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丁寧被李清梵整醉了。
李清梵生長在商家,這酒量原本就遠高於丁寧。
高凡老師婚禮,李清梵是一身的不痛快,滿肚子的愁腸,於是召來丁寧,把那些閨密周倩對她說的,卻又不許她對丁寧說的話一股腦向丁寧倒了,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兩個喝酒人的情緒狀況達到了基本一致,於是頻頻舉杯,於是,丁寧最終趴下。
李清梵見這千難萬難的一日總算捱過,叫來服務員,塞給他一百塊錢,告訴他地址,讓他送丁寧回家。
服務員扶丁寧上了出租車,丁寧及時醒了過來。
丁寧雖喝多,卻因為這不睡的毛病大腦總是清醒,他迅速伸手,把服務員手中攥的一百元搶回,很無恥地道了一聲:謝謝!
上車後,丁寧迅速招手,吩咐司機出城,直接去李村,不管那服務員兀自在那嘀咕他摳門。
丁寧這會子聽得李清梵吐露真言,心內的翻騰比得上胃中的翻騰,自己那學校簡陋居所,顯然不應他此刻的心情,非得找個如詩如畫、清水慘月的地方才叫作應景。
夜雖然很深,但丁寧是個東倒西歪的醉鬼,司機仗著膽子答應送他。這一路走得慢,將近一個小時才到。
丁寧搖搖擺擺地穿過李村,這時節,天無半點寒星,冷月亦躲著不見,昏昏黑黑路上更是高高低低,丁寧走了一陣,感覺顛得慌,終於在路旁大聲嘔吐起來。
嘔了一陣,終覺得痛快許多,丁寧心中暗自警醒,酒這個東西對自己十分不對路。醉得頭疼欲裂偏不能像他人那般倒頭如豬般睡去,分分秒秒這痛楚都清楚得很,基本上比別人醉酒要難受十倍。
丁寧吐乾淨了,跌跌撞撞爬上水壩,一股冷風吹來,讓他立刻就打了個顫抖。
聽到腳步聲,獅獒低沉地吼了一句,但很快識出是丁寧,嗚咽了幾句,從籠子裡竄出來。正要向丁寧撒歡,卻聞到丁寧身上一股的酒臭,立刻搖搖尾巴溜躂了回去。
丁寧在黑暗中咧著嘴笑了笑,掏鑰匙打開大門,接著打開燈,偌大的客廳這個時候,自然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丁寧眼睛一花,就感覺周倩好像站在當間。一副低眉淺笑的嫵媚青春小樣;一會又是安蔚,橫眉冷對無限哀怨地對著他;一轉眼,卻又是小葉,永遠的善解人意;最後盈盈對他笑著的卻是韓雪兒,再最後,她們都如煙霧一般消逝,猶如一場春夢一般。
丁寧使勁地晃了晃腦袋,心中哀歎了一句:終究是孑然一個。
丁寧先拿出筆記本電腦,放在工作台上打開,然後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接著到淋浴房沖了一個熱水澡。
洗完澡後,丁寧感覺好了許多,披著長袍的柔軟睡衣坐在電腦旁,QQ裡正顯現出韓雪兒發來信息,總共有三條。最後一條:鬧洞房還沒回來啊!
看著韓雪兒發來地信心,丁寧心頭一下覺得溫暖了許多。
丁寧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想了想。定了定神,打道:「剛剛回到棲鳳山莊。」
過了一會,韓雪兒回道:「好玩嗎?」
她還沒睡,這讓丁寧多少感覺驚訝,同時也有些感動。
「當然好玩。」丁寧回答道。
「都有些什麼,說來聽聽。」
丁寧把他看過兩三個損人的折騰新郎新娘的招說出來,諸如其中一個就是新娘要用嘴拱著蛋從新郎一條褲腿從另一個褲腿出,這個過程非得經過新郎的根本位置,往往在這個位置新娘會遭受主持人更加無恥的刁難。
韓雪兒聽完。啐道:「真無恥啊。」
丁寧則說道:「這才是地道的鬧洞房啊。現在。他們苦盡甘來,說不定正嘿喲了。」
韓雪兒有些被噎住了。臉蛋也飛起幾朵紅霞,忍不住說道:「下流。」
「呵呵。」丁寧出汗了,竟然敢「調戲」韓雪兒,硬是喝一點酒的緣故。
「今天喝了不少酒吧。」
「是啊。」
「怪不得這麼胡說八道了。」
「我這副教授雖然沒升上去,但也不能沒那個味道不是。」
韓雪兒抿著嘴樂著,她恍惚中覺得回到她最初與丁寧認識在網上熱聊的光景,心中不由感歎:時間,過得真快啊。
那晚與李清梵聊天之後,丁寧的情緒並沒受多大影響。很多事情,包括情感,其實丁寧心頭早有所預料,李清梵說出來,只不過是加以印證和具體化而已。
丁寧有時候會想,在自己平庸的生命中,居然會遇到如此精彩地女性們?!
年關將近,丁寧無暇繼續小資情調的遐想,因為對他來說頭疼的事不少,其中一項就是要向校長書記匯報區域經濟研究所的經濟效益,按分成比例得上交20%,基於此,丁寧不得不向兩位領導比較詳細的匯報區域經濟研究所的帳目。
丁寧不爽。不爽完了之後,丁寧發現自己如今也有些權力慾了。
況校長與譚書記是一道聽的丁寧匯報,顯得他們很隆重。整個過程他們問得很詳細,不時插問。
二十萬,丁寧上交學校的是二十萬,也就是區域經濟研究所地經濟收益是一百萬還要多,這樣的結果讓兩位領導著實咂舌,因為丁寧他們交上來雖然不是最多,但人頭來算,他們絕對是最高的,而更要緊的是區域經濟研究所才成立一年多。
況校長和譚書記兩個最後眉開眼笑,對丁寧又是好一通表揚,說要給區域經濟研究所評先進單位。
譚書記的口音有些咬不准,讓人聽了有些像「現金單位」的感覺。丁寧聽到,自然在肚中腹誹一番。
向領導完畢,出了行政樓。丁寧很意外地碰到一臉幸福陽光的張大海。
許久沒見這小子,丁寧立刻上前給人捶了一拳。
張大海「哎喲」一聲,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丁寧笑道:「怎麼弱成這樣?」
張大海沒接丁寧的岔,卻把他拉到路邊上,感歎道:「現在,見著你真人那是越來越難了。」
「我們彼此彼此,怎麼樣,婚禮籌備的如何?」丁寧問道。
「還行,本來這二婚,沒什麼好張揚地。但是人家王馨不一樣,怎麼也得熱鬧一下。」
丁寧笑著說道:「你小子也算有經驗,不用兄弟幫忙吧。」
張大海指了指丁寧,那意思就說,你小子就損吧。
冬日暖陽,兩個男人在校園主幹道聊天,心情無比愉悅而輕鬆,天空白雲整個呈現一種慵懶地狀態。一切都顯得那麼的那麼的毫無徵兆。
張大海提出讓丁寧當他的伴郎。
丁寧連忙告饒,因為他的第一次伴郎就已經給了張大海與章琴兩個,事實證明,他那個伴郎並沒有給新人帶來長久地幸福,丁寧可不想再犯,更重要的是,可一可二不可三,丁寧剛剛給高凡他們做完伴郎,這接著再做就是第三次了,按照春州的說法。當過三次伴郎地,可是很難把自己「嫁」出去了。
張大海其實也是開玩笑,撞見丁寧也是出於禮貌順便這麼提一提,在他心裡,丁寧地確不是理想人物。
好日子挑在學期即將要結束的時候。之所以沒有挑在過年期間,張大海還是有些抹不開,那時候各地回來的同學就多了去。這些人對張大海知根知底,張大海怕招來這些人到時候在酒席宴上胡說一通,讓新娘子王馨難堪。
和張大海分手後,丁寧做了個備忘,免得自己這個大忙人到時候忘了。
這個婚禮他是要參加的,因為他算是個張大海愛情婚姻生涯最完整的見證人。從之前的章琴,追求的點滴,到章琴鬧婚變,到後來王馨「異軍突起」。「出人意料」地在和張大海在一起。世事之多變,愛情之波瀾起伏。丁寧算是徹底看到。
時間很快,估計對這些日整天忙碌的張大海更是如此。
白天就是忙著買許多東西,到了晚上,兩個人就一起計較著還有什麼東西沒買,顯然,這個時候張大海與王馨對未來那是無限憧憬。
一眨眼第二天就是婚禮了,化妝、婚紗、婚車都已經到位了,上午,中午,下午,時間給人地感覺在飛跑。
到了上幼兒園接囡囡地時間,王馨對張大海說她去接,然後順手拿著一件銀灰色的風衣披在身上,拉開門時還沖張大海微微一笑:「我去了,你要乖!」這一個笑,這一個音容面貌從此定格在張大海地大腦。
這個時候,一切,依然,還是那麼毫無徵兆
那個時間,丁寧在幹什麼?
丁寧後來回想起來,自己正好在非常認真地翻了翻備忘,進一步在心裡確定,以免忘了這一對老友張大海無比重要的日子。
下午四點左右,丁寧接到幾個電話,第一個是張大海打來的,張大海的聲音無比激動,並帶著些亢奮味道,電話中張大海要抓他勞工,讓丁寧明天早一點來,做一些接引客人發放喜糖的事;第二個電話是章琴打來的,說她參加醫院送醫藥下鄉活動,現在回不來,讓丁寧替她向新郎新娘說一聲祝福,並奉上禮金若干,這些丁寧一一記下。
放下電話後,丁寧還頗有些唏噓,走到窗前,看了看天,覺得人生周折,的確是不可思議。
對丁寧來說,這天一切如常。
而就在快要臨下班時分,丁寧地手機忽然響了,刺耳異常。
丁寧心跳沒來由的加速,低頭一看,是張大海打來的,心想,這傢伙又什麼事忘記囑托自己。
丁寧一接聽。手機裡面立刻傳來一個瘋了般男子的聲音,丁寧頭髮立刻炸起。
男子的聲音歇斯底里,等到丁寧聽到說清楚,整個人驚跳起來,手機也忘了關,直接就往外跑。
電話中,張大海告訴丁寧,就在剛剛,王馨被車撞了!
丁寧邊跑邊看天,以及看路兩邊在大冬天依然顯得青翠地樟樹。以及看從自己眼前滑過的一張張形狀各異卻生氣勃勃地臉,心裡只有一句話:怎麼可能?
丁寧跑到了大門,攔了一輛地士,上了車,嘴巴才微顫著喃喃道:怎麼,怎麼就被車撞呢?應該沒事吧,應該沒事吧。
等到丁寧趕到醫院,來到住院大樓最頂層急救室。腳剛剛踏出電梯,就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男人的哭聲,雖然嚴重變樣,但丁寧聽得出,那是張大海的聲音。
天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難道要讓這個可憐人遇到,轉眼喜事變喪事?老天,這太殘忍了吧!丁寧依然不敢相信,此刻的他,有著強烈的置身與夢幻當中的感覺。
這不是真的!這絕對不是真地!怎麼會發生這樣地事?這怎麼可能?!究竟發生了什麼?
丁寧目光有些木然。身子也有些搖搖晃晃的,他往前走需要努力,因為他地前方已經站滿了哭得稀里嘩啦的年輕護士,這些,這些應該都是王馨要好的朋友吧。
丁寧擠了進去。終於看到了張大海。
張大海身高原本與丁寧一般高,而且顯得還要魁梧許多,雖然這麼多年婚姻生活下來。有些向「瘦小」丁寧靠近,但不至於縮小成這樣吧!
的確,張大海整個人都縮小了,佝僂的像一隻蝦子,拚命在那掙扎著,呼喊著,幾個力大地醫生使勁地拽著他。
這個時候,丁寧根本說不上話。丁寧估計,張大海給他打電話。應該是他最後清醒的剎那。
丁寧急急問旁邊的護士。到底情況怎麼樣。
護士還沒說,急救室的大門就打開。主任醫生走了出來,人們立刻圍了上去。
主任醫生摘下口罩,對著大家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人沒救活!」
張大海立刻爆發出驚天的呼喊聲,幾個護士也開始大聲哭了起來,等到人被推出來,局面立刻失控,張大海整個人撲了上去,任人怎麼拉都拉不住。
白布掀開,露出王馨的頭。丁寧看得清楚,她竟然帶著笑。丁寧禁不住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雙眼。這時,他旁邊那個護士抽嚥著告訴丁寧事情發生始末。
原來就在一個小時前,王馨去接張大海的女兒。
還沒接到,王馨就在幼兒園大門口等,突然,一輛卡車失去控制衝進人行道,王馨想也沒想,一把把她身邊的小孩推開,而她自己,卻被車猛的撞上。
聽完小護士的講述,丁寧覺得自己整個靈魂都不在了。
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是什麼滋味,反正這個人身體,這個人地心靈,在那一剎那根本不再屬於自己,好像整個地飄散在空中,無盡的虛空當中。
人的生是從何處來,而死,又向何處去?
是夜,丁寧完全是渾渾噩噩中度過。他幾乎無法完全像往常那樣打盹,更談不上什麼高質量的睡眠。他只要一閉上眼,王馨就會出現在眼睛裡。她也不說話,就望著自己,眼睛裡面含有無比豐富的信息,是一點點眷戀,是一點點遺憾,還是讓自己好好安慰張大海?
可是,怎麼去安慰?
丁寧想也不敢想此時此刻張大海現在哪裡,睡了沒有,在想什麼?丁寧根本無法去想。因為這麼一想,就好像他化身於張大海一般,無邊無際地痛苦就立刻湧上來,就讓人只能佝縮著,顫抖著。
三天後,追悼會召開。這三天,丁寧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更不用說張大海了。
追悼會現場,丁寧看到的是人山人海局面,因為王馨義勇救人地壯舉已經見報,許多春州市民自發地趕來,給這個春州市最美麗的人送行。
是的,王馨現在是春州最美麗的人!
這個叫法是春州論壇最先叫出來,王馨的事一經傳出,迅速讓論壇沸騰,特別是王馨就是論壇裡的「天使在人間」。
她的美麗,在這樣一個情節下,於是具有了更加無比驚心動魄的成分。
有人說,天使現在是回到天上去了;
有人說,王馨是春州最美麗最可愛的人……
各式各樣地說法,一時間紛紛呈上。應該說,人們地讚揚都是出自真誠的,每一個人都在拷問自己,在那一剎那,當那卡車向自己衝來地時候,自己是先推開身邊的小朋友還是先一步躲開?
這種問題,是直面選擇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
丁寧卻在想,無論世人怎麼深刻地去想,現在都與王馨無關了,而這些讚譽之詞對張大海而言,更是無足輕重,甚至能輕易激起他心中的怒火,因為他,不需要這些讚譽;因為他,不需要他的王馨如此高尚如此崇高。他只需要他的王馨活著,有一點小女人,有一點小自私,有一點小人性,有一點小不懂事,有一點小虛榮。
是啊,虛榮卻有真實的活著,這是許多人的生活狀態,也是幸福的生活狀態。只是這幸福,擁有的人往往不知。
丁寧遠遠在人群中外,望著王馨偌大的相片,想當初,丁寧心裡多少還把王馨當作一個有虛榮心的女孩看待,特別是她那些追求者的架勢,而王馨也擺開了任意挑選的姿態,說白了,她是一個俗得合理的能夠引起局部男人紛爭的女孩,然而,丁寧的眼睛同樣是淺視的,是只看表面的,不是他一向以為自己不同眾人的,現在,王馨就屹立在那樣一個高度凝視著丁寧,照片成功地把她生命中的某一個燦爛的時光凝固,她的微笑是那麼的純淨,她似乎看著現場的每一個人,一時間,丁寧腦海浮現出自己與王馨交往的每一個瞬間。
丁寧知道想也無意義,但丁寧還是想,特別是想那一剎那,王馨是否想過她的愛人,想過張大海,在那一瞬間是否想過自己瞬間的判斷,瞬間的選擇,其實意味著與愛人的訣別,永遠分離!她想到了沒有?
自私往往是人的本能,在第一時間,緊要時刻,人們往往做出是有利自己的選擇,然而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人還有大愛的本能,這其中的複雜性,丁寧一時間難以思索得清楚。
不管怎樣,春州市人民醫院美麗護士王馨的死讓春州人都陷入一種徹底而深刻的思考,但丁寧很清楚,這種思考只是暫時的,很快人們會繼續他們的生活,繼續他們的生活慣性,一切,很快會如常,所有的悲哀,只有他的老友張大海承擔,而他,能在其中做一些什麼呢?
突然,丁寧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同樣悲哀的人,他心中一跳,是章琴,她也趕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