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曲悠悠,她們發音完全採用的是宋語,這種毫無語言障礙的歌謠,讓趙興聽得如癡如醉。
樂聲暫停,樸寅光一揮折扇,唱起了《大同江詩》:
「雨歇長堤草色多,
送君南浦動悲歌,
大同江水何時盡,
別淚年年添綠波。」
單弦邦邦的聲響充滿了滄桑古樸,歌聲中,趙興看樸寅光的行為似乎是在看一部日本戰國時代的電影,他的一舉一動活像是一名日本武士在唱俳句。
然而,他為什麼感到靈魂跳動?
樸寅光那悠長的拖腔,一聲聲,彷彿敲打在趙興的基因烙印上,讓他的靈魂陣陣顫抖……
這就是渤海歌樂,就是趙興在日本看到的、日本人稱為「唐樂」的東西。這確實是一種漢唐時代的習俗,樸寅光伴隨著渤海樂唱詩,是邀趙興對舞的一種禮節。他現在的動作很接近日本現在的「能樂」。
漢唐時代的史書中,多次記載了這種禮俗,比如讓徐州與劉備的徐州牧陶潛起舞,邀請別人與之共舞……這種禮節經過隨後的五胡亂華時代,被摧殘的只能在中國幽冀一帶能夠見到,而這片地區正是後來的渤海國,這種樂曲流傳到高麗、日本,則被叫做「渤海樂」。
趙興在古代禮節上純粹是一片白紙,他看著樸寅光在堂下不停的做出邀請姿態,只是呆呆發愣,幸好闖入一個形似瘋狂的人,讓他轉移了視線。
這是一個瘋子。
「他在哪裡,學士的門生在哪裡?」一個光著頭,一隻腳穿鞋,一隻腳只套了一件足衣(古代襪子)的人闖進來,一見趙興,這個場中的唯一外人,他立刻拉起趙興的手,熟絡的說:「你可來了,打算看看金剛山嗎……學士那年本來會出使我高麗,可惜天朝上下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我高麗小邦能囚禁學士嗎,我厚待還唯恐不及呢……學士沒來成,托我高麗使節送來一首詩,詩中有『願生高麗國,一見金剛山』——你可願住我高麗國,天天看見金剛山?」
蘇軾出使的消息傳出後,孫覺曾做詩《聞朝議以子瞻使高麗》,詩曰:「文章異域有知音,鴨綠參差一醉吟。穎士聲名動中國,樂天辭筆過雞林……」
秦觀隨即附詩曰:「學士風流異域傳,幾航雲海使南天。不因名動五千里,豈見文高二百年。貢外別題求妙札,錦中翻樣織新篇。淹留卻恨鵷行舊,不得飛觴駐蹕前。」
然而,蘇軾最終未能成行。
宋國不願讓蘇軾出使,不是怕高麗扣留,正是怕它厚待這位官場倒霉蛋。
蘇軾這位官場霉人,我們怎能允許別人厚待!
趙興現在就為這種可能的厚待所苦。
闖進來的這瘋子是誰?怎麼如此熱情?
樸寅光卻不覺得這個闖進來的人瘋癲,他用叩頭的姿勢趴在地上,俯首面朝地板,用竊竊私語的調門提醒:「此乃我朝太子……賢侄來的消息,我剛通知他……」
此時,酒宴過半,暮色蒼茫。大堂明燭高照,絲管悠揚。群姬見到這人,也紛紛跪下,俯首行禮。
蘇軾是高麗的堅定支持者嗎?
不是,蘇軾是個清醒的外交家。多年後,是他首先發現了高麗與大宋的貿易逆差問題,並上書要求限制與高麗貿易規模,這才使大宋注注意到了貿易平衡——所以,所謂「願生高麗國,一見金剛山」,只不過是外交家的客氣話而已。
可就是這句話,感動了整個高麗。
進來的「瘋子」沒理會樸寅光的介紹,他扯住趙興的手,一疊聲的說:「學士還好嗎?聽說他已經謫居四年了……可惜我不能離開,恨不能陪在學士的身邊,終日聆聽學士新詞……你帶來了學士新作麼,快拿出來。」
趙興趕緊招呼從人遞上的包裹,從裡面拿出《超然》、《黃樓》兩本詩集遞上。包裹打開時,露出壓在書下的幾件白袍,上面似乎有些字跡,高麗太子一見,眼睛一亮,他沒接趙興遞上來的詩冊,盯著那件白綢袍,若有所思的說:「『今我來黃州』……這字,似乎是學士手跡,我見過這個字體,呈上來!」
白色的絲綢袍服展開了。
這是一件宋代常見的文士袍,因為它是素白色,所以無論什麼身份都可以穿上它。
衣服造的很簡單,上面顏色不多,除了白色,唯有丹青。
袍子的正面用水墨畫手法畫了一個側臉人像,人像頭戴斗笠,手拄籐杖,身上衣服的皺褶用乾淨利落的水墨畫手法勾勒出飄逸的感覺,整個人像給人以「我欲乘風歸去」的感覺,它的體積只佔衣服的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是大片的留白。
袍服的背後就是《黃州寒食貼》——四句一行,字句從上到下,鋪滿整個後背。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與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鳥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品其詩,蒼勁沉鬱,飽含著生活淒苦,心境悲涼的感傷,富有強烈的感染力;論其書,筆酣墨飽,神充氣足,恣肆跌宕,飛揚飄灑,巧妙地將詩情、畫意、書境三者融為一體……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吟誦著這句詩,滿堂全是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