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紅著臉說不出話來,只低頭揉捏手裡的小荷包兒。I頭逃走。
紫萱莫名其妙,回去合素姐說:「娘,明柏哥奇奇怪怪的,是不是要到京裡去,喜歡的傻了?」
素姐一邊替狄希陳收拾衣箱,一邊微笑道:「你說是怎樣就怎樣。」打開妝盒,取出兩個荷包來,各塞進六枚黃金打的小銅錢和兩個金戒指,對紫萱道:「你來把這兩個荷包縫上再綴根帶子。」
狄希陳進來,看見女兒手裡的小活計,笑問:「只兩份兒,沒俺的?」
素姐道:「找胡先生親手替你打的那新衣箱,每個角兒可以轉開來,裡邊各有二兩銀子應急。」
狄希陳笑道:「這年頭要有銀票就好了。」西廂房裡擺著他們父子三人三個衣箱三個文具箱,孩子們的一箱書,還有一個箱子裝的是常用的碗勺等物。又是三副鋪蓋。狄希陳一一翻過,歎息道:「這是搬家呢?加上幾個小子們合長隨,一船也裝不下。」
素姐數道:「小桌子合三個山,再加上煮酒兩口子,其實人也不多。若不是開了春要種地,俺連來貴都叫他去呢。」
狄希陳道:「你放心罷,來去也沒幾天路。有便人俺就捎回信來。」
素姐笑道:「這幾年道上越發的不好走,來富和一個在京裡也開錢鋪的錢老闆說了,你到他鋪子裡使那塊章簽名可以先支。俺們已放了五千銀在他鋪子裡。想來夠用。」
狄希陳點頭,只恨紫萱在邊上,有許多話不好說,又有許多事做不得,等著紫萱做好了手裡的活,支使女兒:「快去拿給你哥哥們看。」
紫萱拿著兩個荷包去了,狄希陳拉素姐進裡間,就要掩門,素姐推他道:「做什麼呢,外頭又沒人,有什麼話偏要關門,看叫下人知道笑話。」
狄希陳道:「你不放心我們出門,我也不放心你和女兒在家呢。」
素姐笑道:「我們有什麼好愁的?大宗的金銀、值錢的首飾都埋的埋藏的藏,倉裡的糧食就是圍了城也夠咱們全家上下吃幾年。」
狄希陳道:「河北道這一二年極不安份,此去謀不到蘇北的官職我就帶孩子們回家。我恍惚記得這幾年是農民起義最厲害的時候。咱們附近這幾個縣雖然太平,難保不會有流寇。你休下鄉,千萬千萬。」
素姐笑道:「這話你都說了多少回了?」使兩隻胳膊圈著狄希陳道:「按你那不靠譜的記憶,這時候山東少說也有三四起農民起義,可是咱們聽說過一回半回沒有?說不定歷史叫咱們改變了呢。」
這十來年,狄希陳釀酒辦作坊致富,不只繡江,週遭幾個縣跟風辦小作坊的極多,狄家的工錢給得又極高,田租又取得少,連帶的這幾個縣長工短工的工錢都不低。單論竹江,差不多的人家都有一兩頃地。平常的窮苦百姓,只要不好吃懶做,或是辦個小作坊,或是開個小店舖,求一個溫飽並不是難事。所以素姐並不似狄希陳擔心。
狄希陳輕輕咬著素姐的耳珠,笑道:「不然我不去了?」
素姐偏頭讓過,咬著牙道:「不許色誘。兩個孩子說得好聽,其實心裡還是想當官的,你做一任官兒,帶著他兩個磨練幾年,才不好走彎路。」
狄希陳道:「我還一竅不通呢。本想找薛老大借兩個清客,偏那幾個坐不得冷板凳都辭了去。」
素姐笑道:「你可是看了三年豬跑,以身作則就使得。市面上賣的做官大全也不少,多買幾本看看罷。跟你在任上那一二年瞧著,其實你們做官的沒有小吏本事大。」
狄希陳笑道:「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不說了,我再到兩個莊子處轉一轉。」
第二日狄希陳回明水,只叫莊上留夠兩莊人一年半的糧食,餘者和重貴物品都藏到山洞裡。又吩咐柳榮約束好家人和莊戶,回來又尋小九。小九合金老實去尋房子不在家,晚上到狄希陳家,問:「五哥可是有事?」
狄希陳扯他到書房裡坐。平常有什麼話說從來不瞞素姐的,小九唬了一跳,等狄希陳把從人都支使出去,忙問:「出了什麼事?」
狄希陳道:「俺心裡總有些不安。不知九弟覺得如今世道如何?」
小九笑起來,慢慢道:「俺把新買的那幾頃地都賣了,只留了和五哥家緊鄰的小莊。這不是要在府裡買大房?」
狄希陳道:「這般,俺過幾日到京裡,你嫂子不信有大亂,家裡你多看著點。」
小九道:「府裡沒什麼妨礙的,倒是五哥一路小心。」
狄希陳道:「我們
,行李又不沉重,想來路上最長也不過十來天,只不在哪裡。」
小九道:「河北道休去呀,南方都好。」他還有話要說,素姐捧著一盒點心進來。笑道:「有什麼好話不肯當著我面說的?」
狄希陳道:「你已知道,偏來問。」
素姐笑道:「今年種蕃薯土豆玉米的可是不少,這幾個縣的老百姓都有飯吃,怕什麼。就是別處見咱們這幾個縣過的好日子,自然也去種這些出產高的莊稼。如是,盛世無饑荒矣。你五哥想太多了。」
狄希陳道:「跟從者雖然少了。也不是沒有?你就不記得咱們到成都去,那麼富有的地方也有水寇!」
小九看著素姐,微微搖頭道:「有些鬧事的人並不是吃不飽飯的。嫂嫂還是太樂觀了。」
因素姐拿眼瞪他,他有些招架不住嫂子的秋波,沖狄希陳拱手道:「五哥心事俺盡知。改日當為五哥餞行。」
素姐道:「你們兩個倒是同心。」
小九依言站在門口沖狄希陳拋了個媚眼,笑著去了。狄希陳被素姐揪著衣領笑問:「招,你們兩個是不是真有斷袖之誼?」
狄希陳回過神來,笑得要死:「分明是因你那句話做耍。故意要叫你吃醋。」
素姐笑道:「我分明也是要借他吃個醋。」鬆了手沖狄希陳吹口氣,說聲「倒」。狄希陳立時倒在榻上縮起手腳輕聲尖叫:「女俠,放過我吧。」
素姐裝做找鞭子,東張西望了好一會,退到門口,飛快掀起門簾走了。狄希陳叫素姐調戲了一道,爬起來歎氣,轉到前邊看兒子們都睡了,又去看女兒。
轉眼到了吉日,素姐帶著紫萱和小妞妞送他們父子三人出城,薛家和相家在十里長亭候著又送出二十里。狄希陳一路平安抵京且不細說。
到了二月底,就傳說正月裡盜陷縣,一時人心惶惶。山東各縣不少地方都傳說有盜,狄家眾親紛紛都搬到城裡來。素姐因滄海居離府城近些,就叫把家學和胡先生的木匠學校先搬了去。忙忙的到四五月間,消息越發的不好了。一路上竟十分的不太平。狄希陳在京裡連個信兒都捎不出來。
好在濟南一府種新莊稼的不在少數,還算安靜。素姐提心吊膽候到七月,狄希陳帶著長高了半個頭的明柏和小全哥來才到家。
素姐問起選官,狄希陳搖頭道:「南直隸池州府同知。」
素姐呆了一呆,笑道:「可是好。能在家呆幾個月?」
狄希陳道:「兩三個月罷。我跟山東學道一路來的,他是南京周家人呢,說起來周師爺是他哥,我跟他說了人情,小全哥叫他低低的進個學,兩個孩子若是中了舉,也把他們涮下來。山東勢頭不大好,等孩子們考完了,咱們收拾收拾,一船到池州去罷。」
素姐咬著唇搖頭道:「不去。你南下只怕也不安全。」
狄希陳柔聲道:「別使性子。」
素姐想了想,笑道:「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若是沒有孩子們,哪裡我都跟你在一處。」
狄希陳思之良久,方道:「也罷,依你。你只在府裡休出城。」
轉眼學道考繡江,狄家義學二十來個去考的都得進學。小全哥果然低低的進了學,明柏只考在四等,秋試兩個都不得中舉。
九月底,狄希陳除帶上京的那幾個家人,又添上幾房家人裝了兩船行李,帶著小全哥和明柏取臨清水道南下。他們走了不到一個月,劉六、劉七兄弟率領數百人在霸州起義,山東大亂,謠言四起。彼時素姐正在滄海居看修倉庫。薛老三聽說德州陷落,飛馬來尋姐姐。
素姐鎮定,道:「家學的孩子們你帶著先走。我和幾位先生守幾日,等義學的孩子們的爹娘來接了再去。」
薛老三急道:「大哥說府城再過幾日就只許出不許進了。這些孩子理他們做什麼。」勸了半日,素姐只叫莊裡老弱和家學的子侄們打點行李細軟,立時和薛老三回府,自家絕不肯棄小學生們逃生。
卻說紫萱在家,每日都在城門守候。無奈進城的人再多,也沒有她娘。那一日清早起來,因道上人多坐車不便,她改扮了男裝跟來富來貴騎馬去城門處守候。到了時辰城門也不曾開。來貴使錢去問,回來道:「外頭有幾萬人要進城呢,說是怕賊潛進城,叫不開門放人。」
紫萱跺腳道:「俺娘還在外頭。去尋舅舅,俺們出銀子叫他們開門去接娘。」
來貴道:「俺去說,你們在這裡守著。好些人在那裡問呢,都是家人在外頭
紫萱直等到太陽偏西,城門也不曾開,來貴也不曾回來。來富拉她的馬道:「今日怕是不得開門了,俺們回去罷。」
紫萱忍著淚道:「再等等。」
一直到天黑,薛如和來貴一起來尋紫萱回家。紫萱心裡不住的盤算,只是記掛著家裡小妞妞,命人請九叔來。
小九聽說素姐還不曾回來,也是著急,帽子都不曾扣上就一路小跑過來。紫萱把小妞妞交給小九道:「九叔,俺要去尋娘。妹妹交給你。」說罷掉頭就要走。
小九伸腿絆了她一下,拉住她的袖子道:「把小姐關起來。」
春香秋香衝上來把淚流滿面的紫萱摟住。小九咬咬牙,把小妞妞交到陳媽手裡,道:「俺答應過五哥要看好你們的。俺出城去尋。」
紫萱道:「俺不出城,先放手。」春香和秋香因她一向說算話,不由都鬆了手,紫萱撲上來抱緊小九道:「九叔,你去不成。小兄弟還小,俺妹子也小,都要骨肉照應。難不成你要把兩家交給俺?俺還要人照應呢。」
小九歎息許久,抱著紫萱道:「府城不會破,也許過幾日就開門。咱們再等幾日。」
薛如道:「舅舅使人去布政司尋人情去了。只是還不得消息,說不定明日就開城門。你們兩個休要著急。」三個人守到半夜,薛家的管家送了封信來。
薛如看了道:「無妨,明兒開南門放人進來呢。俺們只在南門守著就是。」
紫萱不信,要過信紙來看了果真是這般說,從明日起只開南門。明水正在南邊,料想素姐不會從旁門進。第二日薛家換了薛如兼來陪紫萱和小九守在南門,一直到正午,南城門才開,因城門外圍著要進城的人越來越多,守門的膽怯,自作主張要關門。一時城裡城外哭聲震天。紫萱看小九眼珠亂轉,她也活動了心思,只說小解,騎著她的小馬繞開幾步,直衝城門。小九攔不及,揚鞭也要衝出去,來貴和來富兩個對看一眼,一個抱他的馬腿,一個衝出去追紫萱。
誰料紫萱馬快,城門邊的人群又怕被馬踢著,略讓了讓,紫萱就似洪水中的一條小魚奮力游了出去。
來貴擠到城門口,眼睜睜著紫萱從左邊擠出人群,洶湧的人群就把他擠了回來。薛如兼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卻說素姐帶著最後幾個小學生坐車要回府城,遠遠的看到城門不開,城外又擠了無數的人哭鬧。略站了一會,看見偷也有搶也有。素姐覺得不安全,一直退回明水,把家人和莊戶盡數挪到滄海居後莊,一連幾日關緊了大門,白天黑夜都派人守著看家樓。這一日後晌狄九強爬到看家樓上看了半日,下來和素姐道:「遠遠的有一匹馬跑來,好像咱們家的。」
素姐自家爬上去看了一眼,下來道:「快開門,是紫萱,難不成府城陷了?」
狄九強扶著著素姐到門口,才開門,披頭散髮的紫萱從馬上滾下來,抱著素姐只是哭。
素姐摟她在懷裡道:「府城陷了?」
紫萱搖頭道:「不曾。」
素姐鬆了一口氣,拍她道:「你是怎麼出來的?別人呢?」
紫萱抽泣道:「俺是擠出來的。俺們聽說擠在城外的人,好些都叫人販子捉起來賣到別處,俺害怕。」
素姐摸女兒頭髮道:「娘又不是一個人,城門關了不會回莊上來麼?餓不餓,咱們做飯去。」
紫萱此時才覺得全力無力,不好意思道:「俺在這裡靠會子罷,一天沒吃飯了。」
素姐聽女兒的意思是在外邊尋了一天,不由的豎起柳眉道:「長本事了!」就門邊尋了根門拴揍她。紫萱屁股上挨了一下,一邊叫:「俺再不敢了。休打,餓呢。娘小心腳下。」一邊跳到裡院,沖那幾個小學生瞪眼:「膽小鬼,看什麼看!小姐我孤身一個敢尋娘,你們連家都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