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到次日清晨,他的手背早已腫得老高,手腕上一片黑紫,臉色到是好了許多,我睜開眼時,他正坐在山洞口仔細端詳著那把青銅劍。
洞外,雨已停歇,幾縷碎陽從灰黑的雲層裡擠出來,照在滴落的水珠上,亮的有些耀眼。
「噠噠——」像是什麼麼東西敲擊山壁的響聲。
「噠噠——」又是一陣。
他將劍背到身後,站起身,來到我跟前,「給你看樣東西。」示意我隨他出去。
摸著石壁爬出洞外,一片清新迎面撲來,睡意頓時消散殆盡。
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山路下的一塊圓石上,上面竟站著一匹黃棕馬,高頭圓蹄、深棕色的馬鬃在陽光下灼灼泛亮,「是商旅走丟的吧?」
他蹲下身,用劍敲了敲崖壁上的籐蔓,似乎有意激怒崖下的馬,見馬瘋狂地扒著石壁,竟呵呵大笑,「是野馬。」
「野馬?」怎麼可能!「野馬不是生在漠北蠻荒上嗎?」這裡是漢西山嶺,怎麼可能生出野馬!
「怕是遷徙走散的,漠北各部落正在打仗,佔了這些野馬的地盤,估計它們是想借漢西北部的荒嶺轉向西行,可惜這匹走散了。」說罷,抽出背後的青銅劍砍向籐蔓,籐蔓應聲落到馬的腳前,那馬出奇地到平靜了下來,噴著鼻氣,前蹄「噠噠」地踢著身下的岩石。
「你先進山洞躲一下。」順手將青銅劍遞給我。
「躲什麼?」抱住劍,很好奇他為什麼讓我到山洞裡躲一下。
「它要上來了。」用腳指了指崖壁下的野馬。
「……」從崖壁上的圓石到我們腳下的山路,少說也一丈有餘,即便野馬矯健,也不可能跳這麼高!
「不信?」用嘴緊了緊手腕上的繃帶,「到裡面等著看。」
俯身望了望崖下的野馬,只見它後蹄慢慢往後移,直移到崖壁盡端,連續蹬掉了幾塊碎石後才停下來,看起來是想借力縱身,我抱著劍慢慢退到了山洞口。
等了半天卻沒聽到動靜,只看見秦權不停地用力踩地,想來是有意在激怒崖壁下的野馬。
一陣清風拂來,金光撕碎雲層,太陽破雲而出。
秦權對著迎面的山尖長吼了一聲,伴著那聲長吼,一具黑影躍出山路,直撲向山崖邊的身影……
頓住呼吸,看著秦權的身體被馬撲到身下,不禁失聲喊了他一句,隨即抱著劍就想往前衝。
「別過來!」一聲厲喝,緊接著就見一隻腿甩上馬背——他竟從馬腹側邊翻身爬了上來,手死死地揪著馬棕,一臉的快意。
我抱著劍又蹭回了洞口,暗嗔自己太多心了,他畢竟是上過戰場的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出事!
那野馬自然不會這麼簡單就被馴服,猛力躍起,劇烈地搖動,拼了命想把秦權甩下來。
秦權連連被它摔下了三次,第一次摔到了崖壁邊,半條腿垂在崖下,第二次摔到了巖壁上,第三次是我腳前,依他的性子,自然不可能白白被摔,每次摔過後,自然要讓那野馬吃些苦頭,譬如馬鬃被揪下了一大把,再譬如馬耳朵被擰豁,看到最後到覺得有些好笑,活像兩個頑童在打架。
直到日頭過中,他們依然上上下下地摔來踢去,而我早已餓得兩腿發軟,見山洞旁邊不遠有株野柿樹,上面結滿青青黃黃的柿子,不免生饞,將青銅劍放到山洞口,攀著岩石爬到果樹旁,摘了顆放在手心裡捏了幾下,直將皮捏軟了才揭了皮放進嘴裡,甜甜澀澀的,直澀的舌頭發麻。
攀坐到樹枝上,嚼著柿子,眺望著山巒間的青翠,從我這兒望下去,可以看到蜿蜒的山路、高高低低的山嶺,山鷹在山谷上盤旋,而正下方,一人一馬正在斷崖之邊摔來踢去……確是個好風景,清秀而不失險峻、巍峨而不失柔媚,若魏武正帝真選了這個地方為陵,想來到也不難理解,死後倚山看天下,避人不避世!
「咻——」一聲長哨,秦權騎在馬背上向我招手,看來輸贏已定,這漫漫山路總算是有了代步的馬匹!揪了半裙的野柿子,順著籐蔓攀下。
腳一落地,秦權便拉馬到了跟前,彎身從我懷裡捏了幾枚柿子,塞了一枚進自己嘴裡,其餘的都擺到馬面前,這馬到還有些脾氣,吐了個鼻氣轉過頭,對眼前的野柿子看都不看。
他卻大笑,對著馬的腦袋連拍了幾掌,拍得馬直晃脖頸,前蹄亂踩,差點踩到我的裙擺。
「上馬。」硬是將柿子塞進了馬嘴,之後伸手給我,「試試這第一騎。」
「……」一無馬鞍,二無馬鐙,三無韁繩,又是山路崎嶇,這第一騎還是不試為好。
「沒事,有我在。」
「我騎術不精,公子請自便。」往後縮了縮,這馬看著就讓人生畏,哪還敢騎上去。
「走吧。」俯身勾了我的腰拉上馬,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便瘋狂地縱身搖晃,似乎對我並不怎麼歡迎。
好不容易等它安分下來,它卻又縱身跳到了崖壁邊上。
像是故意想嚇我一般,沿著崖邊成「之」字在山路上跑,沿路的樹枝不停地衝將過來,我所能做得就只有抬手遮住臉。
起先看到旁邊的峭壁還會驚恐,最後便隨它去了。
當從一丈多高的山路上跳向水潭時,我竟突然有了種展翅欲飛之感,可惜只那麼一瞬便入了水底,卻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暢快和興奮。
浮出水面,爬到岸邊的礫石上擰頭髮,看著水裡依然糾纏不清的一人一馬,突然笑了出來,而且難以抑制,真是怪了,有什麼好笑的呢?
馬先秦權一步出了水潭,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踩著水花徑直躥進了灌木叢裡,只聽到馬蹄漸去的聲響,看來還是留不住它啊,不禁感歎。
秦權笑望著馬離去的方向,突然一個仰身倒進了水裡,本以為他蛇毒未淨,體力不支,忙上前想去撈他,不想剛趟到跟前,他竟鑽了出來,還噴了我一臉的水。
抹了抹額頭上的水珠,兩人竟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正當我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時,山谷間傳來一陣馬蹄聲,回身望過去,沒想到剛剛那匹野馬又折了回來,疾跑到潭邊,見我們還在水裡,便繞著水潭小步慢跑,或許失去了族群的它此刻同樣需要夥伴吧,它最終還是選擇了我們。
秦權彎起食指吹了聲口哨,野馬停住腳步,怔怔地望著我們這邊,久久不動,繼而踏著水花慢慢趟進水裡,在離我們一丈遠的地方停下,定定地望著我們,見我們往它的方向走,卻又後退了幾步,不過也只是後退了那幾步。
當秦權的手搭到它脖子上時,它晃了晃脖子,最終沒有再反抗。
我突然有了種感覺,這野馬似乎與秦權很相似,同樣是桀驁不馴,同樣是失去了自己的族群,同樣落魄到漢西……他們竟有這麼多的同樣!
「這傷應該是失足踩落山路時擦破的吧?」摸著馬腹上一塊帶血的擦傷,趁著有水,想順便把它身上的泥土、草葉給洗乾淨。
「不是,它昨夜誤闖到山洞前避雨,被我引到了山崖邊。」摸了摸馬鬃,惹得馬一個抖身,水珠四濺。
難怪馬這麼恨他,一個上午直想把他摔到崖下,原來還有這份淵源,只是,既然是昨夜發生的事,怎麼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睡覺真沉。」拉我上馬後,他說這麼一句,讓我有些赧然。
離開之前,他將我們前夜到過的那山洞裡的刻字、壁畫全都刮花,並以巨石封了山洞入口,一切完畢之後還送了我一句話:世人不該知道的,最好永遠是個謎。
既然他這麼說了,我自然知道該做什麼,除了閉口,就是忘卻,再沒有其他的選擇。
他留下了那把青銅劍,並給那匹野馬取了個名字——上兵,雖然一時間「上兵」對自己這個名字並沒多少認知,可總歸是有了名字。
進入漢西的第二天,他得了一把劍、一匹馬,隨身還帶了一個累贅——我,這便是他目前全部的家當——當然,這是他無意中的言辭,我雖有些介意被他稱為家當,卻也並沒據理力爭,有些事並不是別人說了,就是真的,急著反駁反倒顯得勢弱。
斜坐在馬背上,聽著山間的雀鳴鳥叫,猜想著他此次漢西之行的結果,以及什麼時候能夠滅了李伯仲……
那一天,在我的記憶裡,很安靜。
人生難得有安靜的一天,尤其對他這種人,我沒預想過之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起碼沒想過自己會攪進這說不清誰對誰錯的亂世紛爭之中。
好日子總是那麼少,少的還沒來及感覺到就變成了回憶,也許這就是人們時常眷戀過去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