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人只合江南老 第五卷 三十七、真相(下)
    是過了多少個世紀,頭重重的疼痛,整個人是虛弱無力的。我聽到身旁盈香隱隱的哭聲,聽到一陣急似一陣的風聲,呼嘯著穿了過去。

    我睜開了眼睛,看到火盆裡的焰火正在滋滋燃燒,綻放著朦朧的霧氣;看到滿室的溫暖熱氣;看到一個背影,正站在那裡遙望著窗外,而外面,是白皚皚的天,下了好大的雪。

    雨雪瀌瀌,見晛曰消。可心尖上這樣的疼痛,便仿似要滴出血來,又如何消。

    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卻原來也會這麼軟弱。

    軟弱到不再有任何希望。

    朱高煦緩緩回過頭來,好像早知道我已經醒了一樣,沒有任何驚訝。臉上是平靜淡漠的神情。他走到我身前,道:「要不要我叫盈香她們進來?」

    他並不問我。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這樣、現在好些了嗎……

    他不問。或許他早已知道。可是他不問,沒有意想中會有的嘈雜和追究,我忽然就鬆了口氣。

    我道:「不要。」一說話,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沙啞的,無力且飄忽。手指和額頭都是冰涼的,卻有冷汗,絲絲縷縷地洇了下來,無聲無息。

    他微微皺了皺眉,道:「你再這樣下去,誰也救不了你。」

    他慢慢走過來,坐在我身旁,直視著我。他說:「不肯吃東西、不肯醒來,餵你藥也是吃一口吐一口。」他搖頭,「小七,這不是我認識的小七。」

    雪下的越來越緊,漫天飛雪,淒淒歲暮,翳翳經日。我躺在床上,望著頭頂上的帳幕,便彷彿噩夢醒來一樣,有沉重的心悸。緩慢而疼痛。

    他歎了口氣,柔聲道:「什麼都不要想,讓自己好好的,成不成?」

    我不語,良久,才緩緩低聲道:「二哥,他怎樣了?」

    終於還是問出了口,心心唸唸,只是牽掛著他。仍是牽掛著他。我不想自己這麼沒用,卻還是忍不住。眼前的景像在浮動,心裡卻莫明清晰,那一幕一幕仍然在腦海裡顯現。原來不是夢,真的不是夢。

    他靜默了片刻,道:「若離小產了。」

    我猛地坐了起來,心忽然抽緊,問道:「為什麼?」

    他淡然道:「我不知道。」又道:「父皇已下了旨,讓他們擇日成親。」

    我緊緊抿著嘴,心裡似有一塊最隱秘最柔軟的地方,慢慢凍結成冰,散發出寒冷的光芒。恍惚中,聽得他又道:「你放心,她只是側室。」

    我冷笑了起來,道:「與我何干?」

    便是真的。原來都是真的。這一切,並不會因為我的不願醒來而讓時光倒回,並不會因為我的生病而讓我回到從前。為什麼我可以來到這裡,卻不可以再回到過去?為什麼要讓我留在這裡,受這無盡的煎熬和苦楚?

    我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微笑,道:「我會恭喜他們。」恨的只是他的相瞞,怨的只是他的欺騙,然而現在,已經無所謂愛恨了。

    無所謂了。

    朱高煦輕聲道:「你昏迷這幾日,四弟天天都來看你。」

    我恍惚微笑了起來,緩緩躺了下去,伸手拉過被子,將自己嚴實蓋好。笑道:「多謝他。」轉過頭去,又低聲道:「二哥,多謝你。」閉上眼睛,道:「我想睡了。」

    他低低歎了口氣,柔聲道:「我讓盈香去為你準備些吃的。」站起了身來,默立了一會兒,又低聲道:「你想要做什麼,我都可以幫你。不管是什麼事,不管我能不能為你做到。況且——你和四弟也未必就這樣散了的。」聲音漸說漸低,接著,轉身去了。

    我躺在床上,淺淺微笑了起來。

    不再有淚。也再也沒有淚。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雪花寂寂無聲地落了下來,然而這樣凝重,彷彿永遠不會有晴朗的那一刻。門輕輕地「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低聲道:「小七。」

    我閉上了眼睛,他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你還在怪我。」

    我淒涼地微笑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他之間,居然就變的這樣疏離。疏離到心灰意冷,疏離到再無他意。

    「二哥都告訴你了,是麼?我不能不管她,可是,你該知道,我對她從來沒有象對你這般,從前沒有,以後也永遠不會。」

    我只是緘默。心底裡卻漸漸升起寒意來。這麼近,卻從來沒有過的遙遠。

    他不懂我。從來都不。

    以前,原是我錯了。

    是我錯了。

    為著那一絲溫暖,就成了撲火的飛蛾。

    從此灰飛煙滅,死無葬身之地。

    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心裡翻江倒海般的抽痛。從前的一切,愛、恨、埋怨、癡纏……頃刻間轟然倒塌。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胸口劇烈疼痛著,人卻漸漸清醒過來。我高聲道:「盈香。」

    看著應聲走了進來的盈香,我笑了起來,看著她溫言道:「我想吃東西。」

    再也不能這樣下去,既然回不去,我就要好好活下去。

    人生既然再也無法重來,就把過去的一切掩埋,重新創造一個開始。

    回不去,就只有走下去。我別無選擇,也從來不想做其他選擇。

    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在窗稜上旋轉了一下,便消失不見。窗外的景色漸漸化了開來,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寒風呼嘯,卻沒有一縷能擠進屋子裡來,火盆裡的焰火燃得室內溫暖如春。

    幾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軟弱的無法坐立起來。身子在瑟瑟發抖。我朝盈香伸出手去,她跑了過來,拉住我手,含淚道:「小姐!」

    我緊握住她冰涼的手,微笑了起來,道:「我會好好的,盈香。」

    人生中的事情,無論是悲傷、快樂,都應該自己承擔。旁人待你再好,也無法替你承受。

    我會好好的。

    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

    敬請收看下一章:三十八、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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