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朱高爔,晚飯都是素菜。綠湖和若離的手藝卻均我和盈香均是食指大動,飯吃了好幾碗。綠湖很得意:「小姐,這些年莫不是很想念我的廚藝罷?」我笑:「是啊是啊,盼著你回來呢!再不回來我要得相思病了。」大家也都是笑。
飯後她們都收拾了碗筷去廚房,我走到院子裡,朱高爔正背倚著柱子,坐在那裡仰頭看天。我一時微怔,恍惚之間想起了多年之前,朱高熾大婚之日,坐在欄杆旁安靜地看星星的男孩,掛在唇邊那個慵懶的笑顏。如今,這個出世的僧人,幻影重疊。
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他並不回頭,只是安靜地一笑。我道:「在看什麼?」
他說:「星星。」
今晚天氣晴朗,天上一絲雲彩也無。更映得繁星滿天,點點閃爍,煞是好看。
他的聲音很安靜:「娘親去世的早,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父親從小對我就是淡淡的,我總以為他是不喜歡我。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害怕得睡不著,也不敢去叫周圍的人——我一直覺得在這個家,自己是一個外人,我害怕打擾別人——於是就一個人跑了出來,坐在院子裡。
父親剛好經過,走過來坐在我身旁,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做了個噩夢,很怕。他輕輕摟住我,告訴我,不要怕,天上的星星就是娘親。她在看著我、保護我呢。
父親說這話地時候,眼神很溫柔,他的聲音很慈愛。那一刻我想,他是愛我的,一定。所以後來,每次覺得寂寞的時候。我都會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看星星。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不孤單的。」
他輕聲微笑了起來,我卻覺得難過:「四哥,這些話,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他微笑:「以前總覺得男子漢應該是堅強的,不該懦弱。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地軟弱。」星光淡淡地映照在他的臉上,彷彿籠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那樣純淨而美好。「後來去了南京,宮廷那樣大,大哥和太子才是最讓人矚目的那一個,我仍是孤單一人。有一次,我貪玩去爬樹,結果下不來了。欲哭無淚的時候,是二哥站在樹下對我喊:別怕,跳下來,不會有事。二哥給你接著。
我真的跳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就不再害怕。二哥的聲音很溫暖。他那時候也很小,才只有十一歲,他的肩膀單薄,卻那樣淳厚有力。那夜地星光很好……我想……冥冥之中,大概真的是娘親在保佑著我。」
我抬頭看他,清淡的星光之下。他的眉目疏朗,不禁輕輕歎了一口氣。他嘴角凝起笑意,道:「還記得那年,咱們離開北平去南京作戰之夜,大家看著流星許願的事麼?」
我微笑了起來,低聲道:「記得的。」
他道:「那時你許了什麼願?」
我啞然失笑,搖頭道:「當時忘記了許願。」問他:「你呢?」
他微微一笑:「我也是。」
風兒寂寂,二人一時相對無語。半晌。他方道:「咸寧和安成她們,還過的好麼?」
我點頭道:「很好。她們如今在甘肅。」心下黯然,低聲道:「常寧死了。」
他臉上笑容微微凝結,輕聲道:「我知道。」沉默了一刻。又道:「希望她如今在彼岸,能過的安好。」
歎息著緩緩盤起腿來,雙手合十,低聲念起經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他念的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聲音平靜虔誠,讓人心下漸漸一片空靈安和。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陀,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
我輕聲道:「一個人真的能心無掛礙、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麼?」
他徐徐道:「般若智慧最是清淨圓滿,無限通達。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人生原本就是一個生生不息地過程,初生並非開始,死亡也並非結束。既是如此,又何必執著於生、死、得、失?《中阿含經.苦陰經》中說:『若不得錢財,便生憂苦、愁戚、懊惱;若得錢財,彼便愛惜,守護密藏,倘為王奪、賊劫、火燒、亡失,便生憂苦、愁戚、懊惱。眾生因欲緣欲,以欲為本故,王王共爭,梵志梵志共爭,居士居士共爭,民民共爭,國國共爭,彼因鬥爭共相憎故,以種種器仗轉相加害,或以拳叉石擲,或以杖打刀斫。彼當斗時,或死、或怖、受極重苦。』一切緣起於慾望,若無慾則無求,無求則無怨,無怨則無爭。則從此擁有安樂、祥和、幸福、寧靜,這便是彼岸。」
他的聲音柔和,我心中深有感觸,只見他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猶如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芒,不禁道:「四哥,你還有欲有求麼?」
他微笑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我從前一直執『有』為實在,卻不知道世間的一切生滅現象並非實有,而是空的。無我為大,我卻仍執著於自我。什麼時候,等我放下了自我,也便能做到無慾無求了。」
閉目低吟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
青松蔽日,碧澗長流。
山雲當幕,夜月為鉤。
臥籐蘿下,塊石枕頭。
不朝天子,豈羨王候。
生死無慮,更復何憂。
水月無形,我常只寧。
萬法皆爾,本自無生。
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我看著他,眼裡漸漸盈滿了淚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憂傷。
是啊,他終於能夠悟了一切,隱居山林之中,面對這青山綠水,一瓶一缽,從此了無牽掛。可是,這究竟該值得欣慰,還是感傷?
愛是佔有、是牽掛、是慾望。若無慾則無求,無求則無怨,無怨則無爭,無爭則成空,一切為空,無牽無掛,就能到達彼岸。
可是,能放下麼?
朱高熾、朱高煦、朱棣、甚至包括我……這塵世中地煩擾慾望,我們,真的都能放得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