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著坐了下來,道:「在泡茶?」
我點了點頭,笑道:「無聊的緊,泡些茶喝。」拿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他讚道:「這杯子也做的這麼奇巧,怎麼想出來的?」隨手拿起抿了一口,眼中泛起一絲笑意,道:「齒頰生香。好味道!」
我微微一笑,低下頭去整理茶具。他也只是坐在我身邊喝茶,靜靜不語。半晌,我抬頭道:「有什麼事呢?」
他卻也並不詫異,就好像算準了我會有此一問,輕笑了起來,道:「原就瞞不過你。」
我放下杯子,笑了一笑:「你這麼巴巴的進宮來找我,自然不是為了喝茶。」其時朱家兄弟雖未分封,然都已在南京城中賜了府邸,住到宮外去了。
他沉吟了會,方道:「今日朝堂之上,父皇責罵了四弟。」
我道:「怎麼?」
他蹙眉道:「為了父皇近日對建文舊臣之事,咱們兄弟幾人都已多次進諫。今日朝堂之上,四弟又上言請求父皇免方孝儒等人女眷入教坊司之罪。」
我一驚,道:「皇上怎麼說?」
他道:「父皇震怒。」
我心中冰涼,已然明白了這四個字的含義。搖頭苦笑,道:「二哥,多謝你。」
他看了看我,緩緩道:「你和四弟現今怎樣了?為什麼還不和父皇去說?」
我沉默著道:「如今的情勢,那裡是說這種事的時候!」
他點了點頭,二人相對,一時無言。
眼看天色漸漸昏黃起來,他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我強打精神站了起來,笑道:「得空常來坐坐。」眼看他背影漸漸遠去,黯然坐了下來,一時之間,便仿似空空落落的,一顆心懸在半空,找不到落腳之處。
如今的朱棣,已經不是當日的燕王。已開了殺戒的他,是不會就此罷手的。朱高爔對他的多次公然衝撞,早已引起他的不滿。再這樣下去,即便是他的親生兒子,也不一定就能夠安然倖免。
無情最是帝王家。心裡忽然湧現出這句話來,我坐在院子裡,微微歎了口氣。
夕陽西下,金黃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溜了進來。所到之處,有金色的螢光,那光裡卻帶著灰塵,彷彿針芒在刺,密密麻麻,讓人喘不過氣。
一個身影靜靜站在我面前。我抬起了頭,竟然是朱高爔。數日不見,他看上去清瘦了不少,一身白衣,身後是金黃色的宮牆和綠色的樹葉。最是濃烈的色彩,偏他一個人疏淡得像水墨煙雨,寫意自在,隱隱透出一股子的淡漠和瀟灑。
心裡忽然溫暖了起來,就這麼傻傻地望著他,恍惚微笑。
他也低下頭來,衝著我笑:「怎麼一個人傻坐在這裡?」說著,坐到我的身旁,有極淡的薄荷清香傳來,有種家常的溫馨氾濫開來。我問道:
「今兒又被皇上責罵了麼?」
他看看我,搖頭微笑:「是聽二哥說的?」他安慰我:「並沒有什麼事。」
我心下酸楚,溫言道:「不要太激怒皇上。」
他淡淡地道:「百事孝為先。我並不想觸犯頂撞父皇。只是,小七——」他的眉頭蹙了起來,「你沒有看到,那些人死的時候,是怎樣淒慘的模樣。他們的妻子女兒,去那種地方遭受的又是怎樣的苦難。仔細想想,他們又有什麼錯?忠、孝、仁、義、讓、勇、恕……他們又觸犯了哪條罪過?」
我無言,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握住我手,道:「父皇怪我怒我,這都是我的錯。只是要我忍住不說,我做不到。」
我偏了偏頭,微笑道:「難道你就不想討好皇上,好讓他封你為太子麼?」
他失聲而笑,道:「我為什麼要當太子?這樣的生活並不適合我。」衝我搖頭道:「你明明知道的。」
我笑了起來,柔聲道:「我當然知道。」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膀,只聽他低聲道:「等這段日子過去,咱們就再不管這些俗事。我陪你去杭州、去北平、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攜手江湖、浪跡天涯……我給你吹簫、你給我畫畫,咱們自己洗衣做飯,便如市井上最普通的夫妻一樣。你說這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我低聲道:「你說過的話,可要算話。」
他握住我的手緊了一緊,柔聲道:「你放心。」
我忽地坐直身子,臉上綻放笑顏,道:「我要你發誓,今生今世,只許愛我一人。」
他的眼睛裡滿是笑意,溫然道:「好,我發誓。」他的手放在心口,看著我,緩緩道:「今生今世,我朱高爔便只愛歐陽以寧一人。絕不反悔,如有違誓,天打雷劈。」風吹過,樹木簌簌地響。蟬聲低鳴,心漾似水。
我笑了起來,道:「為什麼要說天打雷劈?難道老天就真的有空來管咱們這等子小事麼?」心裡卻暖暖地蕩漾起來。
傻話。真是傻話。
戀愛的人,總愛說一些傻話。可是聽了這樣的傻話,卻還是開心。
知道有人承諾會永遠在你身旁。
——就覺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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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紛爭越加紛繁,朱高爔因了多次勸諫,已漸漸為朱棣所不喜。幸得道衍等人進言稱「四皇子如此,乃皇上開明之故」,方得保全安然。
這日從常寧宮中出來,低頭緩步。不知不覺,竟已走到日精門旁,隱約聽到那邊傳來男子說話聲音,下意識地躲在廊簷之下、圍牆之側。探頭望去,卻原來是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二人,鬆了口氣,微一側臉,卻看到朱高爔沉默的身影,正緩緩朝乾清門走去。
宮廷裡這樣的光華燦爛,他的背影漸漸隱沒在這片高牆之處,落寞而孤獨。
我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雙腳酸痛,才緩緩回頭。
已入深秋,天氣漸漸涼了起來。夜涼風寒,我居然感冒了。天天咳嗽,太醫開了藥,卻還是不見好。這一日日的看著就重了起來,身體不適,夜晚總是輾轉反覆,不得安寢。
盈香就總是在我耳邊埋怨:「晚上總是不睡,這病又怎會好?」
綠湖笑她:「姐姐越發嘮叨了起來。」每每此時,我總會恍惚以為,自己已經回到了北平,回到了那個當初以為陰鬱、如今想來卻是多麼快樂的時期。
南京,這個美麗的地方。
為什麼總讓人感覺到頭頂上壓著的那重重的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