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家家學請的先生除胡秀才教他家的僕人、虞先生教內眷,還有高先生、丁先生兩位宿儒,這兩位因肚內實有幾分材料兒,不肯隨波遂流,是以功名一途就有些艱難,府裡每年學考俱在前列,幾十年都不曾中舉,家中又只有幾畝薄田,有狄希陳這樣尊師重道的人去請,自是肯來。
有高、丁兩位先生做招牌,雖然狄家家學離鎮上遠,來附學的富家子弟也還有七八個,年紀有十二三歲的,也有十五六歲的。家貧不能設館的小戶人家,轉托了親戚送來的足足有五六十人。狄希陳思之再三,這些人收來的學費也有限,不如乾脆一個大錢不收,出了卷子考罷,只取前五十。就煩胡先生寫了兩張紅紙,指明了狄府家學收兩種學生,一種是一年交二十兩銀的收費生,不限人數。一種是憑成績考來的免費生,今年只招五十人。一張貼在自家莊前的大道上,一張貼在明水鎮一個茶館門口的樹身上。其時有錢人家請先生在家設館,一年束修也要四十兩,狄家只二十兩的時價,卻包一主一僕的吃住,實是相當的便宜。消息傳開,二十日那日來考的學生足足有兩三百,就是收費的學生來報名的,也多至二十來個。
還好狄希陳事前有準備,將一個教室牆上挖了十來個孔,拿字畫擋了,每次放五十個孩子,都發給寫有數字的木牌掛在胸前,牆上貼的題目只是個幌子罷了,桌上堆了無數的筆墨紙硯之物,由他們自取。狄希陳跟幾位先生坐在壁後,冷眼瞧這些人手腳可乾淨,有沒有糟蹋東西,揀那品性純良,行為舉止大方得體的孩子,拿紙筆記下號數,等過了半個時辰,就使人去收了卷子,挑出這些孩子來。到天黑才挑出四十六個免費生,當即抄了名字貼出來,叫第二日來報道,又出了告示說狄家每年都考的,只要不超過十五歲,明年正月十八還可來考。
苦等了一天,考上的孩子自是欣喜若狂,考不上的不免有些不伏氣,只是狄家是不收錢白給吃住的,何況明年還可再考,就有句把不中聽的話都嚥了肚子裡,都等著明年再來。
素姐這天比狄希陳還要興奮,早備齊五十床布鋪蓋並五十套個人用品,帶著春香佈置出一個院子來,聽說還少了四個數,心下失望,就要收起四套東西,狄希陳攔她道:「收兩套起來,那兩套留給小全哥跟小明柏,他們打賭開舖子實是輸了,我跟他們說過,零花錢還給他們,只是得過兩年窮學生的日子。他兩個都答應了。」
素姐想了許久,方道:「這麼著,前莊一個咱們自己的家人都不用才好。」
狄希陳道:「來富前兒我就叫他府裡廚工市尋兩廚子,短工市尋十個短工來。想來也夠使了。咱們自己家的那些男女孩子們,都從西邊出入,早上遲半個時辰到前莊,中午提前半刻回後莊吃飯,就能錯開了。」
素姐歎息道:「當初沒想周全,後莊蓋得太小了些。不然咱們自家的孩子都擺在後邊也罷了。」
狄希陳笑道:「我卻覺得是前莊蓋小了呢。多出八九十個人吃飯,你們菜譜安排的怎麼樣?」
素姐拉著他回家,書房裡秋香跟煮酒兩個正在抄菜名兒,素姐照著後世賣盒飯的樣子,訂了一葷兩素一湯,狄希陳取了一本抄好的翻翻,頭一頁葷菜兩個大字下邊,第一行就是土豆燒肉,再下邊辣椒炒小魚等等,差不多都是葷菜搭配了素菜炒的。
狄希陳因笑道:「這個葷菜可有些名不符實,就沒見過一回全肉的。」
素姐笑道:「人家開舖子的,也不過初一十五兩天打牙祭,稱兩斤肉還要十來個人吃。我倒想天天給人家幾斤紅燒肉吃,只怕給不起。」
狄希陳笑道:「卻不是說你小氣,這樣三菜一湯,算得上極豐盛了。只是不是全葷,還是把這個改了叫三菜一湯罷。咱們總要謹慎些,若是這些小地方叫人家拿住了說笑話兒,卻沒什麼意思。」
素姐點點頭,自取筆抹了這一樣。因與狄希陳商量明兒中飯是哪幾樣好。
狄希陳道:「差點兒,頭一個月別給他們吃好,人心什麼時候有個足的時候,小翅膀的例子在那裡呢,不是咱們總讓著他,也不至於調羹心氣兒越來越高。」
素姐想了想,寫了中午是醋溜土豆絲、燉豆腐、酸菜炒肉沫三樣,主食卻是兩個大饅頭,玉米粥管飽。晚上吃炸醬麵。狄希陳看了笑道:「這個不錯,以後晚上都吃麵,比不得咱們愛吃米飯,我還真怕你頓頓給他們吃大米飯呢。」
素姐笑道:「可不是,我也是春香才提醒的。」提筆寫定了此後晚上吃麵。又笑道:「春香說胡先生說的,孩子們早起背一個時辰書,有個名頭兒叫空心書,最是有用不過,所以,早飯開得遲點兒,我看每天就吃雜糧煎餅跟綠豆稀飯。」
狄希陳大笑,問道:「裡邊是不是豆腐乾、海帶絲、土豆絲跟酸菜沫?」
素姐笑道:「是。」
狄希陳笑道:「咱們家的土豆玉米蕃薯是不怕吃不掉了。」然小紫萱
道:「爹,娘,俺什麼時候上學?」
原來小全哥跟小明柏說要到前莊去住,今兒在家收拾東西。小紫萱就有些著急,她自知論女紅不如小杏花,論寫字背書又不如兩個哥哥,早就嚷著要好好唸書學本事,只是家中一向有事,開學的日子一推再推,十分的不耐煩,忍不住來問父母。
素姐笑道:「大後日你外祖父母出殯,咱們再跟依霜姐倆一起回府裡去罷。」
小紫萱道:「那樣,可是遲了好些天,俺先去寫字兒罷。」說罷咚咚咚一路小跑又回她自己的屋子寫字去了。
狄希陳十分滿意,沖素姐伸出大姆指道:「這當頭一棒,總能老實一年半載了。」
素姐道:「她還好些,小明柏跟小全哥這一向都是一更才睡,五更就起來,怕是打擊的有些過了。」
狄希陳道:「男孩兒多打擊,不是你一向的口號麼,心疼了?」
秋香笑嘻嘻收了紙筆,拉著煮酒出去。素姐方道:「難不成你不心疼?」
狄希陳只指著才出去的兩個人影道:「這兩個也算人精了,我們兒子將來能娶到這樣的媳婦只怕難。」
素姐道:「我前些天跟連大舅的娘子坐一處說話兒,她親生的一個小女孩兒才六歲,聽她說話的意思是想跟咱們結親呢。」
狄希陳道:「快些推了,他家的家教,中看不中用,都是你大弟媳那樣的花架子。」
素姐笑道:「我只裝沒聽明白,也罷了,她就是想,也還要看我們家小全哥讀書如何呢。不過說說罷了。」
狄希陳也就丟開不提,這些年,差不多是個有適齡女兒的親戚就想跟他家小全哥結親,只是他兩口子不曾鬆口,因一個人家都沒許過,倒也不算得罪人。只有小紫萱是他掌上明珠,婚事不諧,到底操心的多些,狄希陳歎了一口氣,叫買辦馬生鬆去府裡尋金老實,叫他留心有離府城十里八里的好地,有賣的就叫他先來報與他知道,要挑好的悄悄兒備上兩份兒給紫萱寶齡做嫁妝。
卻說狄家取了四十來名小學生,大半來自明水,也有七八個是繡江縣上的。其中一個姓馬的偏偏就住在小寄姐嫁的那個屠夫家隔壁,卻是個賣魚的小販,本來跟著他爹識了幾個字,要附人家的學又交不起學費。本是抱著萬一之想去碰運氣,誰料居然考上了。是日回家,馬婆子聞得喜訊,袖著二十來個錢出來割三斤肉。
屠夫娘子笑問:「今兒又不是年,又不節,買這許多肉做什麼?」
馬婆子笑得眼睛都瞇成一道縫,道:「俺大孫子考到狄小善人家學堂,他家不收一文錢,還包吃包住呢。」
屠夫娘子道:「啊也,有這等好事怎麼不說與俺們知道,也叫俺家兩個兒撞運氣。」
馬婆子道:「俺孫兒也是恰好在明水親戚家耍,不然哪裡曉得。不妨事,聽說明年還要考。你家兩個兒明年再考也不遲。」
屠夫在邊上聽了,拿剁肉的大砍刀狠狠剁在肉案了,擦了擦油膩膩的手,在肉堆裡揀出半斤肥肉丟到馬婆子的籃子裡,唱個喏道:「馬大嬸,有勞你了,明年考時千萬跟俺們說一聲兒。上學識字可是好事呢,只是俺們這樣人家,哪裡上得起?」
屠夫娘子的聲音粗起來,狠狠拍了肉案一下,案上一塊二十來斤的肉都跳了一跳,怒道:「存了兩年的學費,叫你買了個不會做活的女人回來,又替她養了半年病,花了好些銀子。不然,俺兩個兒會沒有錢上學?」
馬婆子曉得他兩口子又要吵嘴,忙拎著籃子轉回家,果然屠子打不過他娘子,抱了頭逃走。他娘子氣不過,丟了肉攤回家,揪住小寄姐照著她水靈靈的兩隻眼,衝著眼眶一邊搗了一下,濃濃的吐了一口唾沫在她臉上,才又氣呼呼出來賣肉。
卻說小寄姐也怪,不恨屠夫,不恨屠夫娘子,唯獨指著狄希陳的名兒咒罵不休,屠夫自後門溜進來,本有些憐惜她被大娘子打了,聽得她咒罵的彷彿是別個男人,頓時翻了好大一缸滴珠兒香醋,揚起拳頭,臉上已無處下手,只得改了巴掌在她屁股上打了十來下,罵她:「不守婦道的私窠子,俺瞎了眼買你回來,殺得不豬,做不得活,日日還要吃俺的飯念著野漢子。」
打罵完了退後兩步看了看道:「這兩拳打得卻好,實該隔幾日打這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