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坳所在的山坳,東臨浠水西鄰巴河。相較來說,它離浠水稍近,只需向東翻過一個山頭就行。不過,這座大山——上山五里,下山五里。從山中小路走到江邊,前後需要五小時。
過去,村裡的山民完全沒有水運意識,他們進出村落都喜歡翻山越嶺。而養成這一習慣的原因,主要是原先村內人少,對外運輸需求不旺。但隨著村落的發展,對外運輸能力逐漸成了發展瓶頸。
而在山區築路是項大工程,以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和鄉民財力水準,修一條通向附近縣城的山區公路,幾乎是不可能。
既然無法修路,那就造船吧——修一條簡易盤山路直至河邊,然後造個簡易碼頭,這還能做到。於是,趙興就打起了造船的念頭。
這時候,造船是件極複雜的事,船板間的榫卯結構複雜,光計算它們的嵌口,就足以令一個熟練的木匠發瘋。而趙興本著能簡單盡量簡單的策略,直接跳過榫卯結構,用長釘連接板材,將工程量降到了最低。無心之中,反而走了條最接近現代的路。
木船造好了,此前已試航過三次,這次趙興打算走的更遠點,一直航行到附近縣城。此舉如果成功,接下來就動員鄉民築路,而對外交通的改善,必將改變山區面貌。
木船躺在岸邊,孩子們開始歡喜地推船下水。他們被趙興描繪的美景所激動,幹活的熱情很高。
說實話,現在這艘成品船,與其說像「船」,不如說它更像個敞口大木盒。
趙興不是造船工程師,他第一次造船,費盡力氣只造出了如此醜陋的形狀。
好在趙興來自信息化時代,造船的幾個關鍵點,他還記得。
他記得造船需要先造龍骨,於是,一根大樹被整根鋸細,製出長達15米的龍骨,然後把粗大木條安裝在龍骨上,做肋條狀,肋間再釘上木板……這就是趙興所造的船!
他知道船板扣合縫如果連接不緊密,會導致船滲水,於是,那些木板間都製作出粗大的牙口,類似現代「復合木地板」邊緣的溝槽……
他知道為了防止船隻變形,造船的木板需要充分陰乾,於是,他將那些木板經火烤後,放在河邊的棚子裡晾了整整一年……
他知道船尾必須像魚尾才好控制方向,他也知道有舵才能調節船向,於是這艘船成了船頭略尖船尾略窄的大木盒……
這艘船沒有桅桿,因為趙興不會製作桅桿……
好在浠水水流並不湍急,船帆變得可有可無,而操帆是件技術活,沒幾年的學習,掌握不了。所以趙興放棄了製作船帆的努力。
這艘船的三次試航,都是橫渡浠水到對面岸邊。在平靜無波的浠水上,近岸操縱難度不大,但它的載貨量卻遠遠超出預料。
趙興大致估算了一下,它大約能夠承載近五噸的石塊。聯想到現代的平底沙船甚至用水泥製作,卻能將貨物堆得老高,運載五六十噸貨物,趙興相信,即使這樣簡陋的木盒子,一次也能運走村落一個月的出產。
這就夠了。
日上三竿,趙興將船推下河岸。此際春雪融化,浠水正是水位最高的時候,十來名學生歡叫著跳上船去……
這其實是一次極其冒險的航行:一位不懂得操舟的老師、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水文狀況完全不知曉的情況下,就這樣駕一葉孤舟,闖入了春日溪流。
風景很美,可趙興無暇欣賞。
近岸航行跟遠航完全不是一回事。木船沿江漂流,奔騰的江水發出喧囂的聲響,木船隨之起伏不定,原先鎮定的孩子立刻慌了,他們站都站不穩。
等連續數人墜江後,他們才知道江水並不深,老師完全有能力將他們救起,方穩定情緒……可操舟就別指望他們了。
折騰了許久,船重新貼上岸邊,順水漂移,孩子們這才有心情,欣賞岸邊景致。但這時,趙興已欲哭無淚了。
趙興策劃這次初航是一次融入外部世界的努力。程家坳是個適合隱居的山村,但不適合發展。來自現代社會的他,知道信息交流的重要,只有不停的與外界進行交流,程家坳才能徹底融入這個時代。
他來到這個世界有三個年頭了,三年來,他躲在程家坳小心的試探外部世界。現在,傷口已經舔好,他迫切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山居生活雖然很田園牧歌,但《甲方乙方》中曾揭示過這個道理,那位生活優越的款爺懷念知青插隊時的生活,但等他真到了村裡,把村裡的雞偷盡之後,他最懷念的是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
趙興現在就是這種心情。
對於這時代來說,趙興是個外人;然而,對於宋代人來說,程家坳也是這時代的局外旁人。所以趙興必須走出程家坳。
他似乎有點操之過急了,期望這群山裡孩兒馬上熟悉操舟,現在看來這是那麼可笑。
小船艱難的繞過一個個山坳,傍晚時分,前方已可以看見浠水縣。
浠水原名希水,南梁時改為「浠水」,唐代又稱蘭溪,而宋代則稱蘄水。趙興喜歡繼續用「浠水」的名字稱呼它,是因為他手頭上的「湖北地圖」還標注著浠水。
蘄水是個縣級單位,屬黃州管轄。沿浠水而下,江盡頭恰好是黃州府。到了南宋末年,淮西處於前線,南宋這才設立淮西宣撫司,並在蘄春築蘄州城,於是「蘄州」出現……
據說蘄水縣住著一名大名鼎鼎的名醫,名叫龐安時。趙興現在雖逐漸擺脫了「名醫」的身份,常以「老師」面目出現,但作為原先的「山溝神醫」,他對「縣城名醫」有一股天然的膽怯感,生怕被人揪住問醫理,從而拆穿本來面目,故而,他過去從不進蘄(浠)水縣。
但現在他不得不進縣了,浠水碼頭就在城邊。孩子們的操舟水平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只好指揮孩子們將船駛入碼頭。
船隻靠岸時,船工都在觀察這艘古怪的船。這船很長,外形很怪異,它的出現顛覆了船夫們的固有理念,他們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尖底大木盒居然能行駛,偏偏它還是由幾個完全不懂操舟的娃娃駕駛,看到孩子們手忙腳亂,他們忍不住跳下水,涉水上船幫孩子們將船靠上碼頭。
「嘿喲,幾個小孩,毛都沒長齊,也來搶我們的飯碗?」一名年輕的船夫調笑。他還準備再說幾句,便看到船尾的趙興,立刻收聲。
這人氣度不凡,一看就是讀書人,可不敢輕易調笑。等了一會,看趙興沒什麼不悅,他們一邊固定船,一邊小聲問孩子:「這什麼船,如此怪異?誰造的?」
孩子們的回答充滿了驕傲:「我們造的,老師畫的圖紙,我們自己造的!」
「瞧這群孩子,能得!」船工齊聲讚歎。
趙興很納悶,這船很怪嗎?
他不知道,當時的船,長寬比例都很小,比如打撈出水的宋船「南海一號」,長度為26米以上,寬度10餘米,長寬比例約為2.5:1。而他造的船長寬比例接近7:1,形狀如梭,通體流線,這種船型在現代看來是優美,但卻不符合這時代的審美觀。
「我需要幾名船夫」,趙興插嘴:「逆流而上,孩子們應付不了,但我們需要把船駛回去,你們誰有空,我雇他。」
一名篙師(船長)打扮的人跳上船,身子左右晃了晃,感受一下船的穩定性,立刻更驚愕了:「這船穩……難怪,幾個不懂事的孩兒都能把它駛來蘄水。」
趙興就站在船後微笑。岸邊的船工乾咳一下,轉而跟孩子搭訕:「你們是哪兒人?今晚不能夜航,我們明天走,如何?」
「我們是程家坳的」,孩子們說完,把臉轉向趙興。趙興順勢回答:「那就住下吧,碼頭附近有歇宿的嗎?……每人50文,結伴走,掌燈時分回來,不許亂跑。」
孩子們發出一片歡呼,船上那名四十多歲的篙師(船長)停下了檢查,驚問:「程家坳?那個十戶小村也擺弄船了?」
趙興心裡正充滿失敗感,他終於明白,再簡單的小船操縱起來也是件技術活。沒有船工的幫忙,也許這船都駛不回出發點——逆水行舟,更需要技術。他歎著氣從船尾走了出來,很無奈地自語:「錯了,看來我錯了……嗯,這船你們看好了,需要多少報酬,說?」
船工們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趙興,其中一名年輕船夫拉了拉篙師的衣袖,輕輕地說:「程家坳,我聽程家坳新來了個老師,我娘子早先提起過,莫非這位秀才便是?」
趙興沒有回答,他疑惑的打量船工,可這時孩子們已搶先問:「你等怎知我家老師的名號?」
切!這句話反而證實了船工的猜測。
因為趙興來歷神秘,所以,程同早早對程族上下下達了封口令,禁止族人在外人面前談論趙興。趙興知道程同的命令,所以他才感到疑惑——古代的信息傳播不應該這麼快呀!
那名篙師馬上恭敬地向趙興拱了拱手,叉手不離方寸,恭敬地回答:「小老兒的鄰居,去年嫁小娘入程家坳,年初小娘生了。鄰家婆婆趕去待產。聽她說程家坳請了位老師,這老師本事大著呢,領幫娃娃替程族打算……原來就是先生啊。小老兒這廂有禮了。」
篙師這是在「唱諾」,這是一種禮節,也就是邊鞠躬邊說著請安祝福的話——類似日本人的邊鞠躬邊喊「嘿伊」。而「叉手不離方寸」也是一種宋代禮節,指的是兩手自然交叉疊放在胸前。這種禮節常出現在聆聽的時候,表示自己在恭敬地傾聽。
趙興搖搖頭:紙裡果然包不住火。隨著時間推移,他必然會被外人頻繁提起,繼續「慎言慎行」已經沒有用,現在他需要一個新身份。
該用什麼身份?
趙興邁步上岸,漫無目地的沿街走著。篙師連忙一路指引,帶著他去客棧。沿途行行色色的人,在暮色蒼茫下都趕著回家。然而卻有個奇怪的人:一位老人,顯得有點瘋瘋癲癲,他沒有回家的打算,不停的揪住路人的衣袖——無論貴賤——與對方嘮叨,有些人停住與他談話,有些人則拂袖而去。
孩子們發現了趙興的注視,他們比較好奇,而且沒學會控制,不等趙興開口,程老五的兒子程爽指著那個瘋癲老頭,問船工:「那誰?他怎麼了?」
篙師瞥了一眼,馬上領著孩子鑽入小巷,邊走邊不以為然地回答:「沒啥,那老頭是龐神醫的客人,經常來浠水,每次都瘋瘋癲癲上街,揪住過路人,要人講鬼故事。
路人把故事說完,都沒故事可講了,他還說『你且編一個吧』……後來,大家都躲著他。唯有些不知情的人被他揪住……呀,一定是又在給他講鬼故事了。」
趙興腳步頓了一下,頗想回頭去看看,但馬上又跟上孩子們的步伐。
這不是宋代蒲松齡嗎?……哦,不對。蒲松齡在清代,應該是他在清代模仿這個人的行為——此何人哉?很有名嗎?為什麼蒲松齡要模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