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明月 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1067章 多情自古傷離別
    幫閒孫二詫異的望著趙興,彷彿在看一個外國人:「大官人,你忘了,今兒是清明:清明節、南熏門外祭柳七啊。」

    柳七,就是「中國第一浪子」、終生混跡於妓女當中,寫下那首《雨霖鈴》的大宋著名詩人,那位奉旨填詞的柳永,那位有水井處比唱柳七詞的柳永?

    生前如此才華橫溢的人,死後竟如此淒涼。

    果然,那些妓女上香完畢,開始吟唱那首著名的詩詞《雨霖鈴》,領唱的是廖小小,她最近從趙興的新歌裡學會了顫音、拖腔、詠歎調等等技法,唱起這首詞來,一唱三歎,格外體現出這詞的意境: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廖小小歌聲妙曼,二十多名汴梁城最出色的盛裝麗人低聲合唱,她們在一處簡陋的墳頭邊歌邊舞,這是一種頹廢到極致的無奈,是一種心如死灰的歎息,路邊的閒漢卻不懂這些。他們一聲聲叫好,但這些妓女卻恍如不覺,她們神情悲駭,似乎觸景生情,感傷心懷。

    她們唱地是那麼投入,以至於趙興馬車上那群家伎也嚶嚶哭了起來。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趙興騎在馬上。默默吟誦著這兩句千古名句。原先,他只為柳永的浮浪行為而不恥,但現在他也被這首詩所顯露的才華所感動了。

    這是被歧視、被壓迫、被摧殘、被奴役、被販賣、被社會拋棄,窮困至極的低層民眾發出的呻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柳永與那些妓女同病相憐。所以妓女們與其說是清明祭柳七,不如說是借這個機會感傷身世,大聲駭哭,以此自我宣洩。

    傳說,窮困潦倒的柳永死後連安葬的錢都沒有,汴梁城的妓女們聚資埋葬了這位詩人。每到清明節,妓女們都會為這個社會唯一尊重她們地柳永上墳,民眾稱為「祭柳七」。這個習俗一直保留至明代,直到又一次異族入侵後才消失。

    但在這一天。1087年的清明節,趙興親眼看到了傳說中「祭柳七」。

    然而,這個時代的妓女需要駭哭嗎?如果宋代妓女還要用痛哭來感傷身世,那麼,其他朝代的伎樂呢?其他朝代的百姓與高官們呢?

    至少,至少她們還有權力哭,還有資格「非法聚集」。搞出一個「群體性事件」,明目張膽地祭奠被高官皇帝所點名唾棄地人……

    趙興駐馬旁觀,隨行的人都忘了催促。程夏表情雖然嚴肅,但臉上隱藏不住神往的表情;程旺臉上全是興奮。他不停瞧瞧這個,又瞧瞧另一位名妓,感覺亂花漸欲迷人醉,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程濁也咬著指頭,迷迷糊糊地望著艷姬們。

    程爽跟隨趙興最久。這一刻他說話無顧忌。搖頭擺腦的感慨:「哎,身為男人。這一輩子能做個柳七,也足以榮耀了——我若不是程爽,恨不能做柳七!天下美女墳上哭,雖死也值……唉,恨不能生與柳七當代!」

    趙興在馬上搖頭:「你做不到柳七,我也不行,我們每個人都不行。第一我們沒他那才華;第二……我們都是一群有責任的人啊。

    在我看來,柳七,或者是個出色的詩人、優秀的情人、稱心的男伴,但他不是個男人,因為男人要有責任,要養家餬口,要讓妻子兒女衣食無憂,而柳七……

    哎,我欽佩他地才華,卻不欽佩他的多情——自古多情為情累,生怕多情累美人。柳七多情,他卻負擔不起這份多情,何必?何苦?!何不休!!?

    哦……世事總是如此無奈,真叫人扼腕歎息。」

    柳七墳邊,妓女們歌罷舞罷,開始相互行禮並告辭,錦車慢慢散開,觀眾也逐香而去。

    宋代城市妓女,比她們所處的時代的一般女子更為生動,更賞心悅目。這是一種被精心修飾出來的「人工美」,一顰一笑,一言一動,走坐立睡,喜愛嗔怒,都那麼藝術化,以至可以使人「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

    她們,秀色可餐,媚態如春,不由人不魂銷魄蕩。她們,纖纖的腳,裊裊的腰,能酥軟權傾朝野大員地肌骨;飽滿的乳,含春的面,能化解宦海的險惡,黨爭地酷烈;社稷情,軍馬苦,官場怨,同僚恨,在妓女的溫暖呵護中,統統變作飄渺的雲煙……

    當她們散開,準備各自回家時,圍攏在一旁「看風景」的汴梁青春少年立刻圍攏上來,言笑殷殷地邀請她們同車而行。妓女們或笑或答,輕嗔薄怒……南熏門外頓時一片鶯歌燕舞,好不使人心幟搖搖。

    這是一次美麗大展示,類似現代西方社會的「春衫節」,在春暖花開地季節裡,向世界綻放美麗。

    人群一稀,趙興地身影立刻顯露出來,他本來身材高大,又騎一匹高大非凡的駿馬,在路邊一站,有點鶴立雞群地感覺。此時,廖小小身邊為了一大群追求者,皆在要求護送,她正想挑一個人。發現趙興的身影,馬上一拽宋小娘子,兩人齊齊向趙興做了個萬福,趙興則在馬上微微鞠躬以示還禮。

    按理說,以趙興的身份是無需對妓女還禮的,但趙興對宋代禮節不怎麼講究,所以他回禮做得很自然。很發自內心,引得廖小小與宋小娘子再次鄭重行禮。

    墳邊地人逐漸散去。道路逐漸讓開,廖小小眼珠一轉,立刻指著趙興的身影拒絕別人的送行,等周圍的人失落而去,她拉著宋小娘子來到趙興身邊。此時,她才發現趙興這隊伍的龐大。

    廖小小眼一閃,用手帕掩著嘴,巧笑著問:「迪功郎兒——,你這一行浩浩蕩蕩、明明赫赫;寶馬香車矯矯不群、僕僕道途;車中女娘影影綽綽、嘵嘵不休——這是幹嘛,采青嗎?」

    廖小小用一連串疊聲形容趙興的出行,她那付歌唱的嗓子念叨起這些字來,如滾珠落玉盤,清脆悅耳。且帶著一股媚到骨子裡的嬌柔,令趙興一陣腿軟無力……嗯,也就是邁不動腿。

    他一拍腦門:「阿也阿也……我原打算替周美成踐行地,這會兒只顧觀賞小小姑娘唱曲,渾忘了這事,對了,小小。春街亭在哪兒?聽說他們就在春街亭踐行。」

    廖小小一揚手帕,指點著不遠處,笑著說:「那不是嗎,春街亭邊柳七墓。一聲別離欲斷腸,那不就是春街送別亭嗎?瞧,亭子裡有人,看來周太學尚未走,奴也一起去好嗎?……周學士一向照顧我們這些勾欄女子。今日既遇到了。小女子也為他送個行……宋小娘子,你怎麼不說話。前幾日你不是還說……」

    宋小娘子今天沒帶「嗓叫子」。離開了嗓叫子,她的語言功能彷彿退化了,站在旁邊只顧微笑,聽廖小小說到這兒,她忽地一伸手,哈了廖小小一個咯吱,廖小小左遮右攔,只顧笑了,沒能把話說完。乘著功夫,宋小娘子躬身向趙興賠禮,嘴裡一個音也不吐。

    春街亭是南下官員送別用的官亭,亭子周圍有廂兵把守,閒雜人員禁止靠近。趙興一昂頭,大刺刺帶著這群人闖入春街亭。他這一行人氣勢十足,兩名廂丁剛擺出攔阻的樣子,趙興一揮手,喝道:「賞他!」

    程爽聞言,張手一擲,一枚銀幣翻滾著滾入倆廂丁懷中,那些得了好處的廂丁稍稍退後,其餘廂丁還準備往跟前湊,程爽隨即把一把銀幣灑在地上,這時,趙興已帶著人闖入春街亭。

    亭子裡只有可憐地四個人,除了灰頭灰臉的周邦彥,怒氣沖沖的周邦式,還有兩名太學生打扮的人,周邦彥見到來的是趙興,只撩了一下眼皮,周邦式跳了起來,怒道:「你來做什麼?來看我們的笑話嗎?」

    趙興臉一沉,頂了回去:「說什麼吶,我來京城沒結識幾個朋友,美成兄總算是同鄉,算是一個朋友吧,莫非我來送朋友遠行,也不成?」

    周邦式臉色稍微緩和,周邦彥已起身準備行禮,周邦式這時又問:「離人兄來這裡,尊師可否知道?」

    呼趙興為兄,周邦式其實已緩和了口氣。但他這句話還是想試探朝廷的意思,因蘇軾是給皇帝寫詔書的人,他想從蘇軾的態度裡揣測朝廷動向。

    然而他失望了。

    趙興搖搖頭,憨直地說:「我來我去,向無須與家師打招呼,家師也例不干涉。美成兄,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來,小弟為你踐行。」

    周邦彥連聲向趙興道謝。在這個時刻,整個太學裡敢為他送行的也就是兩個人,而趙興敢來,本身就是莫大情意。

    周邦彥實際上是類似於「某大師」那樣的角色,用現在的話來說,他是「改革的吹鼓手」。

    北宋元豐年間,變法與反變法的鬥爭有增無減,宋神宗、王安石的新政碰到了極大地困難與干擾。在這個關鍵時刻,血氣方剛的周邦彥創作了讚揚新法的《汴都賦》。周邦彥這個聲援新政的果敢舉動,使宋神宗又驚又喜。他令尚書右丞李清臣在邇英閣宣讀《汴都賦》,並把周邦彥召赴政事堂,從諸生破格擢任太學正。消息傳出,周邦彥地「聲名一日震耀海內」。舉朝轟動。

    《汴都賦》辭藻之華美,能與《二京賦》、《三都賦》等媲美,可以想見,周邦彥的文學造詣確實出類拔萃。然而,與之相對應的是,他顛倒黑白地本領也不錯,他把變法之後百姓哀鴻遍野的場景全部「河蟹」了,變成一篇絕頂謳歌大作。無所不及地歌頌,對百姓遭受地殘暴盤剝視而不見,因而被改革派讚賞,被保守派仇恨。

    舊黨執政,《汴都賦》也成了他被貶出京地主要原因。

    周邦彥平淡的向趙興介紹來為他來送行地兩位同伴。語氣裡充滿心灰意冷的意味。倆為同伴中,四十歲左右的太學生名叫李格非,字文叔;另一人年輕,三十出頭,名叫廖正一,字明略。

    趙興聽了這兩人地名字,在肚裡翻檢了一下,不記的大宋朝有這樣兩個名人,他面上表情不動。肚裡暗自說:無名之輩。

    趙興在廳內寒暄,他的馬車已在程夏的命令下,像屏風一樣環繞亭子周圍,周邦彥介紹完畢,舉起酒杯,強笑的說:「我可沒有離人那麼豪富,這杯薄酒……感謝離人前來相送。請盡飲此杯。」

    趙興一口喝乾這杯酒,眉毛稍微跳了一下。

    看來柳永地風氣也影響到周邦彥這位大浪子。按說他的薪水也不低,怎會貶謫出京時,在這種場面卻喝如此難入口的廉價酒……桌上也沒幾個菜。

    趙興把酒杯輕輕放到桌上。舉手拍了拍,呼喊道:「來,女娘們,先熱個身。」

    車門打開,首先跳下來的是五名波斯胡姬。她們都裹著裘皮大氅。戴著面紗。五人當中唯有一人裡拿著一面手鼓。她一走到亭子裡,馬上敲起了手鼓。

    鼓聲首先響起的那幾下。名叫「定音鼓」,「定音鼓」聲剛歇,其餘四名胡姬突然解開大氅,將其擲給了僕人,而後扭動腰肢,隨著鼓點跳起來。

    剛下過雪的清明節,氣候還沒有回暖,四名胡姬卻穿的短的不能再短,她們上身僅裹了一塊艷麗的絹綢,遮住了胸前地凸起,下身則穿一套寬大的紗裙,整個肚皮都露在外面。透過紗裙,還可以看到緊身而類似比基尼的丁字短褲。

    緊接著是一陣快速而激烈的阿拉伯手鼓,四拍一個音節,跳動的音樂讓人血脈沸騰,隨著鼓聲,四名胡姬加快舞姿,旋轉不停,伴隨著身體的舞動,她們身上隨即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脆響。

    這是銀鈴地響聲,只見四名胡姬帶著寬大的、自肘延伸至腕部的銀鐲,銀鐲上幾條細鏈,連接到手指的戒指上。那條寬大地銀鐲與戒指都綴滿了銀鈴,隨著她們手臂舞動,銀鈴發出串串脆響。像是女人高潮時的呻吟,又像是偶偶細語的傾訴……

    隨著她們邁開舞步,一抹紅色在紗裙中時隱時現,偶爾她們撩起腿來,紗裙退往大腿根部,大家可以看到她們腳上的紅艷高跟皮靴,可愛,誘人。

    她們的腿上也繫著一連串銀鈴,手動腳動,銀鈴碎碎,四名胡姬舞到酣處,在狹小地亭子裡頭快速旋轉著,繞著四名太學生快速蠕動肚皮,腰肢扭得令人眼花繚亂,乳浪翻騰,粉臂飛舞,這種充滿性暗示地舞蹈,讓四名書生看的面紅耳赤。

    這種舞蹈在唐代叫做「胡旋舞」,現代叫做「肚皮舞」。

    鼓聲一緩,一下接一下敲起來,四名胡姬站到了四名書生面前,胸乳挨擦,臀臂糾纏,她們腳下原地不動,兩手高擎做著各種花指,單憑扭動小蠻腰,令渾身地銀鈴發出串串脆響。此刻,鼓聲彷彿伴奏,銀鈴才是主角,亭中鈴聲響成一片,胡姬們原地扭動著,旋轉起一片令人繚亂的粉臀。

    胡姬舞蹈的時候,幾名倭女不停的從馬車上搬下食品、美酒、坐墊。這時,鼓聲響到最高音,等倭女擺好了酒菜,盤坐在坐墊上,拿起了樂器時,鼓聲戛然而止,一頭細汗的胡姬潮水般從亭子裡退下,返回自己的馬車,那驚鴻一瞥讓亭裡的人一直眺望馬車。直到耳邊響起了舒緩地音樂。

    這是《送別》,是弘一大師根據一首日本和歌改寫的歌詞,用一首美國鄉村音樂配樂,作出的名曲《送別》。倭女唱這種歌最拿手,稍稍調教,唱得極其有韻味: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灑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韶光逝,留無計。

    今日卻分訣。

    驪歌一曲送別離,

    相顧卻依依。

    聚雖好,別雖難,

    世事堪玩味。

    來日後會相予期,

    去去莫遲疑。」

    這首歌淒迷陰柔、詞淺意深但哀而不傷,配以相當中國化的舒緩旋律,令人闃然淚下。

    「好!絕妙好詞!」馬車組成的屏風外,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這聲叫好本意是想與亭裡人見面,然後談詩論賦的——這是宋代文人的慣例習俗。但趙興卻沒有撤去馬車屏風的意願,他仿若未覺地舉起酒杯,向周邦彥致酒。

    「周兄遠行,小弟沒什麼好送的,就用這一曲《送別》相伴吧!」

    周邦彥一飲而盡。趙興這次帶的是高度白酒,熱辣辣的酒讓周邦彥熱血沸騰,他抓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著酒杯很狂放的重複著剛才那首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離人兄。你我一面之緣,感謝你為我贈此佳曲,來,再唱一遍一壺濁灑盡余歡。」

    陪坐地廖小小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原先,我聽到明月幾時有、一江春水。本以為慢調便止於此了。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佳句……趙大官人,這是什麼詞牌?」

    對面那個李格非也搖頭晃腦。老氣橫秋的說:「早聽恩師說離人擅度新曲,今日此曲一出,天下更無餘曲了。」

    「恩師」這個詞,立刻讓趙興立刻收起了輕視的態度,他先對廖小小拱了拱手,請她原諒怠慢,而後轉首問李格非:「李兄口中所言的恩師……?」

    李格非一笑,答:「正是東坡居士。我曾求師與學士,你我原是同師之誼,」

    趙興連忙重新與李格非見禮,兩人簡單寒暄後,趙興又反身與廖小小謙遜幾句,而後,悠揚的音樂再度響起,蓋住了趙興的謙辭——這是倭女重唱《送別》。

    樂聲中,李格非重複了廖小小剛才的問題:「我好像沒沒聽過這個曲牌,是離人兄所做地嗎?這是什麼格律,如此哀而不傷?」

    「不是我!」趙興堅決否認。開玩笑,詞的原作是日本人犬童球溪,音樂原作是美國人約翰.P.奧德威,跟趙興都沒關係,他很老實,老實的承認:「這是一首日本和歌,不是詞牌,曲子麼……」

    趙興說到這時,噎住了。因為美國現在還不存在,所以他只好在嘴裡含糊幾句,把美國的英文稱呼快速嘟囔一遍,打了個馬虎眼混過去。

    說完之後,他自己都感到有點慚愧——我怎麼欺負古人不懂英語。

    李格非還想細問,馬車外邊又是一聲叫好,看來那人求見的心思很迫切。

    周邦彥很樂見這種事,他離京的時候,只有兩名同學前來送行,而趙興突然到來,給他獻上優美的胡旋舞,又送上一首離別歌,這讓他很有「面子」。如果路人再聞風來與他送行,那麼他「裡子」也有了。

    周邦彥立刻要求趙興讓開馬車,請外面喝彩地人進來。等馬車屏風打開,亭裡的人倒是嚇了一跳。馬車外靜悄悄的,但不知不覺中,已經圍了三層人。這些人看到馬車露出一個縫,首先發覺廖小小的存在,立刻呼喊:「好!小小,再來一遍。」

    廖小小羞得都要鑽地縫裡。她有心向眾人分辨這歌不是她唱地,但轉眼一瞧,那群倭女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收起了樂器,鑽進馬車裡。現場除了幾個空空坐墊。唯余她和宋小娘子。

    這讓她欲辯無力。

    趙興彷彿也有意造成這種誤會,他沒有解釋,只是透過馬車縫望著外面的人群中:「誰在那裡,剛才誰在吆喝?」

    這句話問的極沒禮貌,對方那不是「吆喝」而是「喝彩」,兩個詞地差別很大,尤其體現在使用者身份上。前者是販夫走卒,後者乃是「文化人」。

    外面的人群臉上有點不高興。都沉默著。人群中走出幾個戴青藍色瓜皮帽地人,他們拱手作答:「趙大官人,一賜樂業人白大偉、俺誠、李維思這廂有禮了,我等屢次上府求見,卻沒有等到大官人。只好今日尾隨來南薰門外,沒想聽到一場如此美妙地佳音,止不住叫好,惡了,大官人。」

    「惡了」,這裡讀「e」,意思是得罪了。

    對方在向趙興行禮,趙興卻仿若未然,他出神的望著那幾個人頭上扣地小藍帽。只覺的眼熟。

    周邦彥聽到他們是來找趙興,一路追到這裡,心裡有點失望,他有氣無力向趙興解釋:「這是一賜樂業人,太祖開國時,他們從海外來歸,向朝廷進貢西洋布。太祖對他們說:歸我華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並賜十七個姓:李、俺、艾、高、穆、趙、金,周、張、石、黃、李、聶、金、張、左、白等。隨後他們就在汴梁居住下來。並自稱一賜樂業人。

    他們每週都要禮拜神靈,禮拜時頭戴藍帽,故亦被稱為藍帽回回。因其不食獸類腿下筋,故又被稱作挑筋回回,他們做禮拜的寺廟名叫西那高噶(Syngogu)……」

    「我明白了」。趙興突然開口打斷了周邦彥地話。他指著對方頭頂的小藍帽說:「一賜樂業不就是以色列嘛。你們是以色列猶太人,頭頂上戴的是猶太帽——難怪我那麼熟悉。你們做禮拜的教堂叫做西那高噶——不就是錫安山(聖殿山)麼。你們是以色列人。」

    錫安山是耶路撒冷老城外的一座小山,這裡是大衛城地原址,在讚美詩中,「錫安」是耶路撒冷乃至整個聖地的同義詞。

    趙興突然吟誦起一首自己聽過的猶太歌:「在巴比倫河畔,

    我們坐下,想起她,

    想起她,就止不住淚,啊錫安!

    岸畔的楊柳,

    掛起我們的琴,

    因為監工想聽個曲兒,

    那些擄掠我們的人要取樂:

    來,給我們唱一支錫安的歌!

    啊,淪落於異國,

    叫我們如何唱耶和華的歌?」

    這是一首讚美詩,趙興曾在聖誕節時偶爾聽過教堂唱詩班吟唱。當時教堂唱詩班唱的是現代漢語,所以他唱得是現代漢語歌。

    他吟誦完畢,那些猶太人有點發呆,他們很茫然,似乎不明白趙興說什麼。

    其實,趙興地猜測是對的,這些人確實是猶太人——中國猶太人。但他們離開以色列那片土地已經很悠久了,現代考察發現,這群猶太人甚至連猶太人後續新定的節日都不知曉。

    據稱,這支猶太人是在大衛王神廟被毀之後,逃出巴勒斯坦的。現代考古發現,他們或許現在巴比倫做了數千年的奴隸,而後花了數百年逃到南亞,又花了數百年遷往中國。

    猶太人是一個凝聚力極強的民族,再過一千年後,當猶太人重新建國時,那些離開民族發源地,在異域漂流數千年的部族相繼返國——無論他們身處何地,無論他們所處地環境多麼惡劣,多麼令人難以生存,數千年過後,他們仍沒有丟失自己的信仰。

    但唯獨一支遷徙的部族例外:因為這支部族不幸遷移到了中國。

    在世界各地上百萬隻遷移部族中,這支遷移到中國的猶太部落絕無僅有地、永遠沒能回歸祖地,而現代考古發現,他們離開巴勒斯坦後,在巴比倫、在南亞孤島地時候。還與散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有交流,但到了中國,他們跟外面的世界再無交流。

    連猶太這麼超強凝聚力地古怪民族,都沒能抵抗住中國隨後發生的幾次「民族融合」,徹底地消失在中國地土地上,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我們民族戰亂多麼頻繁。而中國猶太人的閉塞也說明:即使在大宋這樣地商業社會,古代中國與外界的信息交流也幾乎為零。

    由於這支民族最終消失。所以趙興從不知道猶太人曾跋涉到這麼遠的地方,他見到對方對自己地所唱的讚美詩全無反應,暗自歎息一聲——其實那首詩還有後半句「若是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願我的右手萎縮!

    願我的舌頭黏在上顎。

    若是我沒有思念你,

    沒有眷戀著耶路撒冷,

    勝似我最大的歡愉……」

    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遺忘,有時也是種幸福。

    趙興招手請對方進入亭內,重新合攏了馬車屏風,和顏悅色地詢問:「三位,你們找我如此迫切,有什麼事?」

    三個人當中。李維思是為首,而「李維」實際上是猶太的部族長「利韋」的音譯,到中國後改漢姓為「李」。這位李維掀起袍子,從袍下拿出了一塊厚厚的布,他望了眼周圍,發現亭中沒其他人,才單手舉起這匹布遞給趙興。

    那是一塊帆布——原來他們獻上的西洋布就是帆布。

    趙興仔細看完那塊布後。他將這塊布緊緊抓在手裡,抬眼看向面前的三名猶太人。

    猶太佬果然不愧為精明之譽,趙興觀看那塊布時的神態變化,能瞞過在場的幾位傻書生。能瞞過擅於察言觀色的廖小小,卻沒瞞過對面地李維思,他的唇角浮出一絲微笑,開口說:「一百多年前,我們向皇帝陛下進獻過這種布。但隨後。朝廷官員認為這種布又厚又硬,做不成衣服。沒絲毫用處……今日,我總算找見知道它的人了。」

    「換什麼?」趙興一碰到交易的事,馬上露出了商人嘴臉。他目光灼灼,興奮的眼睛都紅了。

    「布——大官人正在京城四處兜售印染的四色布,京城的布坊都快被你壓垮了,我們希望大官人給我們分銷權,讓我們共同經銷四色布。」

    李維思跟別人談「分銷權」,別人可能不懂,但趙興明白,不過他要地更多:「我聽說猶太人都精於算術,我需要大量的數學老師,大量的賬房先生,你們能提供多少人?」

    周邦彥搖著頭歎息著,他沒有想到趙興剛才還像一個文采斐然的大詩人,現在就市儈地像一名小販。對面的李格非倒是帶著微笑冷眼旁觀,廖正一比較木訥,他神色看不出什麼反常。

    周邦式年輕氣盛,他腦子裡面全是剛才的胡姬艷舞,人雖坐到那,心已經飛到馬車上,頻頻張望胡姬所乘的馬車,壓根沒注意這裡的談話。

    廖小小與宋小娘子則低眉順眼,看趙興捋胳膊挽袖,擺出一副寸步不讓地態度與對方進行商業談判,又看到周邦彥一副失落地模樣,廖小小嘴一抿,提起酒壺替眾人斟酒,宋小娘子則望著趙興,一邊偷笑,一邊伸手幫廖小小照應。

    「我們一賜樂業十七姓,總共一千餘戶,會算賬的有一百個人——成年、未婚配、還沒有職業地一百多人」,李維思回答。

    「還有這種帆布,你們提供技術,我提供人手與場地,利潤三七開,你三我七,銷售方面——各顯神通吧」,趙興繼續要求。

    「三七開,這個比例可以——大官人還能提供什麼?」

    「一百多人的就業,難道還不夠嗎……好吧,我再加一點砝碼——我在杭州有一片荒地,你們十七姓可以部分遷居到我的地盤……還不夠,那麼我再加一本《聖經》如何?從錫安山帶回來的新聖經。

    我有一條商路,可以通往耶路撒冷。或者我再替你們找一位拉比(猶太教主教或大祭司),我到耶路撒冷給你們找一位……這總夠了吧?」

    趙興提到「拉比」這個詞時,李維思的眼睛猛的一下子瞪的彷彿牛眼——這說明剛才這廝壓根是在裝相,他明白趙興說的什麼,他明白「以色列」與「猶太」這兩個詞意味著什麼。也明白「錫安」意味著什麼!

    「好,這個條件足夠沉重了!我們什麼也可以不要,只要拉比。不過,我要申明:我們一賜樂業人可以做奴隸——我們遷居到你的土地上,你可以剝奪我們的自由、我們的尊嚴、我們的生命,但不能剝奪我們的信仰。

    我們背井離鄉,七海流浪,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我們只剩下信仰。俗世可以讓我們屈服,但我們的靈魂屬於上帝!這是恆久的約定!」

    「我尊重你們的信仰,遷居到我的土地上後,我允許你們建設教堂,信仰自己的神靈——大宋是個信仰自由的國度,你們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如果你們給我服役滿十五年,我可以把你們居住的土地送給你們,地契上寫上你們的名字,但你們仍可在我的庇護下,在大宋的土地上信仰耶和華!」

    「耶和華」這個名字終於使這群猶太人的淚流滿面,他們相互擁抱在一起,用趙興聽不懂的語言嚎啕著,話中反覆提到「拉比」這個詞,趙興猜測,他們是在歡呼:「我們會有新拉比了!」

    趙興不知道,他們還在說:「我們有應許之地了!我們有新領主了,他不會把我們當奴隸,他知道我們的大衛王,尊重我們的信仰……」

    在廖小小的勸慰下,周邦彥那裡幾杯烈酒下去,除趙興外,其餘在場的人都已經薰薰然,他們渾沒注意這場談話。他們不知道,自己當時見證了一段歷史。

    若干年後,當趙興最困苦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背離了這個「叛賊」,唯獨「一賜樂業」人,他們哪怕吃糠咽菜,哪怕被圍困於絕地,哪怕十死無生、明日無望,仍在默默地為趙興打理後勤,管理產業。他們寧肯餓死,也不觸動屬於趙興一根草——即使後者根本沒給他們發薪水。

    世人驚歎於「一賜樂業」人的理財能力,也都在納悶:為什麼出任何代價,都引誘不動一位「一賜樂業」人離開那名「叛賊」——原本,當時在場的四名太學生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們壓根沒注意這場談話。

    或者說:他們當時雖在現場,卻不理解趙興他們在說什麼,理解不了這場談話的意義!

    周邦彥的記憶只到了這裡,「一賜樂業」人擁抱在一起哭喊時,他已經醉了。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已回到城裡——不,是回到相國寺碼頭,一艘獨特的海鰍舟搖晃著,正在駛離岸邊。沒等周邦彥詢問,一個老者鑽進船來,向他咧嘴一笑:「周太學,小老兒焦觸。興哥兒安排你坐這條船,我們直駛廬州,太學可以到廬州碼頭再下船。」

    沒有船能直駛廬州,因為到廬州走水路,要到瓜洲拐向長江,在無為軍轄內逆濡須水進入巢湖,穿過巢湖再逆流進入淝水……焦觸所說的「直駛」,意味著這船需要拐來拐去,繞很大一個***。

    周邦彥感念趙興的仗義,禁不住整整衣冠,向東稽首。

    這時,趙興正進入蘇軾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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