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陳捧了茶碗,想了半日,苦笑道:「我這是怎麼了,只許老爺我放火,不許人家點燈?他們做的跟咱們做的並沒有什麼兩樣,都是摟人家錢呢。」
素姐跟小九都愣住了,狄希陳又道:「我也不是好人,做官就想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又要好名聲,又要收人家錢。」
素姐到底與狄希陳相知甚久,想了想笑道:「世道都是如此,誰叫明朝給官兒的薪水太少。你給下邊的好處也不多。」
狄希陳歎道:「不錯,我們不少那幾兩銀子花,我要做好人,也不能總教底下人挨餓。只是這幾個人行事著實可惡,一定要治一治。不然史書上記一筆,明水狄希陳任成都知縣,以貪墨聞名。我就完了。」
素姐心裡算算狄希陳這兩年收的可不少,雖然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骨子裡也的確是個貪官,不禁有些心虛道:「照那個六十兩剝皮填稻草的舊例,你也夠剝上千回了。真治了他們,不怕咬出你來?」
狄希陳咬著牙道:「總要給他們點教訓,教他們不敢再打我的幌子招搖撞騙。」
小九道:「要是周師爺在就好了。」
狄希陳哼哼道:「我也想他。」
素姐看他兩個剛才還氣勢如虹,現在又垂頭喪氣,笑道:「我去燒壺熱水來沖茶。你們兩個慢慢想法子罷。」
素姐掩了門叫春香守在外邊,到女兒屋裡瞧了瞧,又叫柳嫂子煮銀耳蓮子羹夜宵,方轉回暖閣。狄希陳兄弟兩個笑嘻嘻在那裡下棋,見素姐進來,狄希陳就道:「我以後不做貪官了。」
素姐笑道:「好呀,只是你地心意我知道,縣衙裡那些老爺們可不知道。」
狄希陳笑道:「我瘋了呀。只要你我就好。我若是說我明天要做清官,後天就是大人們的眼中釘,大後日就要教人擠回家,清官人人都嫌的。」
小九也笑道:「我們剛才說來,第一等的好官是不收錢做好事,第二等的是收錢做好事。第三等的是收錢不做好事,第四等的就是自己以為不收錢,其實做壞事。第一等的才是有大才地人。」
狄希陳接了口道:「我這樣的人,只做得了第四等。」
素姐點頭道:「我明白的,當初也是曉得不收人家錢做不長官,所以人家送來也就收。誰知道收著收著,倒忘記了本意,教錢財迷了眼睛。」
狄希陳站了起來,在窗前走了兩個來回,握了拳頭道:「以前我膽小怕事。心裡有些想法都不敢做,生怕惹了禍事連累你們。現在看來。人都欺我呢,也要做兩件事給他們看看。娘子。你帶小紫萱先回山東吧。」
素姐顧不得小九在一旁,緊緊拉了狄希陳的手道:「讓九叔帶孩子回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小九溜到門口回頭道:「我也不走的。」沖春香擠擠眼睛,取了燈出去。
小春香差點將手上的銅水壺跌到火盆裡,定了半天神,要將開水送進暖閣兒,掀了棉門簾從縫裡見狄希陳與素姐擁在一處,臉上又燒起來。忙退到火盆邊坐下,撿起火箸撥炭。一時走神兒,衣帶就掉了火裡燒掉半截,她還沒聞到糊味。煮酒在外間經過,衝進來道:「姐姐可是睡著了?」又見她滿面通紅,道:「姐姐可是病了?我進去跟奶奶說一聲請個大夫來瞧瞧罷。」
小春香攔她道:「我沒事。」
素姐聽見外邊說話,推開狄希陳,紅著臉兒出來道:「打水洗臉洗腳。煮酒去廚房說一聲兒,九爺地宵夜送他院子裡去,他家福伯另下面給他,上次九叔說他總要買幾個燒餅半夜餓醒了放火上烤熱了吃,吱咕吱咕怪嚇人的。」
春香忙道:「我也去罷,福伯喜歡鹼水面。」就與煮酒兩個提了一盞燈去了。
狄希陳站了門口笑道:「春香一片癡情,只怕將來有的苦受呢。」
素姐笑道:「小九知道的,也為她打算好了。我倒有些可憐他的正妻,嫁來了一定不如意。」
狄希陳拉了素姐的手道:「別人家事與咱們無干,走,咱們回屋辦正經事。」
素姐啐他:「兒子都要娶親了,你還這麼不正經。」
狄希陳裝腔作勢道:「我是有正經事呀,我想辦個濟貧院回報社會,要問財主拿銀子呢。」
素姐道:「還有呢?」
狄希陳笑嘻嘻不說話,拉了她就走。
小翠玉已經在臥房裡將被臥烘好了,見他二人進來,忙拿到床上鋪好,方掩了門退去。
素姐道:「她倒好,翠鳳就沒有這麼細心,翠花我又覺得她吵的慌。」
狄希陳道:「你到明朝才十來年,勞動婦女搖身變成封建地主婆,鄙視你。」
素姐道:「咱們半斤對八兩,倒是你剛才說的回報社會,到底打算怎麼做?」
狄希陳道:「一個濟貧院,一個施藥局,我出銀子,找幾個名聲好的士紳辦起來,你覺得呢?我以前總以為自己做不了包青天那樣的官兒,也還算不錯。現在清醒了,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素姐道:「你說地對,只是現在就出銀子,人家八成要說你沽名釣譽,還要從長計議,凡事都不要操之過急才好。」
狄希陳道:「你提醒了我,明兒教管家們去打聽打聽,成都境內有幾個濟貧院施藥局之類的地方,咱們都捐點吧,自己從頭辦出風頭是小事,只怕所托非人。」
素姐自從到了成都,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如今要把得來地銀錢捐出去,心裡就鬆快了許多,臉上露出笑來道:「還有學宮、書院,這些地方若是少銀子,咱們都可以拿些銀子的。總比拿了回家教子孫們敗光了強。」
狄希陳笑道:「還是老婆知我心意呀,換吳知府這麼敗家產,吳夫人一定拚命。」姐對鏡摘了頭面,回
露出牙齒一笑:「只要不動我那兩個作坊跟你頭一回兩,我都不在乎。」
狄希陳正色道:「那是咱們真本事掙的,還要拿來養活兒女,誰動我跟誰拼了。」
外頭春香先咳嗽了幾聲,方帶了翠玉幾個人送了兩桶水與兩個腳盆進來,狄希陳等她們都出去了,就要先泡腳,素姐不肯道:「我要先洗臉,不然水涼了洗不成呢,總不能再叫小姑娘們再跑一趟廚房燒水。」
狄希陳笑著先洗了臉洗腳,少時素姐素著一張臉兒,將頭髮拿首帕包好了才靠著狄希陳一起泡腳。屋裡點了幾隻紅燭,燭光一跳一跳,略微能聽見外頭有風雨聲。狄希陳跟素姐都有些癡了,靠在一起捨不得說話。突然狄希陳覺得腳盆裡水冰涼,道:「都四月了,怎麼還這麼冷?難道又有災?」
素姐道:「不會罷。只是連日陰雨,冷了些。明日若是天睛了,就熱了。」
狄希陳歎氣道:「但願風調雨順,這兩年成都百姓的生活,比我才來那一年差好些呢。」
素姐不比狄希陳憂國憂民,心中記掛兩位師爺,笑道:「眼前的兩位師爺你怎麼辦?」
狄希陳道:「你記不記得小時候看故事會,有個丟官印的故事?我也來演一回。」
素姐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笑道:「你也太沒創造力了呢。人家就一定會上當?莫小看人家智慧。」
狄希陳笑道:「他偷了我許多狀紙,卻不知道我其實記了小賬地,放家裡內書房了。我是他們上司,正經請他們吃酒,他們敢不來。來了這事就成了。」
果然第二日狄希陳不動聲色,找了借口要請李師爺跟劉師爺到書房吃酒,就是小九做陪,還叫了兩個唱的來助興。劉師爺年紀輕些。心裡打鼓,先尋了李師爺商議道:「咱們不去罷,只怕他是知道了風聲兒要找咱們麻煩呢。」
李師爺皺了眉道:「都是頂了他名頭做的,鬧出來他這個官就到頭了,只怕是要咱們吐出些給他罷。咱們一口咬定是他支使的,他也沒話說。又不是清白人兒,大家都不乾淨,怕他做甚。」
劉師爺膽小,雖然吃了定心湯,還是不敢赴宴,在家裡左右磨蹭,狄希陳命人來請,方畏畏縮縮去了。
狄希陳見他兩個都來了,笑說自己任滿,捨不得兩位能吏。左一杯右一杯勸酒,先自己喝上了。李師爺留心。喝的不多,狄希陳也假裝看不見。喝的正熱鬧處。小桌子進來說:「有要緊公事,還請老爺辦完了再喝酒。」
狄希陳大著舌頭道:「掃興,拿了這裡來辦罷。」小九也道:「連官印一起拿過來,正好今天開開眼。」
果然小桌子飛快的捧了幾封書信與官印箱子來,放了條桌上打發兩個粉頭道:「大人辦公呢,你們兩個出去歇會罷,彈月琴的樂師也去吃點子再來。」
狄希陳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條桌上開了箱子看。罵道:「還有我地私章呢,怎麼不放在一處。」伸腳在小桌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看好了箱子。我自去找來。」
一邊罵一邊出去。李師爺跟劉師爺兩個調眼色,就要辭了出去,小九一把拉住他們兩個道:「無事,叫唱的們進來,趁我哥哥不在,咱們好好樂樂。」換了大杯要跟他們吃酒。
李師爺哪裡肯留下,苦勸道:「九爺少吃幾口,還有公事要辦呢,狄大人已是生氣了,咱們歇了酒罷」
小九笑嘻嘻道:「今天好意酬謝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九爺不快活了,你們也沒好日子過。」
劉師爺見小九話裡有話,他膽子又小,心裡更想著先走,就拉了李師爺,兩個人要灌醉小九才好脫身,重新又拿起大杯勸酒來。
小九還是叫進了兩個唱的坐在他邊上,裝出一副浪蕩子的行徑,把兩個粉頭迷的分不清東南西北,喝到動情處,貼著他的臉哥哥妹妹起來。小九拉了兩個粉頭不捨得放手,酒也不吃了,笑道:「雲兒雨兒陪我散散酒去。」跟兩個粉頭出門,走了一會又回來找劉師爺道:「雲兒說要找你來呢,快跟我們一起去打鞦韆」。這裡小桌子見他出門,跟在後頭喊:「九叔,快回來。」也追出去了。
書房裡只留了李師爺一個,不知道是去是留。走了怕狄希陳生氣,留下又不知道狄希陳是不是要找他們麻煩。他坐立不安,免不得在書房裡轉一兩圈。那個彈月琴地樂師見兩個妓女沒來吃飯,到了書房邊又沒有聽見唱,偷偷從窗外看,只看到李師爺在那裡翻條桌上的東西解悶兒,有心要進去問一聲兒,又不敢,站了窗外邊打轉轉,叫過路的兩個門子看見了,站了一處說閒話,要打聽他家兩個婊子去了哪裡。
小板凳在牆頭都瞧在眼裡,翻了下去回內宅報於狄希陳知道。狄希陳就洗了把臉,鼓足勇氣,裝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臉來,回到書房。
李師爺見狄希陳進來,想來是有話要說,先要告辭。狄希陳道:「略坐無妨,這些文書還要請李師爺看看。」就撿了一張遞他。其實剛才李師爺除了官印箱不好打開,都是看過了的。此時李師爺心裡覺得不對,急於脫身,隨口指著某處說好。狄希陳點頭道:「李師爺才幹都是極好的,你都挑不出錯來,那我就用印罷。」開了印箱,翻了半日道:「印呢?」
李師爺此地已是醒悟,站了邊上冷笑道:「狄大人何必惺惺作態。」
狄希也不抬頭,一邊亂翻一邊道:「李師爺想想,剛才是誰拿了出來玩?」
李師爺並不說話,狄希陳心裡也有些怕他狗急跳牆,忙高聲叫人,外邊的小桌子與幾個門子都衝了進來。狄希陳覺得自己聲音都有些發抖,啞著嗓子道:「官印不見了。」他本是心虛,外人聽起來卻像是有幾分著急。
個門子年紀大些,見李師爺像是急著要走的樣子,忙丟了是大事呢,大人丟官,咱們也要打板子,大家都找一找。方才書房裡還有哪些人?」
狄希陳就問小九跟劉師爺哪裡去了,過了半日小九來說,劉師爺帶了唱的雲兒跟雨兒回家睡覺去了。聞訊過來的祝師爺並不知情,只當印真丟了,忙道:「快,大人快帶了人去劉師爺家查一查。」
原來劉師爺沒有妻子,一個人單住一間小院兒,李師爺說自家人多眼雜,刻的假章,私填的拘票等物都是放在他家。因兩個人分髒,又要分些與別人,所以每做一件事,總要留個角兒下來,填了數字好分髒。此時哪裡敢讓狄希陳去抄。衙役們都有些知情,都不肯動身。
狄希陳看他們都不動,知道要是此時自己軟了就不好下台,鼓足了力氣推倒了桌子,怒道:「都跟我去。」點齊了縣衙裡所有的衙役,先將李師爺關了空房,命人守著。狄希陳知道單叫人去,必不肯的,中國人的心理不做出頭鳥,若是當眾點人,沒人肯做頭一個說不的人,果然當眾挑了十幾個年輕的快手,個個都沒有話說,順順利利帶了去劉師爺家。
劉師爺一龍戲二鳳,快活的如神仙一般。狄希陳帶人砸開院門,他那裡還停不下來。狄希陳命人守了前後門,自己拱了拱手道:「丟了一件要緊東西。都說是你,少不得我先替你翻一翻,去去嫌疑。」就與小九兩個親自動手翻,劉師爺起先還嘴硬道:「大人這是做什麼?」小九猴精,就撿他眼睛落處翻,本來袋裡還備了一枚狄希陳地私章,還沒有尋到機會丟出去,就翻出了幾枚假章與拘票等物。狄希陳冷笑道:「好大的膽子。原來你才是知縣大人呀。帶了這兩個姐兒做見證。」氣呼呼拂袖而去。
卻說狄希陳跟九爺不在縣衙,有那積老成精的一個老書吏就對了眾人說道:「大人丟印不見得是真,若是真翻出些事來,咱們一條繩上的螞蚱,誰沒有幾件見不得官的事?不如放了李師爺逃走,拼著叫狄大人生幾天氣。打幾板子,可保大家平安。你們意下如何?」
眾人都說妙,開了房門叫李師爺逃走,李師爺不肯道:「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一命抵一命還是我賺了。」
其中一個快手不耐煩道:「你要尋死隨你,咱們還有好日子要過,你若不逃,
李師爺執意道:「狄大人此去搜不到什麼,他又耳朵軟,你們去後宅求求夫人。就無事了。」
那個快手沖幾個人使眼色道:「哪怕真沒有什麼,傳說官印丟了。吵出來也不好看相,不如你早登極樂罷。你家的妻子我們替你照看。」說完了就掏出汗巾勒住了他,邊上有人在房裡架好了桌椅,提了他上去吊在樑上,等了半日,摸摸手腳都涼了,方照舊鎖了門出去。
等狄希陳回來,跪了一院子的衙役,倒嚇了一跳。聽說是看守不嚴李師爺自縊,狄希陳心裡就像被人打了一拳。對了滿院子的人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祝師爺走過來扶了他進書房悄悄道:「是他們同夥滅口呢,大人此事還是放一放罷。」
狄希陳故意道:「他死了,官印怎麼辦?」
小九當了幾個門子地面道:「劉師爺家沒有,想來不是他,你們再找找,怕是李師爺還藏在那裡。」就叫他們四下裡找一找。果然一個門子在條桌底下摸出來了。狄希陳抱了官印歎息道:「李師爺這是何苦。」
果然劉師爺得了縣衙裡老書吏的教導,一問三不知,只說這些東西都是李師爺寄放他這裡的,從沒打開看過。狄希陳審了幾次,都是一般說法,眾書辦又跪了替劉師爺求情,狄希陳也只有照著劉師爺的說話,將罪名都安在李師爺身上。另挑了兩個老實書辦做刑房與錢糧師爺。
此案也哄動了四川。縣衙裡頭鐵板一塊,就是李師爺家人,得了那位快手照看,也只說李師爺罪有應得,哪裡敢說冤枉。布政使司與成都府裡幾位大人私底下各自推敲,倒真像是小吏們做出來的事一樣,何況狄希陳為人還好,京裡又有至親做官,也無人追究此事真相。
唯有狄希陳見小吏兇惡,心裡十分不安,素姐勸他道:「就是什麼也沒查出來,我聽祝先生說呢,官印去了這樣大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也是個死,你也討不到好處。」
狄希陳道:「存心嚇他一嚇兒,就是要找個借口去搜搜他們兩個的家,趁便丟個私章搜出來就完了。誰當真要把官印丟了?打算讓小九說他跟我鬧著玩地。也沒想到居然真搜出假章,還有些記帳的紙片,我收起來了,上面李師爺得大頭,縣衙裡頭大半都有分他銀子,真審下去,那些人能生吃了我。」
素姐笑道:「你英雄不了幾天,居然又膽小起來。」
狄希陳搖頭道:「若是沒有你們,連根撥起,再把我自己墊送在裡邊又何妨。我是男人了一回,你們怎麼辦?為了成全我的英雄主議,難道叫我兒子進宮割了小JJ做太監,女兒發到教坊司做娼妓?」
素姐歎道:「做官真難,做清官估計更難了。」
狄希陳笑嘻嘻道:「能為老百姓辦些實事就行,當真一清如水又有能力的官兒,傳說就海瑞一個,他可做成了什麼大事?」
素姐攔他道:「別說了,小心人家聽見。」
狄希陳就讓素姐取了五千兩銀子,與小九一起青衣小帽,騎了兩頭小驢,在成都與臨近的鄉鎮走動,遇到濟貧院,孤兒院、施藥局這類地方,就送上一百兩,若是訪得口碑好,就送上幾百兩。他送的開心,素姐也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