今才曉得讀書難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卻是無臉回去無奈一別數年心裡又放不下。」

    一個唐秀才揮著折扇笑道:「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離家進學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體如何不好回去。若再把幾兩銀子納了監不日就是個官極是長臉的事有什麼不好回去得?」

    眾人都搖頭晃腦哄然叫妙道:「我輩文才風流論才學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樣傻讀還是納監好。」

    王慕菲盤算家裡小作坊著實興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舉也能積得四五百兩銀納監。又是半道上遇見老子不回去只怕老頭子鬧起來更是難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去去下回就是王兄做東。」

    王慕菲仰脖一飲而盡棄了杯拱手作別跨上他的小黑驢輕輕打了幾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過三四里路就是芙蓉鎮他家就在鎮外一個池塘邊。

    深秋天氣池塘裡只有幾莖老荷一條小道上積滿了半黃的柳葉門口的竹籬笆上還掛著幾朵牽牛花花瓣皺成一團在秋風裡抖。柴門上貼著的紅春聯上半截叫雨淋的白右邊還能認得出是「春滿乾坤福滿門」王慕菲把驢拴在門口的桑樹上才推開門屋裡王老爹沒好氣的喊:「是誰?」

    王慕菲忙讓到門邊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兒子回來了。」

    王老爹伸頭看果真是兒子順手取下門栓衝出來。王老婆子在後邊抱住老頭子的腰喊道:「死老頭子不是你打他我兒怎麼會跑出去這幾年!」用力把老頭子推倒搶到前邊拉住王慕菲摸了臉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甩出來口內只道:「我的兒吃了這許多苦才來家。」

    王慕菲左右躲閃連聲道:「娘兒子不曾少什麼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從前胖些個鬆手笑道:「我兒哪裡賺來這身讀書人的衣裳。」

    王慕菲跺腳道:「你兒子進學兩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兒誰耐煩妝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個秀才也值幾百兩銀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賦稅怎麼不值錢!」

    還是先前遇見的那個大鬍子從屋裡出來笑道:「世兄來家你們一家人好生說話老胡我約幾個朋友明日來賀。」王老爹兩口子送客人出去回來兒子早脫了外頭大衣服坐在桌邊捧著一隻大海碗吃桂花酒釀圓子。

    小女兒青娥倚著哥哥問長問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

    王慕菲一邊吃一邊笑著搖頭。冷不防王老爹想起舊恨又衝上來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個小賤人還和你在一處?」

    王慕菲心下不快丟下碗站起來道:「真真與我拜過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賤人。」

    王老爹兩個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唾沫星子噴到兒子臉上大罵道:「我兒子教她哄騙私奔幾年都不肯回家這樣的沒廉恥女人不是賤人是什麼!」

    王慕菲拿袖子擋著冷笑道:「若是不認這個媳婦就沒有兒子。」站起來甩袖子要出門。慌得王婆子衝上來摟住兒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王慕菲動彈不得恨道:「放開我哪裡又走了!」

    王婆子沖王老爹臉上呸了一下罵道:「兒子好容易肯來家再叫你氣跑了老娘跟你拼啦!」

    王老爹避到牆邊撿根長板凳坐下氣呼呼道:「兒子是個秀才又有秦老爺那樣的好姐夫對門好親不在話下偏捨不得丟下那個小賤人……」

    王慕菲聽到賤人兩個字撥腳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個姑娘當初尚家出話來說只當沒生這個女兒。你好容易掙個出身自當尋個好岳丈。聽爹爹的話棄掉她另娶罷。」

    王慕菲搖頭道:「她不肯棄我回家重享富貴叫我棄她另娶豬狗一般的行徑兒子做不出來?」

    王老爹又要說話王婆子擋在當中道:「老頭子且從長計較。兒子這幾年在外也吃了許多苦明日搬回家來住就是。」

    王慕菲心下略安搖頭道:「我們在府裡買有一所小院還有四架織機卻不好搬回來住明日兒子再帶媳婦回來探望爹娘真真極好爹娘見了必喜歡她的。」

    王婆子沖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兒送兒子出門自家擋著王老爹道:「老頭子你不曾聽兒子說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熱哪裡分得開。且看看罷。」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斷骨頭連著筋尚家聽說比秦家女婿家還有錢呢又沒有兒子將來那份家財還不叫我兒分一半去?」

    王老頭歎息道:「若果真如此也還罷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見親友。」

    青娥笑嘻嘻回來掌中托著一兩碎銀遞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說把我買嘴吃。」

    王老頭搶下來數出二錢略遲了遲又撥回去一錢多只把幾分碎銀子還給青娥道:「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妝。」

    青娥不敢爭握著銀子回自己房裡。王老頭看小女兒不在跟前方道:「這臭小子想是了財他向來撒漫使錢還要叫他搬回來一處住才好。」

    王婆子也道:「隨手就是一兩銀子叫妹子買嘴吃卻是大手大腳拘束著好些。」

    卻說王慕菲回家正好幾個織工散工小梅在院子裡掃地真真取只小匾在膝上剝蒜看見相公回家一邊站起來接一邊笑道:「稱了幾斤肉晚上燒東坡肉你吃。」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著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時遇見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氣了卻是好事奴去買禮咱們明日回去奴也要見見公公婆婆呢。」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點頭道:「我去買罷你不曉得我爹娘喜歡什麼。」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銀子出來遞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卻有七八兩曉得娘子把家裡的現銀都拿出來了只取了一塊二兩多的又把紙包遞回去笑道:「這些就夠了都花費了咱們吃什麼?」

    真真強遞王慕菲輕輕推開她走到門口又扭頭囑咐道:「咱們明日去還要托李二叔來照看你去說說罷。」

    尚真真點頭解下圍裙出來。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鬢邊碎順著牆根目不斜視走到瑞記鋪子李二叔接到裡間帳房就要叫小夥計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頭微微搖頭道:「鍋裡還煮著肉呢明日我要隨相公去鄉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幾個織工還要李二叔照管一二。」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鋪子裡挑出四方帕一雙膝褲並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個小夥計提著籃子送回家。真真叫小梅接過籃子正在門口吩咐小夥計:「叫李二叔明日來吃早飯。」外邊一群十四五歲的妙齡少女都提著小小的籐書箱一路嬉笑經過。嘴裡說的不是詩詞就是八股引得路人盡都注目。她們卻昂著頭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羨慕笑道:「這幾個女孩兒好自在。」

    那小夥計扭頭看了看笑道:「那個穿桃紅裌襖的是對門姚老闆家的閨女呢家裡也有幾貫錢鈔。都花在這個獨養女兒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學不算還另請了柳山人教她學畫畫學下棋。這幾日又找了個李樂工教彈月琴。人家都說這不是教閨女呢。」

    尚氏越的好奇問道:「不是教閨女是教什麼?」

    小夥計吐舌頭道:「娘娘不罵我就說又要會琴棋書畫又要會吹拉彈唱都說人家行院裡是這般教粉頭的。」

    尚氏低聲啐道:「休胡說哪家千金小姐不學這些。」叫小梅取了塊糕給他吩咐他道:「總是街坊以後休這般說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臉上不好看。」

    那小夥計咬著糕去了。尚氏看小梅還一臉嚮往的看著方才姚小姐過處笑道:「別的我教不了你識幾個字卻不難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學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爺夜夜算帳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頭取樹枝在地下畫「小梅」兩個字指著道:「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這裡畫畫罷。」又握著小梅的手教她寫了幾回。眼見天色暗下來尚氏心裡擔憂明日見公婆回房開箱尋出舊年做的幾件好衣裳來想了又想揀出兩身半新不舊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妝盒裡挑挑撿撿決斷不下用哪幾件飾。

    王慕菲拎著一個攢盒一罈酒來家看到妻子還坐在妝台前挑撿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罷。我爹爹不喜奢華的。」

    真真笑道:「醜媳婦頭一回見公婆心裡總有些不安。」舉著兩朵頭花問:「那我只勒帕罷再插朵花兒粉的好還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氣不大好若是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回了家打我一千下與你出氣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裡有數。」又從箱子底取出幾個尺頭合雜貨鋪裡的零碎打成一個包袱。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輛車來尚真真把家事交給李二叔隨著王慕菲出門。

    一路上真真覺得手心出汗兩腳軟。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虛怕他家老太爺當面給他下不來。還好芙蓉鎮不算遠小半個時辰就到他家門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裡指點幾個長工做活看到兒子扶著一個年小婦人進來忙忙的打了長工哼了一聲進房。

    尚真真進不是退不是只看著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兩樣走在前頭小聲笑道:「無妨跟我到後邊廳上去」

    廳裡老太爺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兩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門口接過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聲:「嫂子。」尚真真衝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來青娥嚇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後悄悄兒吐舌頭。尚真真屏聲靜氣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並排跪下給公公婆婆行禮。小兩口三叩後直挺挺的跪了許久王老爹也不開口叫起只板著臉坐在上邊喫茶。

    王婆子心疼兒子開口道:「阿菲起來說話。」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煩爬起來就扶妻子。真真為難因婆婆並不曾叫她起來不好就站起來。王慕菲拉她又不好當著公婆面不順著相公王慕菲哪裡想得到妻子肚裡有那些彎彎繞大力把她扯起來笑道:「青娥過來見過你嫂子。」又合真真道:「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裡不曾回來改日再見罷。」又解開包袱沖青娥招手兒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這是你嫂子給你的見面禮還有這塊白綾是給你做襖的。」

    青娥捧著幾個精緻的小瓷盒這個也愛那個也愛哪一個都捨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氣冷冷的哼了一聲從喜滋滋的女兒手裡搶過脂粉丟到地下使腳踩了又踩罵道:「好好的女兒家學著塗脂抹粉做什麼!」

    青娥心痛尚真真尷尬王慕菲難為情。王婆子心裡也覺得可惜怕老頭子撕帕尺頭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來叫青娥到廚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著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鎮上賣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幾日她爹爹還喚我們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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