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關頭,美少年源業平依然保持著迷人的風姿,他拿出一塊絲綢手帕,優雅的揩了一下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沖所有在場的男性拋了個媚眼,然後用充滿磁性的,中性化的腔調,微啟紅唇吐出兩個字:「鑒弓!」
源業平這是存心找死。
他雖然表現的不慌不忙,但實際上,他現在一張口,反而顯露了心中的無措,因為按規則,他應該把自己的三柄劍:太刀,打刀,肋差呈送給趙興驗看,但他跳過了這個程序,直接要求鑒定弓箭,卻正說明他慌的都忘了程序。
按規則,兩人應該從一堆弓箭中,選擇自己使用的弓。不是趙興不想進行公正比賽,但因為他平常拉慣了硬弓,那種軟飄飄的弓,射出的箭極不穩定,用這種弓與源業平比鬥,對他自己反而是不公平的。
讓源業平使用軟弓,而趙興使用自己的弓,行不行?
規則上是允許的。但大宋禁止百姓攜帶弓箭旅行,尤其是面前兩人還是外藩倭人,那更不被允許攜帶遠程攻擊性武器穿越整個大宋。所以兩人登岸時,也知趣的沒帶上自己常用的弓。弓是管制武器,源業平想在外面買,也買不到。
所以他只剩下一個選擇:在趙興那堆弓裡選自己要用的弓。這差距很要命。源業平用的是趙興製作的紫檀弓,這種弓最小的也在一米二以上,拉滿弓需要有兩百公斤的力氣。雖然拉弓是個瞬間爆發動作,但源業平是個長相秀美的男人,他玩刀地時候,別人拿他的刀術當舞蹈欣賞。讓著「她」,所以令他有了大名聲,但遇到趙興這樣從不憐香惜玉的巨人。沒戲!
反正是個死。源業平隨意地在趙興那堆弓裡選了一個體積最小地弓……然後比賽開始了。
《禮記.射義》曰:「射者,所以觀盛德也。」又曰:「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後發,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這是說:射手要調節好心態,從身心兩方面鍛煉來提高技藝。而不是怨恨超過自己的強手。這樣,對手不再是仇敵,而是推動自己長進的「另一隻手」。
孔子當年辦學,並不像現在城裡中小學,成天光叫娃娃們坐板凳。根據孔子的教育理念,射是六藝之一。古時的射擊活動具有很強的文化儀禮性質,而作為學校教育課程的弓矢之教,更能讓生徒站起身來。切實感受一下「無體,無德智也」的真諦。
按孔夫子規定了射禮地細節:「古者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禮;卿大夫之射也,必先行鄉飲酒之禮。故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鄉飲酒之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故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後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後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矣!」
射禮開始時,趙興與源業平相互鞠躬。作為客人或者挑戰者,源業平首先登高,站在射箭台上,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檢查自己的弓矢。審查完畢,將矢搭在弦上,他舒緩、但一氣呵成地拉開弓,嗖地一箭射出……正中靶上,然後……
射儀用的靶名「鵠」,也就是天鵝。傳統上它是草編成的,紮在木棍上,木棍插在遠處。「鵠」後還立有一張草蓆,是為了防止箭矢飛出去傷人的。而用草紮成標靶,是因為古時弓箭穿透力不強,標靶使用太堅硬的木質,箭矢擊中目標時會跳飛。
需要聲明的是:趙興絕不是故意使壞,所以才在這場射儀中使用了木質「鵠」。他只是誤中了現代影視劇的毒,以為古代地箭靶與現代的槍靶是一樣的,所以特地找技藝高超的木匠,加班趕工雕出形象生動、栩栩如生的一隻木鵠——還為此非常得意。
蘇軾不知道靶標出現了差錯,他以為射禮中地靶標格外特別,所以沒對木鵠有所表示。他點頭了,蘇門弟子都不敢異議,倒是李多說了一句,他說:「咱大宋的木匠手藝,該讓那群倭人愧死!」
蘇軾這群人赫赫有名,他們一臉「本當如此」的神情,搞得倭人心中膽怯,以為大宋的靶標改革了,天朝是射禮的源產地,他們改了,咱倭人也得趕緊動作——落後,是要被鄙視滴。
現在一射箭,倭人還不清楚靶標地差異,趙興已知道錯了。源業平那箭射中靶身,跳了下,落在地上。
源業平臉色有點青,他深吸一口氣,再度一箭射出——好!這一箭終於在靶標上站穩了。
第三箭,又中了!
趙興暗自點頭。
他射過箭,知道射箭地技巧。拉弓動作是個爆發力,弓拉開了,瞄的越久,弓弦地持續拉力會導致持續用力的手臂發抖,手腕抖動一毫米,射出去的箭離靶標就會相差兩米,所以射箭需快。瞅穩了目標快速射擊,反而射的准。
這個人顯然不僅會耍刀,射箭上也下過功夫。想必這段時間他也勤練不啜,所以表現並不像樸寅光說的那麼差勁。
射出第四箭後,源業平已經兩膀發沉,他現在發現靶標的差異多麼致命。草扎的鵠,只要箭射出去就行,而射擊木鵠,需要調準箭矢的進入角度,才能避免靶上跳飛。勉力拉開弓,第四箭離弦了。軟弱無力的箭根本沒能飛到靶跟前,中途就墜地……以後,源業平一箭比一箭差……
輪到趙興了,他按照禮節先給眾人行了個禮,然後站到射箭的位置。
第一箭正中箭靶,強大的穿透力令整個箭靶都在搖晃。這一箭讓所有的人呆住了!
源業平猜想到趙興射箭技藝高,但沒想到能高到這種程度——這一箭正中鵠的脖子,力量之大。竟將鵠的脖子射斷,而那支箭矢竟然還沒崩飛,它插在鵠體上。餘力讓靶標顫抖搖晃。許久不止。
蘇軾也驚呆了。他知道趙興會武,但沒想到趙興地弓術竟然厲害到這程度,嗯,以前他在院子裡練習,也沒見如此超水平發揮呀,今兒是怎麼了?我竟然見到了傳說中的百步穿楊?
蘇門弟子也驚呆了!他們剛聽過趙興講述闖西洋的經歷,只替趙興經歷地危難而感歎,但任憑他們怎麼想像。也料想不到趙興在生存危機下磨練出地箭技如此駭人聽聞——竟然一箭中頸!
樸寅光也驚呆了!他曾隱隱聽說,趙興在初入關東時,曾與一名中級武士打過一場,勝了。並因此獲得關東武士團的欽佩。對趙興的刀術他已經給與了很高的期待,但沒想到,此人傳說中的高超刀術,與他現在展示的箭術比,簡直不值一提。
世上竟有如此超絕的箭術。天哪,有些傳奇可能是真的——譬如養由基。
趙興自己也呆住了——咦,我明明瞄地是鵠身,怎麼就射到脖子上了?天!落差如此大,只差一點就能射飛……我的脖子怎麼在發涼……見鬼。再來!
趙興又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射出第二箭……這一箭又中了。中在鵠身。
趙興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下子,源業平連質疑靶標的話都說不出口——瞧人家射的,完全沒問題呀!怎麼到自己,就如此困難涅?唉,人比人。氣死人啊。
鬱悶吶。源業平別提有多鬱悶了,他就好像一個去銀行打劫的土匪。好不容易籌劃好了,等闖進銀行拔槍威脅櫃員時,那櫃員告訴他:今兒是警察發薪的日子,在場的都是帶槍地便衣警。
他委屈的想哭!
古禮,整場射儀總共要射2箭,每人十二隻。源業平只有兩支掛在箭靶上,趙興兩箭過去,已經追平了源業平的記錄。陳看到這種現象,激動地摸著腰間的刀,躍躍欲試——我當大俠好久了,從沒有試過令人尊重的、合法砍人腦殼,今兒可有機會了,興奮吶。
蘇軾搖頭歎著氣。樸寅光擰起眉毛,似乎在為這名美少年惋惜。蘇門六學士中,其他人都一臉肅然,似乎不忍心目睹後面地儀式,唯獨秦觀與李充滿了期待。
趙興又拉開了弓,源業平優雅地掏出絲帕,帶著迷人的微笑,灑脫地擦拭臉上的冷汗。這會兒,他的緊張再也掩飾不住了。
趙興捫心自問:這一箭,射還是不射?
趙興拉著弓,卻沒有鬆開弦,他在思考。
這一箭拉的弦太久了,手臂已開始顫抖,見到這種情形,誰都知道,這一箭毫無準確性可言了。但他們都看出了趙興地猶豫。生與死——這一箭代表著趙興地決斷。
畢竟,除這一箭外,趙興還可繼續射九箭,剩下的九箭當中,只要有一箭射中目標,源業平都得去死。而以趙興頭兩箭所展示地射擊水平,想不中,除非他故意放水。
射禮的靶標離射箭點並不遠,換算成現在的單位,也就是十五米左右。這是古代禮儀中所規定的。因為古代的弓箭射的並不遠,十五米的距離可以讓大多數人射中,恰好滿足了士大夫的驕傲。至於勝利結果,則需要計算射中的數量。這個漫長的過程很好地消磨了士大夫的時間。
趙興還在猶豫。
這位源業平能隨意處置嗎?他在日本宮卿當中享有很高的聲譽,是許多公卿大人們的玩伴,公卿喜歡與這位英俊美少年來往,以顯示自己的風雅。一旦趙興成為他死亡的罪魁,那麼,源業平將成為倭國傳唱悠久的悲劇人物,而在這場悲劇中,趙興的角色並不光榮。
日本是個喜歡悲劇的民族,源業平一旦成為悲劇人物,人們的同情心都將轉向他,他會在傳說中名流千古,與此同時,趙興也就成了千古傳說的狠心腸。
源業平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自從接到倭國寄來的兩封書信後。趙興一直忙地腳不點地,此刻勝利在望,生存的威脅遠去。那兩封信所帶來的疑竇便浮上心頭。
這位「超男」是繼源英明之後地關東武士團「公關負責人」。倭國人到底為什麼上上下下都希望他去死。
且慢……趙興從不怕生死搏殺,喪命在他手中地人算起來有數打之多,但讓他作別人的手中刀,糊糊塗塗奪去一個與他不相干人的生命,還要讓他背負罵名,卻不是他心甘情願的。
打定主意,趙興手一鬆,箭直接離弦了。它輕輕擦過鵠身,射到鵠後面的草蓆上。
射完此箭,趙興伸了個懶腰,垂下了弓,散漫地說:「時值春暖花開、萬物復甦,陽春三月、氣象萬千、蓓蕾初綻、春山如黛……汴梁城如此良辰美景,源兄匆匆而來,尚未暇目睹。我卻拉你在這裡打打殺殺,實在遺憾。
不如這樣,源兄,且歇幾日,逛逛這舉世無雙的開封汴梁。觀賞一下天朝上國京師的繁華勝景,等源兄心定了,我也有空了,我們再繼續這未盡之賽……今日就到這裡,該是鄉飲酒禮了。源兄。請入席。」
趙興說罷。拖著大弓,不管不顧的走下射箭台。
按規則。他應該在鞠躬之後走下射箭台,然後大家一起去喝酒表示比賽結束。但他卻沒頭沒腦地拖著弓箭跳下了比賽台,現場的人都愣了,蘇軾首先反應過來,他含笑點點頭,似乎對趙興的處理手段表示很心安。
等趙興跳下台來,紀守中還愣頭愣腦的問:「這算什麼?這算暫停嗎?……什麼時候繼續?」
趙興跳到台下,咧開嘴一笑,答:「且待哪日我的心情好了,再說。」
這實際上等於把死刑變成了無期徒刑,如此一來,源業平、紀守中兩人連回國的資格都沒有,他們只能待在趙興身邊,隨時等待這場比賽完成。而在這場未完成的比賽中,源業平已經毫無機會了,他的命運全看趙興剩下九箭地臨場發揮。
愣了許久,紀守中無奈接受了這個命令,他苦笑一下,先向趙興致謝,而後輕聲向源業平說:「我可被你害慘了……這樣也好,你我待在天朝上國,雖終身無法返回故國,但對你……能與當代最偉大的詩人相識,日日請教,也算不負此生……」
從紀守中吞吞吐吐的半句話中,趙興已經知道,倭國定是發生了什麼對源業平不利的事,他來大宋找趙興比賽,實際上就是為了尋求一個榮譽的死亡……
榮譽,莫非源業平做了什麼不榮譽地事情?
喜好男風,在倭國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甚至被當作一種很有品味的文化人行為,這是唐風呀。唐風還不夠臭屁的,天朝人的愛好,在倭國誰不追捧?
如果因為趙興譏諷了他幾句,就要求生死決鬥,理由是捍衛榮譽……嘿,按倭國地風俗,這算什麼榮譽損害?這是誇讚!
趙興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兩名倭人。他還沒問,那兩名倭人的動作卻讓他插不上嘴。因為比賽已結束,紀守中拋開剛才那幅刻板地面具,他神情激動的轉向蘇軾,用唐禮鄭重其事地致五體投地禮——也不嫌地下泥濘。
「三月來鳴晚,鵑聲已太陳。何如今日早,聽此一聲新——海外瀛洲學子紀守中拜見學士,學士的才華恰如天中明月,我等身處海外,平素仰望夜空,唯想能有一日,就近沐浴您那銀華,佛祖慈悲,能讓我有這個機會……
我紀守中當日聽到學士出面做鑒證人的消息,激動地哭了。感動啊,真沒想到,我,蝸牛、蜉蝣一樣的小人物,學士您肯親自出來做鑒證,您賜給我這份榮譽,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有學士的垂顧,我便終生不能回鄉,也值了。」
說完話,紀守中激動的渾身上下哆嗦,許久才摸出一個皺巴巴的手本,鄭重其事的向學士遞出:「學士……這是學生寫得遊記,請您務必賞光,請指教。」
蘇軾有點得意,有點自矜,有人不勝其煩,有點故作為難地接過手本,還沒等他打開看,紀守中哆哆嗦嗦又從懷中摸出……詩集、習作、皺皺巴巴的畫稿,潦草的不知寫什麼的片紙:「還有……還有……」
源業平也不甘落後,拚命地從懷中掏:「我的,我的……」
接下來的場面就像是一個狂熱粉絲遇到偶像,紀守中激動地話都說不清了,前言後語毫無邏輯關係,只知道激動的說個不停,話題漂浮的讓人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那名畫畫的倭女翠依也趕來湊熱鬧。剛才她用學自李公麟的鐵線勾描法連續繪製了幾副素寫,這時看到比賽進入尾聲,她捆著厚厚一摞畫紙,挨個請在場的名人提名留念——會不會,現代粉絲請偶像簽名的習慣,就是從她這裡流傳下來的?
輪到趙興了,趙興簽完名,翠依並沒有退開,她快速的解下了腰帶,衣衫隨之敞開……
這一動作將趙興嚇了一跳。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名倭女恭恭敬敬的遞上自己的腰帶,趙興膽怯地快速瞥了一眼——光天化日下,不好吧!
低頭一看,馬上知道自己誤會了翠依——腰帶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抬頭第一個是秦觀,最後的名字還是秦觀……居然還有米芾的名字!!
這腰帶叫做「血統帶」,那上面留下了每一個名字,都是與她度夜的宋人的簽名。這條腰帶將會被翠依家族尊重保存,以此證明她們的後代屬於「華族」,血統高貴。
翠依用手頻頻點著腰帶尾部的空位,殷切的催促趙興簽名,趙興鬱悶的快要哭了:「沒有我什麼事呀,幹嘛,這不是栽贓嘛!……我可是剛成婚不久,你這不是……」
兩名倭人正狂熱的對蘇軾與蘇門六學士進行尾追堵截,蘇軾是中國古代作家中人氣最高的一位,生前死後都討人喜歡。他燒的肉叫「東坡肉」;沏的茶叫「東坡茶」;釀的酒叫「東坡酒」;用的硯台叫「東坡硯」的,唯蘇軾一人。
這是整個亞洲的千年偶像,在人類歷史上沒有哪個人像蘇東坡一樣,令人一癡千年。直到一千年後,每年蘇東坡的生日,日本、韓國還舉行「壽蘇會」,為他祝壽——除了天上的神靈,人世間沒有哪個人被人持續祭拜千年。
至聖先師孔夫子也沒做到這點,因為入侵的異民族不停地在中原建立自己的國度,所以孔夫子被連續祭奠的時間不及蘇東坡的一半。故而日本人才有那句話——「除了天神,唯有蘇軾」。此刻,倭人親見自己的偶像,能不狂熱嗎?
倭人熱情之下,連帶的,連李格非、周邦式這樣的小名人也不能倖免。眾人當中,唯有陳沒有捲進去,他抱著懷中劍,用遺憾的神情打量著源業平的脖子,看的對方直發毛——砍了這麼久草蓆,陳已經習慣出刀前先選擇下刀部位了。
翠依還在頻頻點著腰帶尾部的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