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微微舉了舉手,在馬上做了一個伸懶腰的動作。他身材高大,又騎在一匹很罕見的高大戰馬上,雖然他的動作很自然,但還是引起了某些閒漢的注意。
「好高大的駿馬」,一名閒漢嚷著。
這一聲喊叫彷彿是個開關,幾名在場的倭人立刻打開了語言的龍頭,他們紛紛叫嚷著,回憶起自己吃這種蛟的經歷,更有人談起自己的老父親吃了這種蛟,活到92歲,牙齒都健全。
這群日本人圍著那個木箱嚷嚷不停,不外乎在表示他們也曾吃過,或者聽說人吃過這種超長海鰻,他們的身影遮住了別人的視線,夥計趕緊抬著箱子往店舖裡竄。
觀眾還在愣神,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一群藩人,他們有的身穿高麗服裝,有的則身穿南海地區土人的服裝,嘴裡嚷嚷著也要參與海怪大宴。這群人順著抬箱子夥計的腳步也擠進店去,留下一群愣神的觀眾。
許久,觀眾才回味過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彷彿在對身邊的同伴說:「聽到了嗎,這不是我,那倭人的曾曾曾祖父曾在唐朝時吃過這種蛟,92歲了牙齒也不脫落。」
一名小官模樣的人也摸著短鬚,附和的說:「是呀,我在理藩院做事,認識那名倭人,那位是倭國長門的大商人,家財萬貫啊……這說明吃了這種東西,沒災沒病的……92歲牙齒不脫,沒準還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這一聲說話引起了一片贊同聲,和樂樓前嘈雜聲大了起來。而在眾人的視線重新轉向和樂樓時,趙興催動跨下馬,不引人注意的悄悄離開。
回到他租住的院子。僕人們正在川流不息的搬運著馬夢得帶來地行李,程阿珠站在正房的台階上,旁邊站著兩名伺候的丫頭。陳伊伊一手拿賬簿,一手抓了支毛筆。正在清點那些貨物。
沿牆還站著一群倭女。她們都背著大大的行李,看著身材健壯地僕人來回在院子裡奔波。
這堆倭女身後還有五名身帶面紗地胡姬。也就是阿拉伯女奴,她們腳邊也放著大包的行李,但看那些行李地樣子,似乎都是各種樂器。這群人身材比倭女高大,她們似乎不願跟那群倭女多做來往,遠遠的站在一邊,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馬夢得領著趙興先走到那群倭女身邊,他尷尬的一笑。還沒開口,趙興搶先自我介紹:「我是這裡的主人。長門不四告訴你們了吧,你們在京城的生活由我照顧……」
趙興剛一介紹完,那群倭女齊「呀」一聲,趕緊把臉轉向牆去,身子緊緊的貼著牆不動。許久。才有一個倭女細聲問:「來者可是長門殿?」
倭女把臉背朝牆。不肯向趙興露出半點面容——這不是冒犯,而是一種日本禮節。日本風俗認為。女人應該向丈夫或者主人展示最快樂的面容,最整潔地服飾,最飽滿的精神……總之,要把自己最美麗地一面展示給自己伺候的男人。
這些倭女長途跋涉,衣衫不整的,她們現在的樣子可以說是最狼狽的時候,而來到新地方,拜見新主人,本該在她們沐浴更衣之後再隆重進行,所以她們對這種不期而遇採取迴避態度,臉貼到牆上,是怕趙興看到她們狼狽地臉。
趙興知道她們地規矩,他後退幾步,轉過身去喊:「我轉過臉去了。」
他身後,那些倭女依舊把臉貼到牆上,一動不動。
趙興目光在人群中搜索,遠遠的看見叉手站在門口地撲天雕李應,他招手讓李應過來,吩咐:「去請廖小小過來,就說我這有一群女人,希望她教一教化妝。」
程爽搖了搖頭,似乎不滿意撲天雕的形象,他抬腿要跟李應去,馬夢得連忙制止:「別,他去的是勾欄瓦捨,這種地方小官人不適合出入,還是由他去上下打點吧。」
陳伊伊嘟著嘴,手裡提著筆跑了過來,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那群趴在牆上的倭女,低聲詢問了趙興幾句,立刻扯起嗓子喊:「哎,你們幾個,你家男人背後臉去了,現在聽好了:跟我的侍女走,趕快洗了換了。」
趙興在陳伊伊話後補充:「請幾個裁縫來,給她們做幾身衣服,瞧她們這身衣服……還要買綢料,府裡還有幾箱四色綢、綵緞,給她們每人發一匹。告訴她們,她們化的那種唐妝太恐怖了,臉塗得白似鬼,馬上我會讓京師最有名的行首,教給她們化宋妝,別讓她們自己動手。」
倭女走了,五名阿拉伯女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趙興走到她們跟前,吼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阿拉伯語,那些女奴立刻跪在地上,向趙興行禮。
阿拉伯式女奴的行禮在宋人看來有點怪異,她們不是把頭伏在地上,而是腿跪身不跪,臉正面向上、向後仰著,故意把雙胸聳起,擺出任君品嚐的模樣,也似乎在故意展示身材的嬌嬈。那雙用鳳仙花染過的紅指甲,也有意無意地在胸前顫舞,將人的目光吸引至……
這種姿勢充滿誘惑,陳伊伊氣憤不過,竄過來,提起毛筆向一位阿拉伯女奴臉上劃去,那位阿拉伯女奴腰肢一扭,如風擺楊柳,又如水蛇一樣靈活的避開了陳伊伊的毛筆,依舊仰跪在那兒,只是面紗上多了幾滴墨跡。
陳伊伊失手了,但並沒有懊惱,拎著筆問趙興:「為什麼她們不揭下面紗?這是什麼古怪的禮節?太可惱了!」
趙興笑了:「這裡,有資格揭下她們面紗的唯有我,如果你揭下她們的面紗,她們會自殺。至於這禮節嗎,這是胡姬禮,是一種阿拉伯女奴禮,意思是自己的身體屬於主人,正等待奉獻……而大食男人不行這種禮。大食男人行的「奴僕禮」跟宋人沒有區別,都是跪地磕頭,俯首貼地。」
趙興沒有解說的是,這種禮節流行於阿拉伯後宮。是妃子向主人獻媚的禮節。
陳伊伊有點討厭這五名胡姬地嬌媚。她揮揮手,命令人帶走這幾名胡姬。但胡姬卻毫不理會她的招呼,直到趙興也招招手,她們才隨領路的女使而去。在她們身後,陳伊伊咬了一下筆桿,又問:「廖行首來了後,是否也要教她們化妝……我真想看看她們取下面紗的模樣。」
趙興搖搖頭,微笑著轉移話題:「遁兒地寵物貓寵物狗送來了嗎,讓他們快送去。」
「什麼呀。貓呀狗地,早送去了……你確信胡姬不需化妝?……那就算了。我沒興趣看倭女化妝」,陳伊伊跳過去,開始清點院中的箱子,並指點分門別類儲存。這個時代,要論淫亂。沒有誰能比得上阿拉伯人。他們在這個時代,寫出了浩如煙海地後宮文學。專門教授女人如何取悅男人的《愛經》、《性愛寶典》等等,都是這時代的產物。在這些專業教育下,阿拉伯女人根本無需別人教導如何化妝。但倭女就不一樣了,她們學自晉代的化妝術很恐怖。
廖小小到來的時候,趙興院子裡的忙碌已經進入尾聲,一名五六十歲的老鴇陪廖小小而來,見到趙興,廖小小矜持的一禮,還沒開口,老鴇已經揮舞著絹帕唱開了:「趙大官人,你地面子可真大,我家小小一聽說是你請,馬上推掉了所有的唱酬,特地跑到你這裡……」
趙興一揮手,陳伊伊遞上來一捆銀幣。他反手一扔,把紙捆扔進了老鴇懷中,而後沖廖小小客氣幾句,請她進入後院:「是群倭女,我朋友送她們來大宋見識一下,可她們化妝很恐怖,小小姑娘費心了。
我是不能跟進去地,因為她們沒化妝好,不敢見我,所以,請小小姑娘自去……嗯,那群胡姬帶了一些獨特的化妝品,小小姑娘感興趣的話,可以跟她們交流幾句。胡姬當中,面紗上繡著一朵鳳仙花的女子名叫喀絲麗,多少懂點宋語,小小姑娘有事,可以找她轉譯。」
廖小小看到院子忙成一團,她什麼話也不說,做了個揖,跟著女使向後院走去。趁這功夫,老鴇將手中的紙捆撕開一個角,看了看這捆錢地價值。
紙捆裡是「倭國鑄造」地半兩銀元,它是十足雪花銀製作而成的,每個足重半兩。現在汴梁城地店舖非常認可這種「倭制」銀元,一點不進行折色折重處理。五十枚銀元捆成一捆,這紙捆價值二十五兩白銀、或者銅錢二十五貫。
這是一個天價。
宋代的一位天皇巨星出場的價格,在元年間大約是十五兩至二十兩白銀,而一線歌手也就是十兩封頂,二線歌手大約五兩左右,至於不當紅的女歌星,唱一曲歌僅得百文而已。
老鴇盤點完所得的錢,又望了一眼在一旁觀望的撲天雕李應。趙興知道她的意思,補充說:「李兄那份我另給!」
老鴇大喜。這意味著手中整個紙捆歸老鴇所得,喜得她拱手連連稱謝。
宋代,無論官私筵會、富戶宴樂,都要弄一些粉頭歌伎來陪伴。要想隨時請到「走紅」的角色,必須跟那些與色情業有廣泛聯繫的人搭上。這些人現代叫做「拉皮條」、「經理人」,宋代稱「篾片」。
粉頭歌伎出場,老鴇得的那份錢叫做「茶錢」,而「篾片」所得的「導遊費」被稱為「抬轎錢」,除此之外,妓院還有一些「房中做手」與「樓下相幫」——這些人現在稱「打手」,他們拿的那份錢稱「孝敬」。
原本老鴇得錢後,需要跟其他人分享,即使「房中做手」、「樓下相幫」不在場,至少也要與李應分,但趙興一句話免去了這筆錢的再分配。
粉頭歌伎出場時,粉頭所得的錢稱「纏頭」,這筆錢是單另給的,相當於粉頭歌伎自己的「勞務」獎金。比如陳宜娘得到的那粒南海走盤珠。就是她的「纏頭」,因為是皮肉錢,其餘人再垂涎也沒份分享(僅在宋代),所以這枚珠子的收穫讓她可以「贖身」。
想到陳宜娘。趙興這才記起。怎地這幾日陳公川不知不覺中不見鳥,他好奇地問陳伊伊:「你哥去哪了。怎麼沒見到?」
陳伊伊撇撇嘴,晃晃腦袋回答:「別吵,我正數箱子呢,你這一吵,我又要從頭來過……我哥他去陳宜娘那裡了。宜娘今天贖身,她的媽媽開了個天價——八百貫!還糾纏不休的……」
趙興張了張嘴,本想問問陳伊伊,他哥錢夠嗎?但看到陳伊伊非常專注的計算箱子地數目。他馬上走向台階。
台階上站著程阿珠。程阿珠不識字,或者說她只認識幾個簡單地字。算賬這活她幹不來,所以一直以來都是陳伊伊幫著管家,在這方面,她也沒有跟陳伊伊爭論,所以就默認了陳伊伊的存在。
此時地程阿珠滿臉都洋溢著幸福的笑。趙興走過去牽住她的手。程阿珠順勢偎入趙興懷中,看著院落裡陳伊伊揮舞著毛筆訓斥那些僕人。
馬夢得站在台階下。也背著手看著僕人們忙亂,等程夏帶兩名學生向趙興請過安置後,自己回房梳洗。院中恢復了寧靜,陳伊伊跑過來,揮舞著賬本與馬夢得交流:「沒錯,賬上的數目都對了。」
趙興站在台階上笑了笑,還沒有開口,剛才在和樂樓出現的那群倭人、高麗人、交趾人……還有那個自稱理藩院的小吏也出現在院裡,他們每個人都扛著一個沐浴用的大木桶,嘰嘰喳喳的向趙興道賀喬遷之喜。
「給他們每人一個金幣」,趙興吩咐陳伊伊:「嗯,李應給三個金幣!」
陳伊伊隨手從腰包裡掏出一個紙捆,麻利地掰開紙捆,取出金幣分給那些搬來木桶地人。馬夢得張嘴阻止:「且慢,一枚金幣值十貫,一個木桶金幣八百文而已,這錢……」
話說一半,馬夢得突然愣住,他回想起在和樂樓前這群藩人的表演,恍然大悟。
藩人們領了金幣,眨眼之間撤離了院子。大院地門關上了,幾名預定守門的僕人們分到了一根類似棒球棒的木棒,開始在蕭氏兄弟的帶領下四處巡邏。馬夢得向趙興拱了拱手:「東翁,我是不是先去拜會一下蘇翁?」
「且安置吧」,趙興回答:「家師已經入了貢院,春闈馬上開闈了,馬兄這幾天先熟悉一下這裡,以後京師的事,就拜託了。」
「理當如此」,馬夢得拱了拱手,請了安置,然後在僕人地引領下去了自家地院落。
所謂道「安置」是宋代的道別禮,類似於「午安」、「晚安」一類地禮節,行禮時嘴裡要說「請安置」,然後分手告別。
趙興這座院子很大,它分前院後院。碩大的後院沿著那座小湖分佈了數個跨院,馬夢得居住的是一個有單獨小門連同前後院的小跨院,其餘的跨院則需要通過專門的內院大門,才能去前院、或者後院。
前院也不小,趙興的學生與僕人都住在前院。後院裡趙興住的跨院最大,蘇遁與朝雲居住的跨院與他毗鄰,陳父子也單獨一個院子,秦觀則單獨佔了湖邊雅居。
陳伊伊兄妹原本也有自己的單獨院落,但陳伊伊從不跟哥哥一起住,她依仗管家的權力給自己佔了趙興隔壁的一間房——名義上說,是把跨院留給哥哥,以便等陳宜娘贖身後住進去。歌伎倭女梳妝完畢後,五名胡姬首先被安置進趙興的院落,而後陳伊伊又挑了挑,挑出三名長相秀麗、性格文靜的倭女,充當自己的女使。身為正妻的程阿珠女使數目當然只能多不能少,所以趙興懶得再分配,剩下的倭女一股腦成了程阿珠的女使。
分配好後,幾名倭女盛裝打扮,鶯鶯燕燕跪了一地,她們脆聲拜謝趙興的照顧:「長門殿,奴婢在東京的一切,拜託了。」
宋女喜歡扎頭髮,並把頭髮盤成各種髮髻,倭女沒有扎頭髮的習慣,她們的頭髮都披散著,也就是現代的「披肩發」。平安時代倭女們穿的衣服叫做「十四單」,是十四件單衣組成的。這十四件衣服也是她們睡覺時的被子,臨睡時,她們都和衣而睡,不蓋被子。
日本女人是非常耐寒的動物,而日本貴族蓋房子不是為了冬天御寒,而是為了夏天避暑。趙興曾經在日本北方看到一些婦女光著腿掃雪。他當時曾為日本女人的耐受力咂舌。此刻,東京汴梁城的天氣微微有點冷,這些日本女人跪在地上,圓嫩光潔的小腿露在外面,小腿很白淨,不禁令人想入非非聯想到那雙腿的盡頭……
屋裡沒別人,趙興與程阿珠、陳伊伊而已,廖小小站在門邊,滿意的看著自己這群作品,廊下是趙興的學生,他們梳洗過後,等待聆聽趙興訓話。
「好吧,我先跟你們說說規矩,住在我家裡,必須守我家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