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時空最後的記憶裡,是我與破天的那場生死決戰。
華山,蓮花峰頂,高聳入雲,仿佛手一伸就能觸到那蔚藍蒼穹。我一身白色勁裝,猶如深扎懸崖的松樹,傲然不動。破天一身玄衣,渾身散發出的寒氣如冰、如劍。我們決斗的第三日,早已忘卻自己原來的招式,每招每式無不肆意汪洋,天馬行空,即興創招,隨手破之。
在這堅硬如鐵、玄白的巖石上,我們互相凝視對方,決斗到了最後關頭。那巖石再過去十步,就是綿綿不絕的雲海。已是日落時分,金色盡染天地之間,時間仿佛凝固於一點。
我和破天幾乎是同時呼出一口氣,四處的雲立時激蕩出老遠,最後一招,要劈開這天和地!
我心裡只想著眼前的這一招,忘了對手,忘了一切,只覺得非要用一生一世的力量去演盡那一招。剎那,時間停滯,空間轉變,仿佛兩尊天神在雲端處爭斗。“轟”,風雲變色,天崩地裂,天空在一瞬間被撕裂出一道口子,萬道金光漫天激射,破天形神俱滅,我的肉身亦在掀起的千層氣浪中蕩然無存,元神化為三道金芒六點星光迅疾吸入那幽深的時空裂縫。
仿佛是條無止盡的隧道。隧道裡白色的光華有如流星飛舞、竄行,我的元神承受著越來越大的壓力,不斷被擠壓、扭曲。“破”,最終裂為無數晶亮的碎片,意識猶如沉入深淵,無知無覺。我再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許過了一秒鍾,也許過了一萬年,我的意識終於醒來,“轟”的一聲,出了隧道。出隧道的同時,無數碎片迅速復合、重構,元神歸位。我,睜開眼,不,那已經算不上睜眼,是意識的醒覺,我漂浮在一個未知世界的空中,深夜。
“我這是身在何方?”我心中充滿疑惑。靈魂脫離肉身?這是從未有過的狀況。我回想著仿佛就是剛才的肉身毀滅,回想那在隧道中漫漫煉獄般的煎熬,椎心般的痛楚如浪潮般狂湧上來:我的愛人們!難道我們就此陰陽永隔?我想哭,卻找不到淚。
深夜,漫天的流星壯觀地劃過天空,一個天文愛好者用天文望遠鏡望著流星雨洗過的一塵不染的天空,突然發現一個閃爍著三道金芒和六點星光的不明飛行物懸停在空中,金黃色的光芒在那飛行物周遭游動,有如一條盤旋的金龍。
金龍飛舞了一陣,忽的以不可思異的速度,奇異的軌跡向遠處飛去,剎那之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第二日,天文愛好者在網絡上發布消息:公元2004年12月31晚11:58時分,在B市西北天空發現不明飛行物。該天文愛好者還提供了照片,網上卻無人理會,因為像這樣的照片出現得太多了,這個時代人分不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而我,還不知已來到了二十一世紀。
我曾御風而行,只是這沒了肉體的存在,懸浮在空中卻又是另一番滋味。我來不及深究,因為我心頭已是千頭萬緒,亂成一團。我在空中停了一會,心緒稍定,我天性豁達,喜隨遇而安。
我正想胡亂想著,心中忽有所覺,意念剛動,徑直就向左下方斜飛而去,仿佛那方有股牽引力在拉扯我一般。
“這是一個大都市!”夜色依然無法掩去城市的繁華,半個天空被燈火輝映拋灑出一片暗紅,好一個不夜天!這城市有著我想象不到的文明程度。這是哪國的都市?我在記憶裡搜索幾遍,卻沒有一個相似的城市以之對應。這裡的樓真是高得出奇。
正疑惑間,感應倏地加強,迅即右轉。不遠處黑影幢幢撲來,仔細瞧來是一座森然高樓,渾看不出是何質地。只見一個人在樓頂悄然默立,感應正是從那人身上發出。我再次加速,不多會就來到那人上空。
月光下,那人仰起頭,呵著白氣,臉上由於痛苦而扭曲,淚流滿面。
我呆了!那人的容貌竟和我一模一樣!雖然是一身奇異的裝扮。
這是怎麼回事?我似有所覺,茫茫天意似乎要我再經歷一次人生輪回。
正想著,發覺不好,那酷似我的青年竟然縱身一躍,從高樓直往下墜。我不及思索,迅疾飛去,想托住他的身軀,卻完全忘了自己已是失去肉體的虛幻。
就在觸到那青年身體的剎那,奇異的事情發生!我被倏地吸入他體內,我大驚,欲掙扎,卻無法突破那青年肉體的屏障,而更奇怪的是在我進到那肉體時,竟然發覺那肉體就已成了沒了靈魂的空殼,難道在那青年跳下的瞬間,心神就已然死去?
當時情況匪夷所思,一下子他自殺卻變成我自殺了。
耳邊的風呼呼作響,大地泥土的氣息真切地撲鼻而來。在對死畏懼的本能刺激下,我心神迅速融入青年體內,幾個呼吸我大致能控制新軀體的經脈運行,糟糕的是眼下軀殼內毫無內力,只好借助外力。這萬分緊急時分,我放松身心,無知無覺,無喜無懼,剎那進入一片空明境地,身軀千百竅穴在生死關頭被我用無上的念力催發,“轟”地一聲打開,頓感體外空氣中蘊涵的能量粒子瘋狂湧入。
借來的力量迅速布滿全身,氣勁由湧泉穴噴出,下墜的速度立即緩了下來。饒是如此,“砰”的一聲,我還是重重地摔在草坪上,“天!”好痛啊。查一下體內狀況,還好,沒什麼大礙。
許久,我趴在那草坪上,痛的感覺是如此真實,冬日枯死的草還殘留著一絲生命的氣息,我聞著,感受著大地奇異的脈動,即使聰慧如我,也難解釋眼下這一系列發生的種種,心頭無數的疑問流星般紛紛閃過,心情是莫名的復雜、騷動。正思量間,突覺有人拍了拍我,我竟沒發覺那人靠近,我的靈覺哪去了?那人說道:“黎浩天,你躺在這干什麼?不怕冷嗎?”說話的腔調是我從未聽過的。
我翻過身,緩緩坐起來,關節發出一陣分明的辟啪聲。冷月下,一青年腋下夾著幾本書,無法看清他的模樣,卻能猜測出他臉上正一副關切的神情。
“他認識我?應該是那想自殺的青年。”我心想著,打量著這人,這裡的人很奇怪,一身我從未見過的裝扮,沒有傲然的博冠,沒有飄然的長衫。我張開嘴,艱難地發出了音:“我、想、獨、自、呆喉嚨滾出的聲音,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完全不像從前的渾厚,有幾分稚嫩。
“我這是怎麼呢?難道是借屍還魂?”那青年不管兀自發愣的我,一把拖起我說:“走吧,圖書館都關門了,我們回寢室。”
“寢室?我這是在何地啊?暈啊!”我艱難地爬起,感到全身酸痛。
對眼前的這副軀體,很不習慣,總感覺笨拙萬分。我無法准確調控臉部的肌肉,只好默默地隨著那青年身後走著。腳踩到那道上,感覺很堅硬。我打量四周,茫然極了,我覺得渾身不對勁,這裡所有的一切都不對勁!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仿佛周圍黑暗中都是噬人的野獸,身子不由地微微顫抖起來。失去功力的我,難道連勇氣也喪失了嗎?
“怎麼了浩天,冷嗎?”
我搖了搖頭。
“我也許在做夢!”我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疼!
天!曾經於千軍萬馬中指揮若定的我,曾經於絕頂高手挑戰面前笑談如常的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裡,也忍不住地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心神慌亂。
夜已經很深,路上已沒有幾個行人,路燈高掛,發出的是奪目的光芒,我隨著那青年茫然地向前方走去,就在這時,忽然從遠處傳來一下一下有力地敲鍾聲“嗡……嗡……嗡……嗡……”悠遠而深沉。最後一下剛剛敲完,立時響起人們的一片歡鬧聲,仿佛早就等待好了的,此起彼伏,緊接著一陣陣“嘶嘶”聲,一個個煙花如蛇行般竄到了半空,剎那間五光十色,照亮半個夜空。
“新年到來了!”那青年抬頭喃喃道。
“新、年?除、夕、之、夜?”
又走了一會兒,那青年輕輕問道:“你沒事吧?”
“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青年有些猶豫,看神色仿佛是隱忍了很久,終還是下了決心,說道:“本來我不想問的,但作為哥們,浩天,我還是想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呢?一個人一生難免是要受一些挫折,特別是這感情問題。”
那青年是在安慰我嗎?
我?
接著語速有些快,不是很懂,但聽到最後,看那青年的表情,我心裡猜到六分,想是那喚做黎浩天的青年因為一位姑娘才跳樓。是什麼樣的姑娘讓他如此神魂顛倒,以至最後會捨棄生命?想及此,我心不自覺地湧上一陣酸楚,很奇怪的感覺。
我說道:“過去的、浩天、已然死了。”
聲音有些冷,有些硬,我想回到過去說話的鎮定,可我的努力只能更增添我語氣的怪異。
“這就好!”那青年仿佛也在想心事,並沒聽出異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是的,過去的黎浩天確實是已經死了,現在換作了我。這個酷似我的浩天,他的離去我來頂替,啊!命運總是透著的凡人不可揣測的意味。
等待著我的將會是什麼?我一無不知。當一個人對未來全然不知的時候,任他過去是多麼顯赫,多麼強大,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有一種無助感,而此時,我正有這種強烈的感覺。
跟著那青年進了一幢樓,穿過昏暗的過道,來到一扇門前,是鐵門。那青年打開門,房內熱氣頓時撲面而來,和外面冰冷的世界截然不同,我想:這該是那黎浩天的家吧。
房內有六張床,看來應該有六個人同住。床上,桌子上都很凌亂放著一些紙質的書籍,很薄,也很精致,我聞到一種熟悉的氣息,是學堂的氣息。我猜:這是一家學堂。
桌椅樣式顯得簡單,面板我看不出是什麼木料,塗了一層能照出人影的漆,其它家具陳設沒有任何雕花裝飾,我抬頭,正前方白色的牆壁上嵌著一黑色盒子,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我少年時在濂溪書院求學三年,命運像車輪,也許又把我帶回了起點。進到這溫暖的房間,我心稍安定了下來,既來之則安之。我好像是一個剛剛情場失意的人,那麼我即使有一些怪異的舉止,大致也不會引起他人懷疑。
失戀?竟然發生在我身上!命運看來是要讓我嘗遍人生百味,我心裡泛起了一絲好奇。
我坐在床頭,四處摸摸,在明亮如晝的燈光下,一切都是那麼新奇。宿捨其他的人還未回來,那青年告訴我新年到了,大家都去狂歡了。我嘴動了動,青年以為我有什麼不解,說道:“你知道,我這人不喜歡熱鬧。我就在你之後面也去圖書館看書了。看到後來,見不到你,我就出來,一出來就發現你趴在草坪上。”
我聽著,依舊沉默。
“來,浩天,我們喝點二窩頭!”那青年忽然拿出一瓶酒放在桌上。
我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
透明的酒杯,斟滿,酒杯裡晃漾著透明的液體,酒香清冽。在酒的刺激下,我的心神仿佛回到從前,過去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展開,宛若夢中。我想,也許明早醒來,世間還是原來一般,妻子們依然俏立在旁,還有我那些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朋友們。
那青年舉起杯說道:“來!我們干了!為了新年!”
“為、了、新、生!”我一字一句道。
“對!為了新生!”青年眼神中透出一團火。看得出,青年是個熱心腸的人。
這裡的語言和我原來的有很大差別,但大致能斷定是漢語。漢語都講究抑揚頓挫、上去高下,和這青年說了幾句,輔之以察言觀色,我才能聽得懂個五六分,聽著漸漸有些適應,大致了解了一些這語言發音的規律。這對我來說,算不上困難,我曾經出使過西域,三個月內通曉三族語言。
酒入喉微有些辣口,漸漸體內有股火焰升騰,這對從前那個日以斗計牛飲的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唉,如今這副身軀,就像一具沉重的枷鎖,從前透徹動人的生命世界,現在卻朦朧一片,模糊混沌,要想辦法盡快熟悉這身軀,恢復功力。幾大口酒下肚,竟然有些醉意,眼神有些迷離,迷霧中我看到一雙深邃而熟悉的眼睛,愛妻如煙!
明月下,我輕挽著愛妻孟如煙的手臂靜靜地站立。清風吹過,挽起如煙青絲幾許。耳邊響起那天籟一般動人的聲音:“夫君,今時明月照今人,可憐古人歎此月。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分離,這月兒就是我們彼此的眼睛,無論相隔多遠、多久,我們都能凝視對方,心意始終相通,好嗎?”
我轉過頭去,深深地望著如煙,眼睛包含著大海一樣的深情,此時無聲勝有聲。而現在,這一切,就像一場清夢,窗外一彎冷月依然,愛人芳蹤渺渺,我心中不禁發出痛苦的呻吟。如煙,我的愛妻,也許那時候她心裡就懷有對未來深深的隱憂。
“怎麼呢?還難過?”青年發現我臉色不對,說道:“浩天,你眼睛裡有太多的沉重。來,讓我們大醉一場,醒來之後,把那所有的不快統統拋掉,一切重新開始!”
不知道喝了多酒,瓶空了,青年醉了,倒床睡了,不一會就發出呼嚕呼嚕的酣睡聲。而我,坐在床頭,一時間,千萬個念頭紛至踏來。
我獲得一個新身份了!我還無法接受這事實。
這酷似我的青年在這個地方活得很失意,最終要拋卻生命,這時,我成了他,也許是一種天意,要我來扭轉他的命運。是哪家千金小姐,如此苦心追求卻終無所得,想想我無往而不利的情史,等著吧,兄弟,我會為你找回公道!
我不知道,那時心裡為什麼忽然會突然湧起那爭斗之心?我很奇怪。
人活著其實不僅僅就是現在,他是帶著對過去的記憶,對未來的憧憬,是過去、未來與現在混合在一起。有人一味沉浸在過去,有人只憧憬未來,而我,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現在。
現在,我,一個古代俠士,真的來了嗎?
就這樣,心裡的聲音紛擾不停。過了許久,才大致理清了個頭緒,我想解衣睡覺,一伸手,卻抓了一個空,仔細一看,發覺身上的衣服全無絲帶。我惟有苦笑,這地方的樣樣事物都透著古怪新奇!在這裡,我如同新生的嬰兒一樣無知。
這奇怪的衣服,找了半天,才找到中間有一根鏈狀的物件,靠衣領口出有一小搭扣。我抓住它,順著往下拉,解開了!仔細一看,鏈條有很多小口,靠搭扣拉上,左右彼此咬合,就像縫衣服一般,卻可以隨時縫上隨時拆下來,十分有趣!直覺告訴我:我就要面臨著天翻地覆般的變化。
等到脫褲子的時候,摸到那褲袋,覺得裡面藏有東西,伸手摸了出來,卻是一張字條,上面是淡淡的筆跡,我想這也許是那青年留下的遺書吧。展開一看,上面的字我有好些不識,筆畫要簡單得多,我就半看半猜,大意如下: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這天地間一個人的來去原本是了無痕跡,人又何必那麼執著?我不怨恨誰,因為我徹底地看清楚自己,活下去已經毫無意義。
舊的匆匆地去,新的不就匆匆地來嗎?
這遺言透出浩天當時絕望的心情,卻沒有說明原因。也許真是因為一場未果的愛情,說出對方,只能徒增他人煩惱,所謂死者長已矣,何必再干擾生者生活呢?我突地發覺得我能夠很好地理解他,這是一種直覺,我來到這地方誤打誤撞成了黎浩天,是偶然又不是偶然,也許根本上,這個黎浩天就是另一個我。
我躺在床上,黑色把我包容,漸漸起了睡意。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緊接著門被忽地推開,聽得清楚有四個人走了進來,我想是那些在外面狂歡的人吧。正想著,一個人用力地搖著我:“喂!浩天,你怎麼睡我的床,還喝了酒,快回你床上睡!”我假裝迷糊,向其他床摸索著爬去,終於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床。
好吧,睡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