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容止。
楚玉低下頭,說不出此刻心情是失落還是放鬆,又或者二者兼有。
那日她在白馬寺外的匆忙一瞥,可以說是看錯了,也可以說是沒有看錯。
那少年進屋之後便自己找了個錦墊糰子,正對著觀滄海坐下來。他的容貌與容止很相似,不管是那如畫的眉目,還是那秀麗的輪廓,幾乎與容止一般無二,若是遠處匆忙看去,加上光線的影響,真的很容易錯將他看作是容止。
但是,他不是。
方才只一眼,楚玉便看清楚了他與容止的區別。
不是外貌上的細微差異,就算這少年頂著與容止一分一毫都不差的臉孔,楚玉也能毫不猶豫地認出分開他們倆——那是在氣質上根本性的迥異區別。
容止是從容的,容止是沉靜的,縱然心中伏著凌厲的殺機,他也始終是那麼一副高雅溫柔的模樣;可是這個人不同,他的眉眼神情,始終不似容止那般善於收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漠,週身都是讓人不可逼視的尊貴氣勢。
然而這些只是次要,楚玉能一眼區分開他們,卻是從另一方面。
即便是在身體最虛弱的時候,容止依然給她一種強大的感覺,那種強大平時並不顯露,只在山窮水盡之際,才偶爾能綻出來些許端倪,他是無可轉移的山嶽,他是永不乾涸的海洋……可是眼前的少年,縱然外貌凜冽尊貴,可是在那份刻意展現的強勢之中,卻始終伴著脆冰薄刃一般容易摧折的脆弱。
這少年……不夠強大,
亦或者說,他的強大,不夠本質。
他身側縱然環繞著很強的武力保護,可是這些只是外部附帶的,容止的強大,始終在他的內裡。
這少年生得與容止十分相像。他們之間也許有莫大的關係,可是不管怎麼樣,他不是容止,這個認識首先讓楚玉大大鬆了口氣。
現在她也算明白了觀滄海說地話,這少年是不是容止,只有讓她在近處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別人說什麼都是沒用的;而他讓他們扮侍從站在他身後,也不全然是為了好玩。而是給他們一個好的視角,假如只讓他們遠觀,因為外貌上的相似,很容易將這兩人弄混。
心情放鬆下來。楚玉開始有閒暇去思考對方的身份,以對方的配置來看,其人應該是位高權重,而他周圍的保護異常嚴密。這說明他地身份地位也許令他處於一個十分危險的境地,要防備著別人的襲擊和暗殺。
身份尊貴,加上處境危險,再聯想到去年的帝位換人事件。楚玉隱約能嗅出一些其中隱藏地味道,雖然尚不能確定這少年是什麼身份,可是約莫是與北魏政權脫不開關係的。甚至的。與北魏皇室有關聯。
想明白這一節。楚玉又分神瞥向一旁的地花錯,一看之下大感無奈。此時花錯臉上帶著一種好像要把少年一口吞下的可怕神情,雙眼緊盯著不放,好像要將少年身上剝一層皮下來一般。
花錯臉上好像明白寫著「我不是一般人」這幾個字,而那少年也算沉得住氣,儘管被花錯這麼盯著,他依舊好像沒事的人一般,權當花錯不存在,只斯斯文文地問觀滄海一些問題。
楚玉原本想仔細聽聽少年在詢問觀滄海什麼問題,不過聽了幾句她便放棄了,這兩人說話太繞彎兒了,什麼事都不放在明面上說,一個勁地玩暗喻。
什麼天上的鳥兒啊,地上地馬兒啊,山川河流啊,春花秋葉啊,一切可以拿來作比喻的事物,都從他們嘴裡冒出來了,就是死活不說到人。
楚玉隱約能聽出他們是在用暗語交談,那些什麼鳥兒馬兒山水花葉,應該都別有所指,只不過她並不清楚這談話的背景資料,也無法一一推導出真實地情形,只能跟著迷迷糊糊地聽,聽十句忘九句,最後索性放棄不去深究。
反正觀滄海不可能馬上就跑,她若是真想探究,待會兒問觀滄海便好。
那少年與觀滄海談了一個時辰左右,便告辭離開。走到門口地時候,少年停步轉身,用一種深沉得可怕地目光掃了一眼花錯,那種深沉與容止深不見底的沉靜不同,充滿了張揚逼人地凌厲驕傲,尊貴得彷彿對世上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顧。
花錯何嘗經得起這麼撩撥,對上少年這樣的眼神,再襯著他與容止幾乎一樣的臉容,縱然明知道此人不是容止,他也控制不住,腦子裡嗡的一下,便要朝那少年衝過去。
觀滄海的動作比花錯更快,他飛快地拾起魚竿,反手一鞭打在花錯臉上,在花錯臉上正中的位置印下了一道鮮明的紅痕,但是這只讓花錯稍微緩了緩,又不管不顧地疾奔而出。
這片刻功夫,對少年而言已經足夠,他踏出門外,守候在門邊的侍衛便迅速包圍上來,當前兩人迎上花錯,登時刀劍交擊之聲破空傳開。
剩下的一半侍衛也在下一瞬間迅速聚集過來,極有章法地從各個不同方向和角度攻擊花錯,這些人的武藝雖然及不
那麼高明,可是難得他們配合有度,且兇猛狠戾悍不錯生生困在門口,一步都前進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走向馬車。
少年沒有理會花錯,對於身後激烈的交戰,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這樣突如其來的襲擊,他好像習以為常,只自顧自上了車,命剩下另一半留守原地的侍衛與他先行離開。
縱然被那麼多人包圍著,楚玉從屋子裡遙遙看去,卻禁不住產生一種錯覺:那少年的身影,是那麼的孤獨。
一直看著那少年上車走了,門口花錯還在於那些侍衛纏鬥,眼見著門口地上的血跡越來越多,楚玉忍不住低下頭,小聲問觀滄海:「你不阻止他?」這麼打下去不太好吧?
觀滄海懶散一笑,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是,倘若死在我家,我還得費神叫人埋屍,不如就此分開他們。」
他話音未落。手上魚竿便閃電般地點了出去,楚玉只聽見一連串幾乎疊在一起的脆響在刀劍聲中響起來,緊接著門口幾乎纏鬥成一團的幾人快速散開。
少年的侍衛後退了幾步,興城合圍之勢包著花錯,他們身上都帶著不輕的傷,血跡在衣衫上開,而花錯身上的傷勢比他們更重,他雖然劍術長進。可是這群侍衛並不是普通地武者,個個都擁有一流的身手,竟然將他給逼迫到了這個境地。
看清楚花錯的傷勢,楚玉心中微動。對那少年的武裝配置又提高了一些評價。
觀滄海輕描淡寫地道:「花錯,你回來。」
花錯全身都在往下滴著血,衣衫幾乎完全被染紅,可是他眼中的殺意卻異常的明亮。語氣也是毫不動搖的堅決:「不。」
觀滄海冷冷一笑,道:「我不是在求你,我是在命令你,你若是不肯聽從。今天便索性死在這裡好了。」
之前在楚玉面前一直表現得十分平和親切的觀滄海,此刻終於展現出了他骨子裡地強硬冷酷,他的嘴角依舊掛著笑容。屋內屋外的人。都感覺到一種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強大壓力。
這是一種無以倫比地威勢。與容止精神上的強大不同,這是不遜於容止的。另外一個層面上的可怖強大。
觀滄海不帶感情地道:「假如你始終如此衝動莽撞,只怕還未再見容止,便不知死在什麼人手上。與其放任你自尋死路,不如我在此了結了你地性命。」
花錯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他可以聽出來,觀滄海不是在開玩笑,倘若他不願聽從,只怕真的會立即被他殺死。
而這個時候,花錯方才被那少年激得發熱的腦袋也漸漸冷靜下來,那少年並不是真的容止,他根本不須如此在意,退一步來說,即便他想殺那少年,也不必如此明著來,暗殺手段用上一二便好。
心情一鬆,身上地傷隨即產生了效果,花錯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輕描淡寫地打發走少年的侍衛,再叫人來處理花錯身上地傷,好不容易得閒下來,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楚玉和觀滄海坐在花園邊上地涼亭中,兩人面前擺放著點心水酒,此時觀滄海又恢復了平常地模樣,但方纔的印象還殘留在腦海中,讓楚玉說話時,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一種小心翼翼地感覺:「觀滄海,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少年究竟是什麼人?」
觀滄海微微一笑,拿了杯酒在手上,卻不沾唇,好一會兒才道:「我曾對某人做出承諾,不對任何人透露其身份,所以不管你問什麼,我都不會說的。」
楚玉一聽不由沮喪:「什麼都不能說?」
「自然。」頓了一下,觀滄海忽然神秘地對楚玉笑了笑,「可是,你可以自己來看,假如你不介意繼續扮作我的侍女。」
那笑容帶著點惡作劇的意味,一下子便將楚玉方才在腦海中建立起的充滿威勢的印象打破,不由跟著笑出來:「當然可以。」
下一次那少年來訪時,只有楚玉一人跟在觀滄海身邊,花錯因為傷勢未癒,不得不臥床養傷。那少年照樣是與觀滄海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的猜謎,可是這一回,那少年交談完畢站起來,卻沒有立即離開,他抬手指向楚玉,問觀滄海道:「這侍女我瞧著很是順眼,居士能否將她送給我?」
料不到竟然毫無預警地扯到她身上,楚玉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