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雲居士緩緩捋撫著銀鬚,老臉上的神色,宛如清晨的柔和陽光,照在平靜無波的碧綠湖水之上,淡然舒服。沉醉於寧和的心境許久,他才悠悠念道:「一個犛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大廳裡的人都靜了下來,白頭翁所念的歌謠,讓他們恍神如飄,飄飛至畫卷裡的逍遙世界,心中的浮塵,被清泉慢慢洗滌;也有庸俗凡夫,不明這歌謠境界,見周圍靜靜的,不免嘀咕,這犛牛可有甚麼神通?
葉楓比誰都要煩如此情景,這並非一、兩回了,上次品花會,那李天縱吟了首詠梅,綺綺就一個迷醉樣子,最後更逐他離去;還有在藏寶齋,那小子隨便畫了畫,就被當作寶;現下的牛田,又怎麼稀罕了!他憤懣地看著林軒,怨道:「子昂,看這勢頭,楊玉是輸定了!上回你與她的比鬥,怎就沒贏呢,氣人!」
嘴角微微抽搐,眼見快忍不住了,林軒順勢哈哈大笑:「楓老弟,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欺負女流之輩的!」
女流之輩楊玉也被歌謠打動,神往著無羈的世外桃源,待閒雲居士念罷,回味半晌,她才輕喃道:「這就是清淨無為麼……」
那些不識貨的人,為了表現自己非是附庸風雅之輩,都大聲叫好,拍案叫絕,將真正聽懂的人拉回畫舫,發出陣陣讚歎聲。
李天縱合上紙扇,背起雙手來,淡淡一笑道:「楊小姐說,敢於與世俗相鬥者是為狂;而我則認為,不理世俗之見,縱然被千夫所指,依然能悠然自得者,才是真正的狂士!」
楊玉心頭一震,似乎敲開了另一扇門,門的後面,傳來清溪潺潺之聲。
環顧四周,李天縱道:「有些人,蔑俗輕規,肆意而為,別人去東,他就非要去西;一件事明明是對的,他非得說是錯,這種所謂的狂生不過是愚蠢妄大而已。」似這般的人,不在少數,尤其是前世的一些叛徒少年,還道世人皆醉我獨醒,把無知當個性,著實可笑。
頓了頓,他續道:「還有一些人,憤世嫉俗,不屑任何人任何事,不理別人感受,卻自覺此為不羈!其實他們十分自卑,易受傷害,看似為狂傲,實質是孤傲。」這種人,正如前世老金筆下的年輕楊過,極度自尊、自卑,胸襟不足,且因所謂的率性,誤了數個女子終生。
「真正的狂士,定然會有一顆瀟灑超脫的心!無論面對什麼,都能淡然處之,微笑對待,決不會怨天怨地,遷怒他人。」李天縱說到這兒,心中不禁想起老金筆下的另一角色,也是他非常喜歡的一個人物,令狐沖。
令狐沖重情重義,為了守信諾言,受再大苦難也不改變,一生坎坷無數,卻始終能坦然豁達,對於命運的捉弄付諸一笑。在他風流倜儻的外表下,正是有著一顆瀟灑超脫的心。
「如何瀟灑,與世俗相鬥還是不理世俗,在於放不放得下!」看著入了神的楊玉,李天縱輕柔道:「放得下心中的執著,便能從狂傲超脫出來,看到一花一草、一筆一紙,都能感覺到個中趣味,有酒是一天,無酒是一天,始終能自得其樂,並能將快樂傳給別人。」
有酒一天,無酒一天……楊玉若有所思,拿起葫蘆酒壺飲了口,微烈的味道比之以前,似乎多了點什麼。
楊玉向來嗜酒如命,毫不誇張地說,她一刻也離不開酒,遊歷五年間,自然嘗遍各地名酒,只是方纔那一口,在被別人理解以及豁然開朗的心情下,特別令人回味。
「縱兒真的長大了。」李靖捋著山羊鬍,另一隻手負於背上,滿臉欣慰地望著兒子。
李氏笑嗔地刮了他一眼,風韻猶存的臉上得意至極:「老爺,如今才懂得寶貝孩兒?張天師早就說過,寶寶他是天縱之才,你還不信,害苦了寶寶十多年!」她說著說著卻有點生氣,冷哼一聲:「若非有妾身爭著,恐怕寶寶早已不在人世了!我這為娘的,也只有懸樑自盡的份。老爺,你好狠的心吶……」
見她越說越誇張,大有將之前十五年的事通通說上一遍之勢,李靖不堪數落,皺眉道:「夫人,你此言差矣啊!若然沒有我的嚴厲教導,不曉得你會把縱兒寵壞成什麼樣子呢!興許就似葉家那惡少一般了。」
「寶寶他天性善良,怎麼會當什麼惡少!且說他是我的心頭肉,就算寵壞又如何了。似你那般就好麼,十多年間,一個丫環也不給寶寶,可憐我兒啊!穿衣洗身都無人照料。」李氏瞪著雙眼,柳眉倒豎,要是再叉腰前傾身子,就是一副標準的悍婦行頭了。
聽到丫環兩字,李靖頓時醒悟過來,這廂間還有縱兒的兩個侍女在呢!一聲重咳,板上臉道:「莫吵了,靜心聽縱兒的見解。」
另一邊窗的熙雲遮擋著婉兒,明眸裡隱有笑意;倒是她多慮了,婉兒現下全神望著自家少爺,杏眼眨都不眨的,哪裡聽得到老爺夫人的對話?
只見李天縱又道:「拿得起,放得下!不過放下的只是執著,並非原則。」看著楊玉那雙流光轉動的眸子,笑道:「楊小姐,在下很贊同你說的一點,那就是堅持自己的信念!正如那竹子一般。」微一醞釀,他悠悠念道:「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是一首詠竹詩,「咬定」兩字讓竹子生動有神,後兩句頑強堅韌,狂傲中帶著淡雅,把巖竹的風骨刻了出來。
閒雲居士微瞇著眼,甚是享受地念著此詩,末了讚道:「妙極,妙極。」
負責記錄的丫環自然不敢怠慢,立馬將這首詩寫上;另有負責傳通的小廝幫閒,奔走相告,迅速將此詩從百花畫舫流出去,傳遍柳河。
「西楚霸王固然剛愎自用,諸多缺點;但我敬他一點!那就是他的狂豪!」李天縱輕輕仰頭,閉上雙眼,感受著垓下之戰時,四面楚歌的悲壯;烏江之時,項羽拔劍自刎的豪氣,道:「項羽的自刎,正是拿得起,放得下!不願苟且偷安,只想作為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隨著李天縱激昂的語調,楊玉不由激動起來,心中豪情浮湧,舉起酒壺痛飲。
李天縱看著她,微微一笑,吟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念畢這首烏江,楊玉、閒雲居士等人便情不自禁地放聲叫好!這首絕句短短四句,卻擲地有聲,充滿著凜然正氣!項羽的英雄本色躍詩而出,聞者動容。
又一首詩。俏丫環心裡嘀咕,持筆往宣紙上書寫。大廳裡的人歡聲雷動,這些盛世之人,相比較《聲聲慢》那樣的淒詞,卻是更喜歡這種慷慨豪邁的詩!就連一些淺薄之輩,也被這氣氛影響得情緒高昂,拍案飲酒,豪情滿懷之態難以筆墨描述。
縱然身處二樓,仍是震耳欲聾,綺綺望著台上侃侃而談,時而哀婉、時而淡雅、時而狂傲的李天縱,雙瞳裡漣漪圈圈,漸有迷離之色。
楊玉將酒壺掛回腰間,雙手作揖:「李公子無論才學,還是為人之道,皆讓楊某甘拜下風!這場文鬥,是我輸了。」
李天縱輕淡一笑,打開描竹紙扇搖道:「楊小姐也令在下佩服不已。」這並非謙讓之語,在這個時代,竟有如此一名別樹一幟的奇才女,讓他如何不服?
早在楊玉宣告自己戰敗之時,話聲未落,大廳便沸騰起來了,飛將軍戰敗!
「飛將軍楊玉不敵李天縱,連輸兩回合慘敗!」宛若白晝的柳河兩岸,傳著今晚矚目的文鬥比試的結果,才子們無不歡呼雀躍,竟將柳岸的靡靡之音壓了下去!要知道飛將軍百戰百勝,落盡了新宋年輕才子的顏面,如今終於成為七尺男兒的手下敗將,讓他們如何不振奮?
更有甚者,當即燃放起爆竹來,轟轟咚咚的如過年似的,好不熱鬧。
「趙兄啊趙兄,怎的!如我所言,李天縱取勝了,你沒白嘗我的拳頭!」左眼腫了一圈的周兄仰天大笑,在碧水生煙的岸邊柳樹下手舞足蹈,伴隨著柳絮紛飛,遠了看,真像個傻子。周兄滿臉得色,好似飛將軍與他有深仇大恨,而他剛剛大仇得報:「這回瞧那楊玉還會放甚厥詞!」
額頭腫了一片,右眼發黑的趙兄搖著破爛的紙扇歎道:「絕才散人從來都沒放過厥詞,而且文無第一,輸贏是很平常的事。」
周兄鼻哼一聲,正高興著呢,被嗆了一記真不痛快:「趙兄,輸就是輸了!你莫要跟我囉嗦,若再替楊玉說好話,有如此柳!」說著,他一把拽過身邊幾條柳絮,狠狠地折斷下來。
「周兄,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何老要針對飛將軍呢,你不覺得她很值得欽慕麼?」趙兄踏前一步,遙遙望著華燈四掛的百花畫舫,張口想要吟上幾句話讚美一下,卻發現胸腹間空空如也,如何搜刮也無用。憋了許久,他才念道:「柳河啊,全是水……」
周兄擼起衣袖揮過去,猙獰怒道:「去你娘的兵馬!」兵馬則是飛將軍的者。
「飛將軍永垂不朽!」趙兄放聲喊道。
柳河一片歡騰,百花畫舫內同樣如此,尤其數司馬浩、梁磊幾人,高興得嘴唇都哆嗦了。司馬浩整個人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額頭遍滿細汗,全然沒有平時的溫文爾雅,縱情大笑:「贏了,贏了!」有了今天的情景,他便可以消去心中慘敗于飛將軍的陰影了。
梁磊疾搖著從姑娘處奪來的仕女圓扇,笑道:「李兄今晚如有神助啊,定然是我的折扇給他鼓舞了!」
最高興的莫過於李靖了,雖然表面還是沉穩模樣,其實心中波濤澎湃,今晚過後,縱兒便會名傳天下!他撫著山羊鬍,笑喃道:「虎父無犬子啊!虎子、虎子……」
李氏沒了大戶夫人的風範,不顧儀態地呵呵直笑。包廂裡最鎮定的自然是熙雲,旁邊婉兒卻開心得險些叫了起來,掩著小嘴緊緊地望著樓下的李天縱,滿目崇拜。
「老朽宣佈,文鬥比試,李天縱取勝!」閒雲居士撫鬚笑道,中氣十足,心忖就那首歌謠,就不枉此行了。
楊玉走到李天縱旁邊,俏臉紅通通,原本英氣颯爽的眉宇間,變得嫵媚十足,再看她粉色小嘴濕潤亮澤,隱有淡香的酒氣噴出,真真是誘人之至。她看著李天縱,眸子溜過一絲羞意,輕聲道:「李公子,楊某應諾你的綵頭,定不會賴賬。後天巳時,城北郊外清溪亭,楊某在那兒恭候!」
她說話間,吐氣如蘭,陣陣淡香飄進李天縱的鼻子,他輕輕一嗅,對楊玉促狹地眨眨眼:「李某一定會準時到的。」
楊玉似嗔似笑地白了他一眼,抱了抱拳,轉身往台下而去。兩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僕人迎了上來,護送著她,穿過呼聲陣陣的大廳,離開了畫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