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翅膀咋遇到小全哥,說不出的親熱,直到席上吃酒,都粘在小全哥一處。小全哥兄妹三人是來之前受過丁媽媽教導的,跟明柏兩個在人前一言一行都無可挑剔,就襯得小翅膀自個都覺得自個村,磕磕巴巴學小全哥拿筷子,斯文吃菜看戲
狄希陳瞧小翅膀舉止也還得體,提著的心放下一半兒,放心去盡半子的本分。這一日本來極冷,待太陽西向,賓客們都坐不住,漸次辭了去。外頭看戲的人也都四散,調羹挨到薛家陰宅門口,探頭探腦地喚小翅膀。一個新來的管家不認得她,喝道:「這個地方你亂闖得?驚了老爺們打你板子,快去!」
調羹道:「俺是府上親眷,來接俺兒子的。」
那管家肚內尋思:「若是女眷,是從裡頭出來,沒有外頭找進來的理。只怕是個賊婆子,俺且先將她哄進去關起來,明兒拿老爺貼子送到縣裡去就是。」掉了一張臉陪笑道:「我是新來的,認不得奶奶們,奶奶跟著俺到裡邊去罷。」
那調羹被他一聲奶奶叫得渾身通泰,就真當自個是太太奶奶了,擺起架子叫管家在前頭帶路,她要學人家奶奶小腳走路,扭扭捏捏的分外像個賊,那管家自以為得計,哄著她進了間廂房,道:「俺就去尋小舍人,奶奶在這裡等等罷。」將門一帶,悄悄兒倒扣住,要去告訴主人家。誰料薛如兼使他送崔姨媽回家,就渾忘了這事。調羹在房裡等了許久,拉門不開,才慌了神,先是拍門喊人,後是破口大罵。彼時院裡頭亂紛紛的,戲子們忙著收拾衣箱,主人家忙著送客,薛家的管家們只說關了個賊,誰肯理會調羹?
小全哥因小翅膀交給他看管,左等右等調羹不來,他明日還要上學,今兒的功課還要回去補上,跟小明柏兩個急得團團轉。
小翅膀道:「小全哥,俺們捉迷藏耍子呀。」
小全哥不快道:「小叔,你沒有功課?天都待黑了,怎麼還沒來人接你?」
幾個人信步走到後院裡邊,一堆人圍了間廂房指點,小翅膀聽見***聲音,忙道:「那不是俺媽,想必在裡邊喫茶。」跑上前拉扯眾人,管家們哄他,裡邊頭關著個假妝夫人的瘋婆子呢,小翅膀半信半疑。倒是小全哥留心,聽那聲音嘶啞,實是調羹的調門兒,喝道:「是不是,開了門再說。」
素姐今兒耍了一把姑***威風,這起奴僕們哪敢似從前怠慢,一個人忙開了門,側著半個身子道:「小舍人當心。」
調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撲出來,尋著小翅膀,摟在懷裡,罵道:「你們這些狗奴才,這不是俺的兒,這個不是俺的孫子?」
嚴明柏看小全哥一臉為難,忙道:「這是狄家先老太爺的一個妾,想必你們不認得。」
先前那個賺了調羹進來關起的人忙沖小全哥跪下道:「俺實不認得她,她只說自個是俺家親戚,俺喊她奶奶她也應了。俺因她說話不像,才當她是瘋了,先將她關起。若早說是位姨奶奶,哪有這事。」
小全哥點頭道:「這事怪不得你,起來罷。」抽身要走,又有些不好意思,沖調羹道:「小奶奶,天都黑了,家去罷。」
小翅膀不依,跳起來拉著小全哥道:「他們欺負俺娘,拿大棍子打他們。」
小全哥皺了眉,斯斯文文道:「俺奶奶去了有兩年,小叔叔你哪裡又來個娘?小奶奶你說是不是?」
調羹滿肚子委屈說不上話來,拿袖子擋了臉只是哭。
嚴明柏瞧了瞧兩邊,笑道:「這事管家大哥也有錯兒,給小奶奶陪個不是罷。」
小全哥忙道:「左右的快把小奶奶扶起來。」看看天道:「俺們走罷。」沖小翅膀拱拱手,拉著嚴明柏先走了。
那人有些不伏氣,與調羹磕了三個頭,起來站到一邊抱怨:「一個妾,到親戚裝什麼太太奶奶,誰家的妾這般不要臉。」
此時小全哥已是去了。正經主人一個都不在眼前,奴僕都盡數哄笑起來,各自走散。小翅膀被調羹拉著出門,到了車上,方敢說話:「娘,你拉著我做什麼,我撿塊石頭砸死那個狗奴才。」
調羹道:「惹不起他們,俺們回家去罷。」
小翅膀道:「哪個說惹不起,今兒俺嫂子還給了薛大嫂子兩掌,打得他家人連個屁都不敢放。」
調羹聽說素姐打人,到唬了一跳。狄周在外頭笑道:「你嫂子才嫁到俺們狄家來時,管教你哥就跟官府裡頭管賊一般,說聲打,哪一回不是打上幾十上百下,白叫俺爹俺娘心痛,通沒人敢上前勸勸兒。今兒這兩巴掌小意思。」
小翅膀卻是頭一回聽說,覺得有趣,忙問狄周,狄周就將從前的舊事一一說與他聽,小翅膀不信,道:「俺嫂子從來好脾氣兒,那幾年小全哥還打過幾下,通沒彈過俺一根手指頭。他就捨得打俺哥?」
調羹也實是忘了素姐從前的本事,想起來全身發冷,結結巴巴道:「俺以為她改了性兒呢。」
狄周笑道:「都分了家了,改不改都跟姨奶奶沒什麼
姨奶奶,俺勸一句兒你休惱。如今你手裡也有萬餘I小翅膀幾輩子也吃用不了,尋他們做什麼呢?」
調羹道:「不是為了老太爺週年,俺也不來薛家。老太爺養了個做官的兒,總要體體面面給他做場法事才好。」
狄周曉得調羹是捨不得自個出錢,他本是個先有自己再有主人的人,最會見風使舵,就閉了嘴不回話。一路無話到了縣裡。跟調羹相與的一個姑子早等在廳裡,瞧調羹眼睛發紅,猜她碰了壁,只得尋些閒話與她解悶。
第二日姑子辭了去,走到縣裡一個伍鄉宦家裡吃早飯。伍奶奶問她哪裡來,那姑子道:「狄老善人家來。」
伍奶奶想了半日,笑道:「是那個告了大半年狀說老生兒子不是老太爺親生的那家?」
姑子合掌道:「阿彌陀佛,就是她家。她起願說要給老太爺唸經,哄得俺在她家等了一日呢。」
伍奶奶道:「做場大法事也要二三百銀,只怕她窮了做不起。」
那姑子道:「她也有兩萬的家事,前番教人哄著買了六七千的假古薰,著實的心痛,如今花錢就有些捨不得。」
伍奶奶笑道:「只是她吃了這樣大虧,狄家那個大兒沒有不替她找回來的理,俺們也聽說來,都當是假的呢。」
姑子笑道:「狄大人待老太爺言聽計從,分家並沒半個不字的。誰料老太爺去了,調羹姨奶奶自個有算計,惹惱了狄大人,不肯跟她來往呢。」
伍奶奶撫掌笑道:「原來是這個理,虧你打聽的清楚,這個調羹可不是有些傻。平白的得罪大兒子做什麼,偏他家的大兒還是個好性兒,只不理她完了。」
那姑子道:「實是好性兒,不然人家怎麼叫他小善人。」
伍老爺從妾房裡出來吃飯,因那姑子說的有趣,他自有心,將調羹家事打聽得清清楚楚。姑子走了,伍奶奶道:「你問人家那些做什麼?」
伍老爺拈鬚笑道:「喜姐還不曾許人家,正好合他家對親。」
伍奶奶啐他道:「你是瘋是傻,喜姐雖不是俺親生的,也正經是個小姐,叫她向一個上灶媽媽子的磕頭叫媽,如何使得。」
伍老爺道:「難得她家有錢,俺喜姐嫁過去就是當家奶奶?她一個庶母算什麼東西。那份家事就不姓狄,跟俺們姓伍了。」
伍奶奶肚內盤算了半日,橫豎喜姐不是她肚裡落下來的,論身份也相當,嫁給調羹得一注大財禮也不虧,就允了。
說起來,一個繡江縣,論舉人不過十來位,論鄉宦才二十多家。伍鄉宦家也有七八十頃好地,在縣裡算得頭一等的好人家。調羹做夢都沒有想到會來跟她提親,媒人說什麼應什麼,忙不迭答應下來。雖然三千兩的彩禮要的調羹肉痛,只是這樣的家世,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忙忙的就打點齊備送上門去,換了婚書跟生辰八字兒,自以為替兒子擇了良配。
狄家因忙著相大舅的百日,並不曾留心。好容易幾件大事完了,狄七兩口子來莊上換土豆跟蕃薯,說小翅膀跟伍家的喜姐訂了親。狄希陳跟素姐都詫異,只是事不關己,理他做甚,送走狄七,安排了莊裡農事,自搬回府裡居住。
卻說薛家分家,因連家被素姐兩個巴掌打消了氣焰,沒人跳出來指手劃腳,三兄弟將公帳上所有東西均分為三,各取一分。薛如拿出一千兩給兩個兄弟,獨住明水的大屋。薛如兼跟薛三冬兩個搬了各自房裡的家活器皿,自去府裡新宅。薛婆子留下的些許衣裳首飾,本是有遺言留著龍氏的,只連氏說道幾句,薛大也沒理她,盡數讓生母帶走了。薛大也要買田地造大宅,狄希陳薦了那個經濟金老實與他。
這一日天氣突然轉暖,東園水邊的桃柳爭妍,狄希陳請妻舅們來賞花吃酒。因並無一個外人,素姐奉龍氏坐在上邊,龍氏不肯道:「使不得,俺跟孩子們一處坐罷。」抵死坐在孩子們那桌的下手。薛老三笑道:「姐姐休要再強媽,她一輩子慣了,平常在家,俺們單放張桌兒給她吃飯。」
素姐看巧姐跟王氏都有些不以然,只得罷了,坐下來道:「府裡住了這些天,何如?」
薛如兼點頭,薛老三咧了嘴只是笑。巧姐道:「冬哥整日裡不著家,不是尋同年,就是訪道觀。」
薛如兼道:「俺做了十來年秀才,今年也尋個門路,若是貢了,排二三年選個教官,你也好穿件袍兒做夫人。」
狄希陳道:「如今你也有些錢,不如納個中書。就是見了府裡太爺,都是平起平坐。倒比見了縣太爺要磕頭的教官體面。」
薛如兼因問要多少銀子。狄希陳道:「這個俺卻不知,使了人問相表弟去就是了,他與京裡常通消息的。」
薛如兼搖頭道:「相大哥實是可惜了,好好的告病做什麼?」
狄希陳笑道:「他只是告病罷了,在他前頭,一個兵部,一個吏部尚書,都告老還鄉了。」伸出兩根手指朝半空裡虛剪了一下,笑道:「劉謝二位老大人為什麼被黜,你還不?」
薛如兼便舉杯喝酒吃菜,薛老三不懂得還在那裡亂問,素姐在那邊席上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收了聲,笑道:「俺尋了個匠人做得好大美人風箏,小全哥什麼時候來家?俺帶他們去大明湖邊放。」
素姐笑道:「你只記得玩,分了你十來頃地一個小莊,你就不操一點兒心。」
薛老三指了指王氏笑道:「有她跟桃花呢。對了姐姐,俺們當鋪的生意著實的好,添些本錢再開幾家可使得?」
薛如兼道:「
狄希陳道:「你們放著現鍾不敲,來打我們這塊銅做什麼?去問計夥計去。」
薛老三不好意思笑道:「俺聽姐夫的。」
素姐笑道:「聽說大弟在三十里鋪買了個莊子,離著咱們倒近,想必也要在府裡另買宅罷。」
狄希陳道:「他跟我提過的,我也勸他到府裡買個宅子,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莊裡住的不安穩似的。」
薛老三道:「若是俺們這裡也照那年陝西糧長造反,還是府裡住著安穩。這麼大這麼厚的城牆,又有泉水又有糧食,圍二三年也不怕他。」
狄希陳點頭道:「是這個道理,俺也怕造反,去年收成平常,不曉得今年怎麼樣。」
薛如兼笑道:「姐夫休教三弟唬著了。俺們繡江天下有數的好地方,怕什麼。」
龍氏道:「那年發大水你不記得了呢,俺們家沖得光光的。那兩年餓死多少人。」
小紫萱跟依霜依雪三個聽這些大人講話,都覺得無味,推說溫書,自去尋虞先生的兩個女兒耍。王氏帶著桃花也先回了家。薛如兼把龍氏也支去瞧小妞妞。素姐曉得他們有話說,忙將丫頭們支開。
薛如兼道:「小翅膀跟伍家結親,姐夫可知道?」
狄希陳笑道:「有這事,怎麼?」
薛如兼道:「這個人,從前做官官聲就很不好,俺猜他必有所圖。」
狄希陳道:「我卻沒跟他打過交道,不曉得他的海底眼。」
薛如兼冷笑道:「如今這位天高八尺的縣太爺,跟他就是好相與。能是好人麼。」
狄希陳問道:「這門親,算是小翅膀高攀了,只怕調羹做夢都在笑。俺們打攔頭雷,中不中?」
薛如兼想了半日,道:「不中。罷了罷了。」
巧姐道:「俺在家就跟冬哥說來,這事俺們管不得。提他做什麼。爹的週年,俺們做場大法事罷?」
素姐道:「極該做的,這銀子俺們包圓了。」
巧姐不肯道:「俺不是爹娘生的?俺們出一半!」
素姐笑道:「是我錯了,給姑奶奶陪不是,你愛出多少都使得。」
狄希陳道:「兩位姑奶奶當家,二舅三舅,俺們出去走走罷。」拉了薛二薛三出門。這裡素姐跟巧姐兩個商量好了在繡江有名的會仙庵,請四十九位比丘尼唸經。
到了日子知會調羹,調羹還罷了,常在調羹家走動的那個姑子嗔道:「姨奶奶,會仙庵那群賊禿慣會拿喬做勢,背地裡無所不不的胡鬧,還有桶下孩子的呢。這起人唸經如何有用?」
調羹道:「阿彌陀佛,真是這樣,天雷不打她。」
恰巧親家伍奶奶得了消息來送禮。調羹告訴伍奶奶,伍奶奶道:「論理說你主不得他們的事,不然你另做場法事也使得,親家老爺的週年,小翅膀不好一個錢不出的。」
調羹道:「不曉得要多少銀子呢,俺又不好打聽的。」
伍奶奶道:「他們要念七天,還要放焰口施捨窮人,只怕沒有五六百兩攪纏不下來。」
調羹肚內算算,臉了現了苦相道:「俺比不得他們有錢,且把那對金鐲子換些銀子送去罷。」伍奶奶心裡瞧不上她小家子氣,坐了會子回家道:「實不該結這門親事,他家做那麼大法事,調羹一個錢都捨不得出,難怪大兒大女都不肯跟她來往。實是丟人。」
伍老爺笑道:「老死不相來往才好,不然前兒那三千兩哪那麼容易得來。」
伍奶奶道:「沒見過你這樣黑心的丈人,他家若是窮了,你女兒不吃苦受罪?」
伍老爺道:「喜姐是庶出,將來也把與人家填房的命,嫁了他沒得公婆管束,又有幾千的家事,俺們做爹娘的,也算對得起她。」
伍奶奶不過說說罷了,想起來道:「芳兒跟菲兒的嫁妝應當置辦,你總說兒子中進士要使用,有一千兩也夠了。那二千,俺們辦兩分體面嫁妝,年底嫁出去你伍家臉上也光彩。」
伍老爺笑道:「當辦,這個女婿窮了也不怕,放著哥哥姐姐都是有錢的,餓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