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看著不遠處那些百姓,突然燦爛一笑,「恭喜王爺在我還要取些軍功回來,爭取有朝一日也能封王。」
「兒郎們!」石勒一聲大喊,「老規矩,按首級論功行賞,給我殺!」
石勒的士兵應了一聲,卻被劉曜的阻擋,二人相持在那裡。論兵力,還是石勒的更勝一籌,他的士兵,多是和他一樣的高鼻深目,攻下洛陽城,卻是個空城,現在看到不遠處的百姓,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就要衝上前去。
他們是人,在他們眼中沒有貴族平民軍士之分,他們只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是漢人,以前欺侮他們,現在是他們提升的台階。
他們現在是一群餓狼,突然看到了成群的肥羊,如果現在衝突起來,劉曜未必會佔上風。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原來是被控制在一邊的司馬熾,脫下了上衣,那是帝王的冕服,玄衣纁裳。上衣繪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六章紋,下裳繡藻、火、粉米、宗彝、、六章紋,金絲織就,燦然生輝,司馬熾就這樣脫下來,在初春的料峭寒意裡,裸露出帝王年輕瘦弱的身體,胸前懸掛玉璽,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向著劉曜請降。
那一邊同樣沉默的王皇后將衣服整理好,放在一邊,姿態從容,面容沉靜,彷彿仍在後宮,皇上退朝歸來,皇后盡責地打理皇上的起居。雖然我知道,在宮裡,帝后二人感情淡漠,最起碼司馬熾始終不曾對王皇后心生愛意,二人之間相敬如賓,日常問答如同君臣一樣。卻沒有想到在這樣國破被俘的時候,在兩軍對壘數萬雙眼睛面前,這樣的沉靜冷漠反而自有一番尊貴,以至於幾乎一觸即發的形勢又緩和下來。
「王爺,」劉曜手下一個軍師模樣的人站了出來。「依在下看來,茲體事大,還是奏明皇上,等待聖裁為好。」
這人五官秀氣,面容白皙,分明是個漢人的模樣。看起來文縐縐的,可是這個計策卻很高明,明明是劉曜和石勒對峙,可是這人巧妙利用司馬熾請降,將問題的重心輕輕巧巧轉移了。現在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司馬熾了,而且搬出了皇上地名義,劉曜和石勒雖然私怨頗深。畢竟都是漢國的臣子,行事不可能不顧忌。
劉曜立刻明白了這人的用意,「游先生所言甚是,今晚我就上書皇上,在聖意未到之前,這幾人,都是嚴加看守。不准任何人接近。」
司馬熾看了我一眼,目光悲憫,他本是一個毫無野心的懶散王爺,從小不受重視,只愛悶起頭來做學問,可是那些王爺們的爭奪天下,夢隨魂散,天下落在他手中,天下亡在他手裡。不能說是他的錯,可是他必然要承擔亡國之君的名義。
石勒突然一笑。剛剛的凶狠消失不見。「王爺,家中已有了正妻。現在又納了晉朝皇后,小弟忍不住也有起了成家的心思。」
劉曜一怔,石勒指著司馬熾後面不遠處,沉靜淡然的王皇后,「那是也個皇后嗎?王爺不如賞給我吧。」
石勒地話是威脅,也是妥協。
劉曜哈哈一笑:「好啊。」
那個王皇后就被帶到了石勒眼前,我以前曾經見過她幾次,皮膚白晢,面容俊秀,是琅琊王氏的女兒,出身高貴,今年不過十五歲。
我氣的渾身發抖,女人在他們眼中,就是這樣地物品嗎?
「別說話!」劉曜低聲喝道。
我心中一痛,是啊,我又能說什麼呢?這是亂世,別說王皇后了,在世人的眼裡,我和她又有什麼區別呢?
王皇后身體微微一顫,仍是一臉沉靜,只是面容有些發白,她回頭看看遠處的百姓,緩步走到司馬熾跟前,恭敬的下拜,額頭觸地,一連拜了三下,卻始終一言不發,然後慢慢的走了過來,停在石勒的馬前。
此時她的衣衫額上沾滿了塵土,可是王皇后仍是這樣一臉沉靜地站著,端莊肅穆。
石勒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哈哈大笑,說不出的得意。
「把那個女人帶過來。」石勒一揮手,一個頭髮蓬亂的女子被推倒眼前。一身白色衣衫,雖然髒亂難掩精緻,領口繡著淡藍色雲紋,寬大的袖子滿是塵土,袖口上細緻的繡著一叢蘭草,我和那女子視線交錯間,彼此一愣,她竟然是王惠風,前太子的前太子妃,我第一次回門的時候曾經見過她,那時候她是為了司馬尚和司馬臧前來求我庇護,想不到,第二次見面,我們會是這樣的局面,司馬尚和司馬臧早已不在人間,我們也自身難保。
王惠風微微一怔,迅速收回了眼神。
「王爺可能有所不知,這個女人雖然平凡,可也是惠帝地太子妃呢。」石勒得意的笑,「王爺賞了臣一個皇后,臣無所表示,將這個太子妃獻上,希望王爺喜歡。」
王惠風靜靜地抬起頭來,目光悠遠深邃,看不出情緒。
「長地不算好。」劉曜打量一眼,「喬屬將軍,這個女人給你了。」
一人哈哈笑道:「喬屬謝王爺。」
這人身形壯實,滿面鬍鬚,濃眉大眼,面目粗豪。
王惠風淡淡一笑,以指為梳,理順了滿頭黑髮,輕輕綰成一個望仙髻,又自袖中拿出一方錦帕,細細將臉揩淨,隨手將帕子丟在
重新抬起頭來。
她本來面目平常,然而亂軍中這樣的素顏,反而有種嬌弱堪憐地柔美。
那些軍士大聲的笑著,目光中有不屑也有艷羨,艷羨的是喬屬。不屑地是王惠風,又是一個屈身求媚的女子,卻忘了,是誰讓這樣的女子無所依靠,輾轉飄零。
除了王皇后,面容平靜無波,目光中是深深的悲哀,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王惠風。
「中原女人真白淨。」他笑嘻嘻的去摸王惠風的下巴,「以後要是有了孩子,就不會黑乎乎了。」
王惠風冷然一笑。眸中光芒一閃,伸手抓過喬屬的佩刀,一刀向他斬下。
「不錯,不錯。」喬屬往後一退,伸手接過士兵的一桿長槍,笑嘻嘻的說道:「這小妞有些意思,我很喜歡,來來,我們來比劃幾招。」
王惠風怎麼可能是這個男人的對手,喬屬也不急。總是向著王惠風地胸前腰下招呼,態度輕佻,說是兩人過招。不過是王惠風一人搏命,喬屬在逗弄而已,那些士兵指手畫腳,哄笑連連,把這些當成一場別樣的征服。
突然王惠風猛地一劈,喬屬揮槍一擋,王惠風驟然發力。刀又是喬屬的寶刀,卡嚓一聲,將槍頭斬斷。
大笑聲戛然而止,誰也沒想到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能做到這點。
「不錯,有點意思。」喬屬收起了嬉笑神色,鄭重拿出佩劍,「今天要馴服不了你這隻小野貓,爺爺我就不姓喬。」
「喬將軍就改姓貓吧。」士兵們又重新笑嘻嘻起來。
喬屬仍是面上帶笑,神色卻莊重了許多。王惠風本是一介女流,又是千金小姐。氣力本來就小。再加上喬屬的佩刀沉重,自然敵不過這種軍中討生活的人。
喬屬漸漸加大手上的力道。成繡在胸的微笑,等著王惠風開口認輸。
王惠風動作漸漸沉重,額上已有汗珠淌下,卻始終咬緊牙關,喬屬突然變招,長劍直向王惠風刺去,王惠風提刀欲砍,卻似乎沒有提起,索性原地站立,喬屬急忙收勢,卻仍然晚了一步,劍尖刺破王惠風的胸膛,雪白的衣衫上盛開了一朵淒艷紅梅。
喬屬面色一怔,又哈哈一笑:「娘子,你還有什麼能耐?還是從了我吧?」
王惠風冷冷一笑,握住那把地長劍,微一用力,劍尖完全沒入胸膛,手上的鮮血順著繡有蘭花的衣袖流淌,胸前地鮮血噴射而出,雪白的衣衫上如同盛開的杜鵑花,滿山遍野開得如火如荼,燃盡生命盡情開放,她的唇角帶血,眸中光芒閃動,「我也姓王,是王衍的女兒,我也是王家人。」
王惠風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王家,也有戰死的人!」
說完身體轟然倒地,手中仍然握著那把鋼刀。
靜默良久,喬屬突然放聲大哭,「娘子,你怎麼這樣就去了?」淚流滿面,聲音哀切,抓住王惠風地手遲遲不肯撒開,誰也不曾料到,這兒有一個自動請降的帝王,有兩個被擄作他人妻的皇后,竟然還有一個寧死不屈的前太子妃。
現在一片沉默,除了喬屬的哭泣聲。
石勒淡淡說道:「王衍的女兒倒也硬氣。」
我的淚水湧了出來,王惠風的父親王衍,為人浮誇,清談誤國的典型,戰敗之後,為求活命,竟然建議他地對手石勒登基稱帝,十分無恥,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王惠風也是因為父親地名聲才有此一戰吧?既然抱著必死地決心,可以選擇的死法有很多,可以從容而優雅地自殺,甚至可以留下時間處理好自己的後事,可是王惠風選擇了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的強弱對比如此鮮明的一張戰鬥,只是為了證明,王家也有寧死不屈的人!
王皇后慢慢走到王惠風跟前,伸手替她合上眼睛,輕輕一聲歎息,拿起一塊紅色錦帕,仔細的替她擦掉臉上的血跡,然後一個轉身,脫下身上大紅的宮裝,覆在王惠風身上。
做完這些,王皇后端莊嫻靜的站立一旁,態度雍容,姿態高貴,雖然一身白色裡衣,卻好似端坐在宮中。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亂世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這個時代,從來沒有這樣恨過這些人,也包括我自己。
「充作軍糧吧。」石勒仍是淡淡開口。
我一陣憤怒,充作軍糧,拋開王惠風曾經的身份,她也是一位烈性女子,值得人稱讚,就算這些都拋開不算,她還是一個人!怎麼能充作軍糧,怎麼能死後遭辱,淪為食物?
劉曜一隻手臂緊緊勒著我,另一隻手摀住我的嘴。
喬屬騰的站了提來,臉上鬍子一片淚光,面容卻是堅毅,「石將軍,這是我家夫人,誰要動她,先問問我的刀!」
喬屬抱著王惠風,就著她的手亮起了那把明晃晃的寶刀。
石勒一怔,還未說話,喬屬又轉身衝著眾人道:「這個女子性子極烈,我很是喜歡,今番因我而死,喬屬終生不娶,只立王氏一位夫人!」
說完寶刀一晃,割下自己的一截長髮,放入王惠風懷中。
「這是我的結髮夫人,誰敢辱她!」喬屬鬚髮俱張,面色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