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寶嫂在素姐手底下好不興頭,到了調羹手裡,狄家親戚如狄四狄七之流外頭收來的襪子偷工減料,調羹大價錢收進來,一半價錢都沒有商人肯買。一個好好的織襪廠一年就賠出去一半本錢,只得歇手。素姐回了家雖然知道,不過一笑就置之不理。原本分家時寶嫂還想求素姐要她,只是她男人不肯,說道:「俺在老太爺這邊做買辦,進進出出一個月也有三五兩落下來,比不得那邊清湯都沒的分你一口。」只得罷了。
狄員外沒了狄婆子管束,待族裡子侄們越發慷慨。他家只有那幾十頃田地,又不比從前作坊裡年年分紅還有銀子入私房,調羹才管了一個月家就覺得進的少出的多。只是她有心節省,卻管不好家,一個帳房與買辦們勾結起來,做了假帳肥己,她只當家裡花費太大,就要學狄希陳分家時那般行事。狄員外也覺得家裡人口太多,兩口子私商量,只選了十來房家人,別的,;就要了兩房夠十來口人家去。狄四狄七都只要一房。還有幾十人,調羹一戶給了一兩銀就要叫他們走路。
這些人都道:「驀地趕俺們走,這不是逼我們死路上去?」都去求狄員外。
狄員外道:「實是養不起這許多人,你們此時到臨清,大碼頭自有少人手地人家去尋。」
一個膽大的道:「姨奶奶夠兩三千兩銀子在外頭放驢打滾的債。怎麼會養不活俺們。俺們縣裡問問縣太爺去。」
狄員外著忙,請了童奶奶來說話。童奶奶笑道:「這有什麼,我來說。」對了眾人道:「你們數數縣裡有錢人家,哪個不放債?俺們與趙大人家也常走動,趙夫人也放債來。若是怕冷天裡尋不到好主人家,俺跟老太爺說個情兒,再許你們住兩個月,他一家三口兒。也實用不了一兩百家人。各位管家們日日都是坐了門房聽事房賭錢耍子,也受用夠了。」
叫童奶奶捉了短處又哄又嚇,有些人就掉了頭搬了出去投親靠友,另尋主人家。有的拖了兩個月,到底叫調羹使了狼虎一般的健僕驅趕出去。怨聲載道,連外州縣裡都傳開了。說竹江縣裡有個富戶,老太爺寵個妾,待下人極刻薄。
調羹手底下雖然能人甚多,也有幾房老實家人,老老實實做活都是他們,銀錢經過的事沾不上邊兒。狄希陳名下的家僕,與小翅膀名下的家人沾親帶故地極多,得了厚賞,兒女又有了盼頭,哪裡有藏得住的。傳來傳去傳到縣裡,調羹跟前的紅人不過一笑。那些連湯都喝不上的聚集在廚房裡好不抱怨。就是發了昧心財的寶哥這樣人,聽說狄希陳家的小子姑娘們都要上學。也有幾分羨慕,後悔當時糊塗沒有分到狄希陳手裡。
進了臘月,小翅膀地先生請辭去,調羹只道有銀子必能請得到好先生,隨他去了。小翅膀沒了管束,日日與家裡的小子們一處玩耍。狄員外只說他一年到頭上學,也要好好歇歇,越發慣的不像話。
十五那天狄希陳帶了小全哥跟小紫萱來送年禮。先到了縣裡,在內室吃完中飯。狄希陳還要帶孩子去明水岳家,小翅膀道:「叫小全哥跟小紫萱留下來陪俺。」就在地下打滾。
狄員外忙道:「叫他兩個留下罷。」
狄希陳道:「小兄弟休要這樣,你捨不得他兩個,他們外祖父母也想他們呢。」
小翅膀拉了小全哥的手道:「你留下,俺收了許多好東西等你來看。」
小全哥心裡有些不喜歡他放賴,哄他道:「俺明日再來好不好?」
調羹拉開兒子笑道:「他明日必來的,你是叔叔,也要有做長輩的樣子。外頭送了兩籠野雞,你快去看看。」拉了他出去看野雞。
狄希陳抱了女兒拉了兒子辭了狄員外,出了縣裡,狄希陳問兒子:「你不是一向跟小翅膀好?今兒怎麼不肯留下。」
小全哥板了臉不說話,小紫萱笑道:「翅膀叔問哥哥討那個夏荷姐姐做的小銀包,俺哥捨不和,他就在地上打滾,調羹奶奶到底問哥哥要了去。」
小全哥方道:「我倒不是捨不得東西,就是不喜歡他放賴,爹跟娘總教我們不要奪人所愛,更要自尊自愛自強。他一樣都沒有,跟他一處玩就覺得難受。」
狄希陳笑道:「紫萱你覺得小翅膀叔叔這樣好不好?你也愛搶你哥東西的。」
小紫萱想了半日,紅了臉道:「我心裡也不喜歡他這樣,哥哥,我在你心裡難道也是他那樣的人?」
小全哥笑道:「你搶了去玩兩日總要還我的,再說有時是我逗你地玩的。你也不打滾放賴。小叔叔如今什麼好地到了他手裡,都是只進不出,也太小家子氣。」
狄希陳歎息道:「他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對不對?」
小紫萱道:「可不是,咱們才回家時,他還拿了他心愛地東西給我們吃呢,今兒擺上來一盤點心,他說他喜歡,讓都不讓我們一塊。」
小全哥想了想,問道:「爹是不是想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狄希陳點頭道:「不錯,他跟你三伯七叔家的孩子們在一處,就學了這樣的壞脾氣。你們要不要幫他呢?」
小紫萱點頭道:「願意。」
小全哥也點頭道:「願意。其實俺心裡還是想他好的。」
狄希陳道:「你們兩個好好想想,又要能幫他,又不能得罪人。可有什麼好法子。」
見他兩個都沉思,笑道:「不急與一時,慢慢想,想好了回家咱們跟你娘一起商量。倒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兩句,後邊還有,紫萱你記得嗎?」
紫萱站起來扶了馬車的板壁,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娘教過的,前邊兩句是說交朋友要小心,後邊兩句是說做人的道理。」
狄希陳大樂,笑道:「你們兩個都不錯,爹給你們一人一個願望,你們都想要什麼
小紫萱道:「俺要去找林家哥哥,問他為什麼哄我,明知女孩兒不能考秀才,他還說等俺一起中進士。」
狄希陳道:「這個要求也正當,我替你打算,你林哥哥在泰安住,你自己去不成,必要讓管家去,就要過年了,總不能空手去。人家也不好空手回來的,一來一回兩家都要上百兩銀子。你覺得是不是貴了點?」
小紫萱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只想到錢,爹是不是俗氣了點?」
狄希陳大笑道:「你學你娘倒是十成十。你說的極有道理,回了家跟你媽說,咱們備了禮去林大人家走走。」又問小全哥:「你想要什麼?可不要被妹妹比下去了。」
小全哥道:「我要小妞妞長的胖胖的,不要總生病,她一病,爹娘就吃不好睡不好。」
小紫萱也道:「俺也要小妞妞不生病,不要問林哥哥了。」
狄希陳摸摸他兩個的頭道:「小妞妞一定會長的壯壯的。大夫說她過了冬天就好了。小全哥換個願望罷。這個也是爹娘的願望呢。」
小全哥道:「那叫舅舅家的表妹來我們家上學吧,上次姑姑說大表妹聽說紫萱上學,在家哭呢。」
狄希陳笑道:「你問問你舅舅跟姑姑肯不肯呀,你二舅舅在家也教她兩個認字的。」
薛家知道狄希陳今日要來。薛老三親自騎了馬出來接,迎出有十來里地,遠遠地看見狄家的馬車就叫:「小全哥,小紫萱。」
兩個孩子本來都靠在狄希陳的膝上睡著了,聽見舅舅叫,爬起來鑽到前邊去,唬得趕車的田四道:「快進去,掉下車不是玩的。」急忙將車停下。
薛老三還沒下馬。兩個孩子都跳下車來道:「三舅舅,帶我們騎馬。」
薛老三就下來抱了小紫萱在前邊,小全哥在後,自己牽馬走了兩里路,方抱他們下來,一起到車裡坐了說話。
臘月天黑的早。到了明水,巧姐跟薛如兼已是在大門口等了半日,薛如兼就抱了小紫萱先進去,還怕她冷,一路小跑先進了上房,薛老三要抱小全哥,小全哥道:「俺不冷。」靠了他姑姑要扶她道:「姑姑小腳,當心路滑。」倒招的巧姐眼淚都出來了。
狄希陳拍拍兒子的肩道:「快跑,前邊掀門簾去。」
巧姐道:「俺為著這個小腳吃了多少苦,如今俺兩個女兒纏了腳夜夜哭泣。倒是你家紫萱,你兩個不給她纏地好。」
狄希陳道:「你嫂子跟我也不知為這個受了多少氣呢。」
巧姐笑道:「也是嫂子剛強。我本也不想給她兩個纏,公公婆婆叫去說了幾句。就沒敢攔。她兩個纏了也有一個月,如今才能走兩三步路。」
薛教授比狄員外還大十歲,雖然身子康健,已是有些糊塗,不太認得人,小全哥跟小紫萱挨著他坐了半日,他還錯認是小陳哥跟素姐兩個小時候,道:「你們兩個從小兒就合不來。將來長大了做夫妻可要相敬如賓才好。」
薛夫人拉了他兩個到另一邊坐了道:「別理你外公,俺們說正經話。」看了看小紫萱還是一雙天足。歎氣道:「你娘小時候就不肯纏腳,到了你,還不肯給你纏,明長了一雙大腳,婆家要笑話的。」
小紫萱將頭一揚,笑道:「俺知書達禮,提筆會算帳,下廚會做飯,閒來能繡花,送禮從不亂,公婆都喜歡,誰人敢小看。」
薛婆子沒聽明白,巧姐跟王氏都笑道:「這一張巧嘴,誰教你來?」
薛如兼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了狄希陳笑道:「姐夫從小那樣頑皮,必是姐夫編的。」
小全哥道:「實是人家問妹妹問得多了,她自己編的。」
狄希陳也是頭一遭聽說,笑道:「還有韻呢,就是不害臊,誰家閨女這樣誇自己?」
小紫萱道:「俺編的,娘替俺改了兩個字。其實俺還會畫畫,還會做點心,還會對對子。還會……」數了半天數不出來,笑道:「俺還小,等俺長大了,學的越多,本事越大。娘說若是好吃懶做不會管家,就是生得天仙一樣,人家都笑話。俺大腳走路不用人扶,人家只有眼紅地。」
薛婆子聽了笑道:「聽聽,她倒是有理了。」
巧姐趁機道:「依雪、依霜兩個也送到俺哥家裡讀書中不中?有真本事,公婆才喜歡,大腳小腳又有什麼要緊,誰人敢小看。」
薛婆子笑道:「使得,只是將來大腳找不到婆家休要埋怨我。」
巧姐歡喜拜倒,在婆婆跟前磕了頭,就去替兩個女兒放了腳,還好當時只是先纏的緊了,還不曾折斷腳骨,放了腳換雙大鞋,立時就能走路。她兩個手牽手到上房,就與小紫萱滾到一處,非要拉了不情不願的小全哥一處坐著說說笑笑。小全哥沖薛老三使眼色,薛老三故意當看不見。
巧姐有心要將女兒嫁給小全哥,趁酒蓋住了臉,笑道:「孩子們從小兒處得好,哥哥,送一個給你做媳婦罷。」
狄希陳嗆住了,咳了半天方道:「兩個外甥女我都是極喜歡的,只是她們跟小全哥不比別人家的表兄妹,太近了。只怕將來生出來的孩子不齊全。」
薛如兼也道:「就是姐夫樂意我也不樂意。你不記得那個金秀才?他家六叔兩口子也是換親的表兄妹,說是親上做親,一口氣生了六個傻子,另娶了個妾才生了個聰明兒。如今兩邊親家都悔的什麼似的。」
小巧姐低了頭不說話,王氏忙笑道:「知書達禮的女孩兒誰家不喜,明兒上媒地人來踏破門檻,姐夫跟姐姐從前聽說老打仗,自從教姐姐識字讀書,兩口子就變恩愛了,可見讀書是大好事。俺們將來生了女兒,也要叫她學紫萱去讀書。」
薛老三哼哼道:「會罵街打架才好。」
薛婆子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愛讀書,還好意思說人家。」
龍氏廚房裡上完了菜,重新到房裡梳洗了,來見外孫與外孫女。見一面一邊
個親呀肉呀的不捨得放手,小全哥跟小紫萱都道:「冰涼,快到炕裡邊坐。」
薛婆子道:「今兒女婿跟孩子們來了,你就坐下一起吃飯罷。」龍氏方坐下了,王氏替她夾了一碗菜,她坐了角落裡邊吃邊問狄希陳:小妞妞吃的可多些了,身上可長肉了。又說替孩子們做了些小衣裳,裝了兩個盒子,叫明天帶回府裡去。
薛婆子不耐煩道:「早裝了車上了,你還要再說一遍,怕你女婿不知道是你做的呢。」
狄希陳與薛二薛三都低了頭不好說話,巧姐跟王氏對看一眼也埋頭吃飯。龍氏也不生氣,吃完了將碗筷一擱,又去廚下忙活。
晚上巧姐帶小紫萱跟兩個女兒一起睡了。狄希陳帶了兒子在薛如兼的書房裡,小全哥才鑽進被子,薛如兼跟薛老三前後腳進來。一個提了一壺甜水一罐茶葉,一個抱了一盒點心進來。
狄希陳道:「你兩個約齊了的?」
薛如兼笑道:「我們找了一冬,縣裡也找不著合適的地方,尋思著到府裡去開當鋪,來合姐夫商量。」
狄希陳笑道:「計夥計怎麼說?」
薛如兼笑道:「他早就不肯在縣裡開,只是我兩個覺得府裡太遠,比不得縣裡認得人多。只俺們走了幾個月,縣裡有幾家大當鋪,有兩家年底生意清淡過不下去。教楊尚書家買了去,」
狄希陳道:「他家仗著當今皇后娘娘地威風,確實惹不起。只是府裡開當鋪的也多,徽州人的本錢又厚,人家利錢扣的低,你們比不過他們。」
薛老三道:「俺只聽姐夫姐姐,說哪個好賺錢俺們就開什麼店。」
狄希陳道:「過了年你們三到府裡住幾天,我陪你們到處走走。現在說什麼都是空的。」
薛如兼與薛老三有他拿主意,就放了心,三個一處說些閒話。
薛老三因小全哥睡著了,笑道:「當初俺想討那個小寄姐,叫姐姐打了一頓,心裡好不恨她呢。現在才知道,要是讓俺納了她,俺就成死人了。嘖嘖,可惜這麼個美人。」
狄希陳道:「你是打我臉呢。」
薛如兼拉了他兄弟一把,笑道:「那個童奶奶就是個女光棍,當面笑嘻嘻,肚裡好會算計,我冷眼瞧著,這幾年哄了你家調羹姨奶奶也有三四百兩銀子到手。聽說放債她還有抽頭。」
狄希陳道:「你姐姐跟我約好了,遇到姓童的再不多說一個字兒。免得裡外不是人。兩下裡結了仇了,咱們犯不著市惠。現在有爹在。也輪不到我們小輩說話。」
薛如兼道:「可不是,我也這樣勸巧姐來。她只是生氣。一聽說童奶奶跟調羹怎樣怎樣,就不快活。」
薛老三笑道:「等你家老員外去了,你兩個還不會插手,怕人家說你們搶小翅膀的錢。」
狄希陳看了薛老三半天,薛如兼道:「俺們帶了些東西回來,狄家那些親戚就說這樣的怪話了,所以俺們不到縣裡去,年節上送禮過去。調羹也只進不出。我瞧你也是空手出來地。」
狄希陳笑笑道:「我猜調羹倒不是不想給,只是家裡進出的人太多了。她又招架不住我那幾位賢兄賢弟,索性一個都不打發。」
薛老三覺得無味,先回去睡了。薛如兼才道:「我家老大買那塊地虧大了,原主人是因為跟上游爭不到水澆地,才肯脫手的。如今到大哥手裡,種了兩年還是沒收成,聽說大嫂好不罵我呢。我當初說帶我一份兒她還不肯。」
狄希陳笑道:「我買的地也旱,花了幾百兩挖渠呢,好在經過的那個小莊也買了下來,倒還不錯。你哥那個良田價買的旱地,就吃了大虧了。」
薛如兼道:「計夥計實是好人,還特地跑來跟大哥說,叫連大舅說他起了壞心要自己買。如今想起來,倒是咱們家虧待了他。」
狄希陳道:「他極可靠地,從不欺心,你們若是將店交給他管,自可放心。」
薛如兼也在書房裡睡下,第二日清早起來,大包小包裝滿了原車送狄希陳回家,因小妞妞體弱,薛婆子道:「初六日俺們到府裡去瞧小妞妞,你們別到明水來。」龍氏與薛二薛三送出大門。因天陰陰的,開始下雪。狄希陳叫裝東西的車慢行,帶著小全哥跟小紫萱一路疾馳到了家裡,車頂上的雪積的足有一尺來厚。狄希陳帶著兒子女兒到上房,素姐抱了小妞妞正在地下轉圈,抬頭見他們回來,滿臉疲憊,勉強笑了笑,示意他們不要說話。狄希陳打發了孩子們先去吃中飯,方小心問素姐:「孩子怎麼樣?」
素姐輕聲道:「昨兒大夫來看過了,說無大礙,我還以為她過不了冬天呢。」流了淚笑道:「這兩天已經不嗆奶了,吃的也多些。大夫留了幾個方子,是藥膳,昨兒吃了一次,今天妞妞睡的就好些。」
狄希陳也喜極而泣,抱著素姐道:「我真害怕。心裡一直想著給女兒取名字,怕她跟我們沒緣份。叫寶齡,好不好?」
素姐笑道:「依你,我本是想叫她福壽的,又總覺得俗氣,還是你取的好些。」又笑道:「明給她們兄妹三各打個金鎖片。都寫上長命百歲。」
狄希陳替素姐擦了眼淚,兩個人走到炕邊將小女兒放到床裡,揭開包被,輕輕蓋了床小被子,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