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文武相繼離去,廳內只剩下三人。
張懿和魯肅靜靜地看著劉備,面上沒有半點異樣的表情。
「記得翼德曾跟我說過兩句話,那大概是在五年前吧……」原本背對二人而立的劉備轉過身,緩緩說道,「那時,連仲司還沒過來,子敬呢,還在孫仲謀的麾下效力!」
張、魯二人原以為劉備會直接說及眼前這樁鬧得揚州風雨飄搖的大事,卻不料竟然來了這麼幾句話。但兩人不敢有絲毫怠慢,豎耳恭聽。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慾則剛!(偷竊了林公的名言,罪過!)」劉備笑了笑,輕聲說道,「這兩句話,越是細品,越是覺得道理深奧。所以,我特地請元直把兩句話寫下來,作成匾額懸掛於書房內,以為時時鞭策!」
張、魯二人也曾不止一次看過那副匾額,但直至今日才知道那兩句話竟出自張三將軍之口。
「心胸寬廣如浩瀚之海,有容人之量,方可會聚天下英才、四方豪傑,為你所用,而後才可成就大事。備雖然是出身中山靖王之後,但家道早已中落,依靠寡母哺養和族叔救濟才得成年。後黃巾亂起,因機緣巧合,得雲長與翼德為弟,征戰十數載,幾起幾落,奔走四方,勉強搏得這份基業。」帶著幾分回憶的意味,劉備輕歎說道,「由此內中,我一者深感創業之艱難,二者更知人才之寶貴。未得元直之前,備連一汝南都難保守;後得元直,在穩固壽春之基礎上。得取廬江、丹陽諸郡;又因得孔明、仲司、伯言,方得領有揚州:隨後又因得到子布、子敬諸公相助,竟能跨揚而據荊,如今竟連交州亦為我所得。若在六年前,誰說我能據有三州,我只會當這是這一句戲言,不想今日竟能成真。若非得仲司、子敬等英才相助,如何能有這份基業。凡天下英才。無論來自何方。無論是士族庶族,無論往日裡曾為誰效力,但投劉備,但有為國為民盡力之心。備必量才適用,勿有偏重偏輕。以我所能,使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頓了頓,劉備繼續說道:「如今,征南大將軍府下,荊、揚、交三州之中,有來自大漢十三州一部的各方英才。備最為希望的,就是各方英士能精誠為一體,勿要有所內鬥。需知,以史為鑒,大漢兩朝乃至先秦各國,皆是內爭之禍大於外患。備實不想故事重演!仲司、子敬都是天下國士之流,備這些粗淺道理,二公自然能夠理會得。」
劉備話中的意思,張懿和魯肅已很明瞭。二人都是機智無比之人,自不會在此刻就「反叛」之事繼續糾纏下去,皆微微點頭。
「仲司,你即刻起草文書,且將此事解釋為曹操惡意施計挑動我揚州內亂,他可從中取事,覬覦荊揚,但此次風波已過,讓揚州、乃至其餘各州士民不必驚恐。」劉備先對張懿吩咐道,「文書起草完畢,交與我審覽後,即行通傳揚州各郡縣。」
「是!」
「子敬,你去將孫叔弼請過來,我要與他細談一翻!」
魯肅眼中一亮,點頭說道:「領命!」
待孫、魯二人離去後,劉備也不知盯著誰的背影,搖頭輕歎了口氣。待魯肅引著孫翊來到議事廳時,劉備正在親兵都尉寇封的隨侍下,俯案寫著什麼。寇封本是羅侯寇氏地次子,也是平南將軍劉磐的外甥,劉備此次入荊州,偶然見到寇封年少卻頗負勇武,喜而收之為麾下親兵都尉統領。多日的囚禁生活,讓孫翊的形容更顯消瘦,但他的眼中卻流露出一絲不屈的光芒。
「你們先退下吧!」抬起頭,劉備擱筆輕輕擺手,示意負責押送孫翊的士兵先退出去。
「子敬,你留下來!」見魯肅也想退出,劉備輕聲說道。
「是,主公!」魯肅收住步伐,靜靜地退到一旁。孫翊看了看眼前這個算得上是孫家「世仇」的中年男子,很驚訝對方居然敢在解開自己地束縛後,只留下魯肅和一個眉目清秀地錦衣青年(寇封並沒有穿盔甲)就與自己見面。難道他就不怕自己憤而行刺?「叔弼,子敬,都坐下吧!」廳內恰好擺放著兩個座位,應該是劉備為孫翊和魯肅準備的。也沒有說什麼,孫翊坦然坐了下來,而後有些放肆地看著對方。
「叔弼,咱們也有好些年沒見了。」劉備像是與晚輩嘮家常一般,笑著對孫翊說道。
「承皇叔厚愛,我孫家上下才能過的安生些!」孫翊冷冷地回了一句。靜立在劉備身後的寇封神色微變,怒視孫翊。孫翊剛才那一句,細品下來其實極不客氣,其言下之意便是「正因沒跟劉備見面,孫家才能過得安生」,似乎就是將劉備當瘟神一般。劉備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計較太多:「我與你父文台公,自平定黃巾賊亂時就已相識。其後,又曾同討國賊董卓。記得那時天下英豪倍起,虎牢關前竟聚起十八路義旗。令尊當時是長沙太守,我不過是公孫伯圭麾下一將,雲長、翼德只是馬、步弓手。十幾年過去,當時地十八路諸侯,如今還剩幾人?」
孫翊冷冷說道:「皇叔是在向我這敗亡者之後,炫耀你的功績麼?」多日來地憋屈,讓孫翊剛強的性格重現,甚至有些不顧後果。魯肅面色幾變,對孫翊地表現很是擔心。
「備一生幾起幾落,最窘迫時。比之叔弼此刻可說無二。」劉備笑了笑,不以為意地說道,「叔弼可能很是記恨於我,恨我覆你孫家四代基業。但叔弼又想過沒有,終文台、伯符兩世,又有多少諸侯的基業覆沒於你孫家之手?」
聽到這裡,孫翊面色一滯。如今地孫翊,早已不是當日的莽撞青年。多年的半軟禁式的生活。讓他更多地學會了思考。單就孫策這一代,就有嚴白虎、劉繇、王朗、劉勳等諸部豪強,而被孫策擊滅的大部豪強,幾乎是舉族被誅殺。不留後患。這些事情,孫翊雖未親自參與。但卻也很是清楚。對比起孫策,劉備給孫家的待遇。如果不算這次的事,確實要好上許多了……想及此處,孫翊不由得氣勢稍減:「皇叔先前既然已放過我孫家,為何如今又來追究?伯陽、叔朗行事雖然冒失,但稍施戒懲即可,何止於死?除伯陽兄外,我孫家並無一人有心反叛,皇叔為何要將我一家老小拘於廬江?」
頓了頓,孫翊激憤地說道:「翊可以孫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孫家絕無心起事反叛,若有虛言,叫孫翊受天誅地滅。」
「叔弼,此事系出誤會。備前些日正在荊州督事,不在廬江。此事極可能是許昌曹操藉機生事,以造成揚州之亂。」劉備收斂笑容,懇切地說道,「我既返回,定還你孫家清白。」
「如此多謝皇叔!」孫翊先是勉強謝了一句,隨後又說道,「伯陽、叔朗之事,還請皇叔給個交代!」
「叔弼仍以為伯陽和叔朗是我下令所害?」劉備輕搖了搖頭,歎氣說道,「若我要害你伯陽、叔朗,乃至你孫家,何必行此拙劣之策?殺人卻棄屍於眾,又是在臨淮之地,我如何能擺脫兇嫌之名?叔弼可知此事已鬧得揚州一片混亂,人心惶惶,此刻我軍正與曹軍四線開戰,揚州如若內亂實是自取敗亡。」
因為受條件所限,孫翊並不知此事所造成的巨大影響,更不知此刻曹、劉兩方所進行地全面對抗。得到劉備同意後,魯肅將一應地情況向孫翊做了細緻的說明。兩盞多茶的工夫,魯肅才將情況說完。聽罷後,孫翊也是滿面震驚之色。仔細思考後,孫翊心中的疑惑也是倍生,先前對劉備所懷地巨大憤恨也淡了許多。
「此事還請皇叔為我孫家主持公道!」孫翊站起身,躬身向劉備行了一禮,懇切地說道。
「叔弼放心!」劉備頷首,微笑說道,「我先讓人為老夫人和叔弼你們在廬江安排一個好住所,待過幾日後,再送你們回臨淮,如何?」
「多謝皇叔!」孫翊略一沉吟,說道,「翊有一請,還請皇叔應允!」
「叔弼請講!」
「若此事了後,能證實我孫家清白,翊願舉家遷往荊州,不知可好?」
劉備微怔,隨即明白孫翊的這個提議,正是為了讓孫家徹底地避開政治風暴地漩渦。孫家與揚州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在荊州卻是一片空白,遷到荊州,孫家就失去東山再起地可能性。
「可以!」劉備輕笑著點了點頭。魯肅也是頗為驚喜地看著孫翊,很驚訝這個當年屢屢為意氣與自己胡攪蠻纏的青年居然變得如此成熟。待孫翊隨士卒離去後,劉備輕歎口氣,向魯肅問道:「子敬,你看此次的風波,會造成多大損害?」
魯肅沉吟片刻後,緩緩說道:「主公雷霆處理此事,已將損害降至最低。揚州內部的危害,在主公的應對策略下,過些時間當可消禰於無形。目前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前線了。此事必由曹操所謀劃,曹操也斷然不會放過這個足以影響戰場局勢的機會,就看君侯、將軍他們怎麼應對了……」
魯肅想說出對張懿的懷疑,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
「嗯!」劉備輕應了一聲,舉步走到廳外,仰望著蒼穹,不為人聽地輕歎道:「仲司,你叫我如何處置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