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雖然說是設在前廳,可是其實廳中只設了一席,單雄信和魏征、徐茂公、謝映登、王君可陪著王伯當、明染、天下坐在這一席上,其他眾人都在廳外露天坐著,雖然外面積雪未融,只是隨意地掃到了牆邊,可是這些大漢沒有絲毫涼意,吃了一會兒,竟有人拉開了前襟,敞著懷行起了酒令。
天下坐在廳內,興高采烈地看著外面賣弄各種技藝的這伙綠林好漢,不時地跟坐在她旁邊的明染小聲的說笑著。
而坐在明染另一邊的徐茂公也時不常的跟他們倆嘮上兩句,可是越嘮,徐茂公心裡越沒底,這一晚下來,從天文地埋、諸子百家,到治國之道、行軍之法各方面的話題都稍有涉獵,可是這話頭兒在兩人嘴裡從來沒掉到地上過。
而天下這一邊坐的正是魏征,他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幾個人談話,當徐茂公跟明染的話題剛告一段落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看今日之天下?」
明染輕晃著酒杯,輕歎了一聲,說道:「天下如今是內憂外患,隱隱有星火燎原之勢!」
徐茂公聽得此言,不禁眼睛一亮,問道:「不知這內憂外患何指?」
天下撇了撇嘴,說道:「裝什麼裝呀?我就不信你這樣的人,會連這都不知道……」
魏征笑了笑,問道:「怎麼?你也知道嗎?」
天下抬著白了魏征一眼,說道:「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這內憂啊,指的就是嫡位之爭,役民之禍,而這外患,就更簡單了,東、西突厥有多猖狂,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
一直注意他們談話的王君可這時突然插嘴問道:「這嫡位之爭我知道,可是這役民之禍指的是什麼啊?」
天下看了明染一眼,明染笑著說道:「你只管說你的,看我做什麼?難道我還能管著你的嘴,不讓你說不成?」
天下衝著他做了個鬼臉,說道:「人家好意想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不領情就算了,還說風涼話,哼!我說就我說!」說著,她清咳了一聲,做出一本正經的對王君可說道:「君可大哥,這役民之禍,指的就是對百姓大施徭役,不管百姓死活,這其實就是禍亂的根源,其害大於嫡位之爭何止千萬倍,大多數皇朝的滅亡,說到底就是由這役民之禍而起,就是因為上位者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所以百姓才會推翻他們,要知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魏征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句話,他看向天下的眼神突然凌厲了起來,說道:「可以說得更詳細些嗎?」
天下想了一下,接著說道:「這樣說吧,有權利就一定有義務,做為君王錦衣玉食,掌管天下的生殺予奪之權,相對的,他也肩負著民生重任,一但他只安於享樂,而不管百姓死活,那麼到了一定程度,百姓就會推翻他,然後換上一個他們比較信任、認為能夠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的人來做新的君王,然後會再經歷一個從太平到動亂的過程,然後再改朝換代,世事正是如此循環,事情也就是這麼簡單……」
魏征聽完,半晌無言,好一會兒才長歎了一聲,說道:「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我想了這麼多年的事情,沒想到,倒是讓一個小姑娘提醒了我……」
天下一愣,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況下被魏征給感慨出來的。
王君可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又問:「說起這外患,這幾年東、西突厥已經安份多了,不若前些年邊亂不斷,想來已經被咱們打怕了,恐怕已是不敢再輕啟戰端了吧?」
明染搖了搖頭,說道:「他們不是安份了,那是在養精蓄銳,靜待時機,若是如今只有這內憂,或是只有外患,都並不足為懼,可是如果這內憂外患一起發作起來,大隋危矣!」
謝映登此時已有些微醺,說起話來,舌頭都有些大了:「那,就不要讓他,讓他發作好了……」
天下笑著說道:「謝大哥說起醉話來了呢!這哪裡是你想讓他不要發作,他便不發作的事,這突厥的蠻子可是一點都不傻,他們現在看起來安份,可是一旦這內患一起,他們這些外憂立刻就精神起來了,他們惦記中原這花花世界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才怪呢!」
明染此時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如今所慮者,內憂也,外患,不足為懼!」
徐茂公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如今的北平王鎮守幽州重地,突厥絕難冒進半步……」
魏征卻長歎了一聲,說道:「就怕內患一起,有人會自毀長城啊……」
徐茂公愣了一下,問道:「師兄的意思是說,怕有人挑起北平府與大隋之間的戰爭?」
魏征點了點頭,說道:「聽說前年朝廷派往北平的監軍是武氏兄弟,而這武氏兄弟本是靠山王的親信,會派他們去,這不是擺明了不信任北平王嗎?如今這北平王還忍著,可是誰能知道他會忍到什麼時候啊?而且,這武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會不在暗中動手腳,架空北平王?這一來二去,他們早晚得翻臉,等真到了翻臉的這一天,朝廷裡多的是眼紅的北平王、看他不順眼的,這些人再暗地裡使使勁兒,這一仗也就是早晚的事,要真的打起來,北平王還真吃虧,腹背受敵,但願到時候朝廷別蠢到跟突厥聯手,那跟與虎謀皮可沒什麼兩樣……」
天下抿著嘴笑道:「你可別把北平王想得太簡單了,突厥人如今在養精蓄銳,他可是也天天枕革以待,半點不曾鬆懈,我們現在都能想到有人會自毀長城,他在這位置上這麼多年了,又怎麼會想不到這些呢?真到了那一天,他必有自保之道,倒也不用咱們替他擔心……」
王君可皺著眉問道:「那北平王為什麼不先把突厥打到無力還手……」
明染冷笑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如果北平王真的那麼做了,那不用等小人挑撥,朝廷的大軍就立刻開到北平去了!」
王君可一愣,問道:「這是為什麼?」
天下輕笑了一聲,說道:「沒了老鼠,誰還會養貓呢?」說著,她看了明染一眼,不出所料的看到了明染臉上的苦笑。
謝映登醉眼朦朧地問道:「怎麼又說到養貓了?」不止謝映登沒聽明白,就是魏征、徐茂公和王君可也沒明白,都一臉茫然地看著天下。
天下笑著指了指明染,說道:「問他啊,他知道……」眾人又看向了明染。
明染放下手裡的酒杯,坐直了身體,說道:「突厥是鼠,北平是貓,如今朝廷忌於鼠患,所以還養著貓,偶爾也肯由著貓發點小脾氣,可是一旦沒了老鼠,朝廷還養貓何用?」
聽到明染這樣的解釋,徐茂公不禁撫掌大笑道:「妙解,真是妙解啊!」
王君可卻愁眉不展地說道:「那到頭來苦的還不是百姓?」
天下無奈地搖了搖頭,用筷子敲著杯子,輕聲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聽到她的歌聲,席間眾人一時無言。
好半晌,魏征才歎息著喃喃自語道:「百姓,百姓,唉,百姓苦啊……」
單雄信跟王伯當從內堂出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魏征這幾句自語,他拉著王伯當坐下後,就問魏征:「魏大哥,這是發的哪門子感慨啊?」
魏征這才回過神來,端起酒杯一幹到底,這才長歎了一聲,說道:「我們剛才談起天下大勢,不禁感歎百姓最苦……」接著,把才纔眾人的談話講給單雄信聽。
天下沒在意單雄信跟魏征的說話,只是看著王伯當,問道:「王大哥,你的事情可有著落了?」剛才王伯當跟單雄信進去,就是去談他入伙的事的。
王伯當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說道:「嗯,差不多了吧!」
明染見他不願多說,便用眼神示意天下不要多問,天下撇了撇嘴,也就沒有再問。
就在天下端起茶杯正要喝水的工夫,就見單雄信的管家單福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貼在單雄信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單雄信便跟著他匆匆地去了。
看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天下跟明染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