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明 第七卷 幽燕 第三章 兩地
    此刻,在湖北與河南交界的桐柏山區已是鶯飛草長的陽春四月,青山綠水之間,大股灰僕僕的農民軍洪流一樣向北方湧去。旌旗遮天蔽日,車馬滾滾轟鳴,「闖」字大旗在風中呼啦裂響。

    隨著氣溫的升高,萬象繁盛,人的心情也隨著這明媚的晚春景致而好轉。不過,熱烘烘的天氣還是讓人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再看看這支總數約三十萬人的軍隊,士兵們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腳步沉重而蹣跚,隊形鬆散,精神委頓。

    李自成坐在馬背上,看了看已經拉長到約莫一百里的軍隊,再看看紀律不整的士兵,想發怒,卻突然失去了興趣。他瞪著一隻獨眼無奈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牛金星,道;「金星,你說,我們現在趕回河南,來得及嗎?」均平衛的守將周鳳梧可不是孫傳庭的對手。均平衛駐守鄭禹兩州,洛陽也是他的防區。

    這次孫傳庭出關攻河南,讓李自成很被動。得到秦軍出關的消息之後,李自成顧不得席捲湖廣,只留高一功偏師守襄陽,自己則帶著三十萬闖軍主力北上。一是要打敗孫傳庭的進攻,二是進陝西,然後過山西,進而直搗明朝心臟北京。

    孫傳庭這次出關尋李自成主力決戰的戰略部署很簡單,他命令一支偏師取道商洛進駐南陽,自己親領大軍從靈寶入河南,如此一來,周鳳梧的均平衛直接暴露在孫傳庭的攻擊範圍之內。

    聽李自成問,牛金星搖搖頭,「不能,秦軍雖然都是新煉之軍,但孫傳庭用兵老到。周將軍可不是他的對手。」他面有憂色,躊躇半天,才道:「如果不出意外,孫傳庭拿下洛陽應該不成問題,如果洛陽落到他手裡,卻有許多麻煩。」

    聽到牛金星這麼說。李自成心中也是懊惱。當初拿下洛陽這座大城這後,自己只派了一個小吏裝樣子一般在城中設了一個衙門,卻沒一兵一卒防守。今日想來。當時也是自己短視,絲毫沒有取天下的想法,依舊有很重的流寇習氣,走一地搶一地。被搶劫一空地洛陽城自然變成了雞肋,食之有味棄之可惜。現在好了,如此重要的一個戰略要點若落到敵人手上,對河南戰局而言。卻平添了許多變數。

    沒注意到李自成的臉色,牛金星繼續說:「雖然力量不足,但怕只怕他一到洛陽就不肯挪窩,而是駐兵分據點要害,步步為營依次推進。河南貧瘠,正值青黃不接之時。我大軍懸於外,後勤全靠湖北支撐,路途遙遠,麻煩甚多。久戰不絕,敗像已露。」

    洛陽位於洛宛盆地之中。四面皆山,關隘重重,自古便是易守難攻之地。如果孫傳庭真如牛金星說的這樣幹,李自成還真拿他沒任何辦法。時間就這麼拖下去,形勢必將轉於有利於明軍的方向。就算孫傳庭不分兵守各地關口,但但依憑一座堅固的洛陽城,也可以將仗打成當初地開封,守他一年半載當不在話下。這卻是一件大大令人頭疼的事情。

    「哎!」聽首席謀士這麼說,李自成不禁歎息一聲。伸出殘缺不全的手摸了摸額頭上地汗水,道:「老孫還真是討厭,同他交手好幾次,好像沒一次能討到好,還真有些怕他了。」

    看到李自成如此憂慮,另外一個闖軍謀士李巖微微一笑。道:「闖王勿慮。我看那孫傳庭肯定不會死守洛陽,他有不得不戰的原因。」

    聽李巖這麼一說。李自成來了興趣,他微笑著朝李巖點了點頭,「李公子請講。」

    李巖想了想,回答說:「孫傳庭的秦軍是朝廷在西北和中原地區唯一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也是崇禎皇帝收拾中原戰局的唯一指望,不可能放任他長期駐紮洛陽。同朝廷打了這麼多年交代,闖王想必也清楚皇帝的性子,那是一等一操切之人,只要有事發生,就恨不得在三五天之內解決掉。這次加封孫傳庭為為兵部尚書,改任督師,總領四川、河南、應天、鳳陽、湖廣、貴州軍務,仍舊兼督三邊,賜尚方寶劍。可以說恩寵有假。如此作態,孫大人想不動手都不成呀,皇帝和朝廷都等不得。更重要的是……孫傳庭地糧草都由陝西供給,他在洛陽駐紮一年,陝西就要供給他們一年。如此沉重的壓力,陝西官員不可能不給孫大人壓力的。所以,我料定那孫傳庭必將同我軍決戰。」

    聽李巖這麼一說,李自成笑了起來,鬆弛下緊繃的身體,道:「老孫還真是可憐,打仗打得四面受制,還沒開打就先受同僚和皇帝夾板氣。哈哈,有趣,有趣。看來,這一仗已經沒什麼懸念,我贏定了。」

    見李巖搶了風頭,牛金星眼睛裡閃過一絲嫉妒,他冷冷一笑,反詰李巖:「李公子,你說孫傳庭必和我軍決戰。可你想過沒有,孫是沙場老將軍,這個道理你能看出來,他就看不出來。大不了來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是了,反正就是呆在洛陽城裡不挪窩,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李巖淡淡一笑,一身白衣在山風中微微起舞:「我說了,陝西官員不會任他孫大人這麼躲在洛陽城裡。從陝到洛陽,路途遙遠,後勤壓力極大。到時候,那些官員大可找這樣那樣的借口拖延軍糧運輸。洛陽無糧,孫大人想不戰都不可能。」

    李自成哈哈一笑:「李公子說得有理,這些明朝的官兒我是看透了,他們最擅長給自己人找麻煩了。」

    牛金星心中更是惱火,「陝西糧草指望不上,難道他就不可以伸手想左良玉要嗎?左部大可經汝州白沙運糧入豫,甚至出大兵再趨河南也不是不可能。那地方我們可沒什麼兵。」

    李巖依舊笑道:「這事情也簡單,到時候闖王大可下令宣武衛的高原部兵發汝州,牽制左部。左還敢妄動嗎?」

    「糊塗!」牛金星暴喝一聲,大叫道:「陳留軍早要異志早已經不受闖王節制。此次更是違令兵發山東,他高某人的一畝三分地現在是越來越興旺了,放任他這麼下去,又是另外一個曹操。」前幾日有消息傳來,說高原趁周王喪禮時,假意弔唁。派陸鶴帶五百甲士入彰德,在喪禮上一舉控制住整個彰德的文武官員,隨即佔領整個彰德。如此一來。高原軍實際佔有了開封半府,彰德、歸德、濟寧、濟南四府,轄地萬里,控制人口達百萬。這樣急劇膨脹的勢力怎能不讓人心生警惕?更可怕地是,他居然打敗了後金入寇大軍,如此赫赫武功,如此人傑。還會聽闖王地號令嗎?

    想到這裡,牛金星突然心中一寒,背心頓時起了一層細汗。

    聽牛金星提起高原,李自成也臉色大變,他瞪著一隻獨眼看了李巖半天,然後轉頭問牛金星,語氣非常緩慢;「你說,高原的兵只有一萬人嗎?」

    「據說只有一萬,不過,他轄區可有人口百萬。只要糧草足夠,隨時都可以拉起一支十萬人的大軍。呵呵,高原可富裕得緊啊!」說到這裡,牛金星面色有些發白。

    「戰鬥力如何?」李自成聲音大起來。

    「很強!」牛金星喃喃地說:「高原的部隊戰鬥力如何闖王可問問李巖公子,他現代帶的可是高原的老部下。」在這個時候,他還不忘陰李巖一道,「高原敢去找建奴地晦氣,並取得大勝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說,究竟如何?」李自成大聲質問李巖。語氣頗為不善。

    李巖一笑,手中折扇搖了搖:「不可否認高原煉兵很有一套,至於打仗嘛,全靠勇猛,卻沒什麼計謀。這次能夠打敗岳樂,我聽人說。岳樂這人也是第一次上戰場。小孩子而已。高原欺負小孩子不算本事。闖王不用放在心上。」

    「真的?」

    「陳留軍雖勇,卻也是闖王地部屬。倒不用擔心。」李巖平靜地說:「我倒要恭喜闖王手下有這麼一支能征慣戰地強軍。高原雖然勇,要想除了,也不是沒有辦法。」

    「除了高原,什麼法子?」

    不但是李自成,連牛金星也豎起了耳朵。

    「無他,唯大義爾。」李巖笑笑。風更大,他一襲白衣飄飄而起,猶如神仙人物,語調清晰緩和:「若闖王給陳留下一道手令,命高原出兵汝州,牽制左部。就目前而言,陳留軍還尊您是名義上的主公,不得不答應。如此一來,我們便佔了名分上的先手。高原遠在山東,我們大可以高官厚爵籠絡他陳留的守將。等打敗孫傳庭,闖王自然是要進陝西的,到時候想必也要稱帝改朝換代。闖王到時候一份聖給高原,封他做個京官,再大封他手下諸將,給予實利,分其權柄。你說他來不來?他不來就是叛逆,為天下人所不齒。不用我們去打,他手下先四分五裂了。他來了更好,自然少了許多麻煩。」

    「高,實在是高!」李自成豎起了大拇指。

    連牛金星也心中歎服,不過,他心中地不愉快更甚至。李巖地才華也讓他大為嫉妒,長此以往,只怕自己在闖王心目中地地位就要下降了。

    牛金星笑笑:「李公子大才,金星佩服。聽說紅娘子身上有孕,先恭喜公子了。」

    李自成不疑有他,也大笑:「哈哈,李公子,這是一個好消息呀,怎麼應該喝點酒慶賀慶賀。」

    李巖臉色一變,微微有些蒼白。

    闖軍過桐柏山後沒幾天,孫傳庭果然如李巖所料那樣出大軍猛攻。李自成見明朝軍隊來勢兇猛,納李巖之計,故意示之以弱,誘敵深入,從鄧州移兵襄城與孫傳庭對峙。這個時候,高原大敗阿巴泰地消息傳來。

    李自成震怒。

    同日,李自成下、屬下大將謝君友被孫傳庭斬殺。

    與陳留軍在山東河北的高歌猛進不同,闖軍在河南陷入困境。

    「見過將軍。」陸鶴跪在高原面前磕了一個頭。同行的還有傅山和兗州來的荀宗文,自出山東以來,四個多月過去了。陳留系組織核心的幾個人算是第一次集中在一起。

    「呸,你還好意思來見我,你你你……」高原故意怒喝一聲,用手指著他地臉大罵:「周王屍骨未寒,爾等居然假借我的名義奪了彰德,如此小人行徑。沒得玷污了我高原,我陳留軍的名聲。」但眼睛裡的笑意卻暴露了他內心地真實想法。他向陸鶴擠了擠眼睛,又朝身邊的荀宗文撇了撇嘴。

    陳留軍在天津全殲阿巴泰大軍之後並未追擊後金入寇大軍殘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畢竟,這麼多財帛,人口、牲畜,吃喝拉撒,軍隊也需要整編。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弄好。因此,高原軍還駐靜海。開始為期半月地整訓。

    反正前面有周延儒的十萬大軍擋著,而阿巴泰的餘部也兵疲馬乏,現正在香河休養,一時也跑不了。

    倒不用急著追上去。

    這一段日子,整個戰線陷入短暫地平靜。

    陸鶴心中明瞭,他知道,這個主公心中對荀夫子最是畏懼,忙裝出一副惶恐模樣,「陸鶴死罪,請將軍責罰。」

    「哼。小人!」荀宗文面如沉水,冷冷地從牙縫裡吐出這麼一句。

    陸鶴毫不在意,又見到高原滿臉怪相,差點笑出聲來。

    還好,傅山幫他解了圍,他走上前一拱手,「高將軍,主意是我出的。要怪你就怪我吧。」

    「青主,你也是名士。這這這……肯定不是你。為陸鶴這個小人玷污你自己的名聲,值得嗎?」荀宗文還在說。

    傅山跪在陸鶴身邊,沉聲道;「這次奪了彰德的確是傅山地主意,死罪,請高將軍責罰。」

    「好了好了,這事情雖然做得糟糕。卻也不是死罪。起來吧。」高原將二人伏起來,突然流淚道;「你們呀。這麼做,周王對我恩重如山,這麼做……我心何安,你們這是陷我於不義呀!可身位主公,就不得不為你們背負這個惡名。我心中苦啊!」說著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聽到高原哭泣,荀宗文心中也是難過,忙出言安慰;「將軍,逝者已矣,切不可過度悲傷。」

    高原一邊哭一邊背過手去,悄悄用手向陸鶴揮了揮手,陸鶴如蒙大赦,忙跑了出去。

    陸鶴心中歎服,心道,這個高原,幾個月沒見,居然變得聰明了,還真是神奇啊!

    出門走了沒幾步,卻見一個光頭年輕人走過來,一拱手:「敢問可是松年先生。」

    陸鶴見他一身戎裝,卻不認識,一板臉;「眼拙,你是誰?」

    「滿蒙營統領千夫長岳樂見過陸大人。」

    「是你。」陸鶴想起來了,這個岳樂不就是剛投降高原的滿州皇族嗎?也不知道高原是怎麼想的,居然弄這麼一個人品低劣地傢伙進部隊,照他看來,這樣的不是東西的東西一刀砍了乾淨,又何必擺在眼前傷視力。他冷冷地看了岳樂一眼,一拱手:「在下忝為高將軍不稱職地後勤大總管,事務繁忙,加之高將軍有令,文吏不得過問軍事,就不叨擾將軍了。」

    說完話,舉步就要離開。

    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陸鶴也是心中害怕,急需喝幾口酒找個女人放鬆一下。

    那岳樂卻是一笑,一伸手攔在陸鶴身前:「松年先生別急著走。」

    「讓開,怎麼,還不讓我走了?」陸鶴職權漸重,自認在文官系統是排在荀宗文和傅山之後地第三人。荀夫子為出兵山東的事情同高原鬧得不甚愉快,加上高原敬他懼他;而傅山則一副名士派頭,平時也不太過問政事。真正抓大權地還是他陸松年,責權日重,威嚴漸露,岳樂不過是小小的一個營官也敢擋自己的道,膽子也太大了點吧?

    岳樂見陸鶴面色不善,忙笑著將一物塞到陸鶴手中,「岳樂帳中有美酒十斤,詩書數卷,素聞松年先生雅量高致,今日一見,果風采照人。若不嫌棄,還請過去喝上幾杯。」

    「我和你有什麼酒可喝的。」正覺得這傢伙實在唐突,可一看手中這物,陸鶴心中卻是一喜。正是一顆鴿子蛋大小地冬珠,圓潤光滑,晶瑩光彩。如此一來,陸松年的態度有所好轉,「哦,喝酒呀,也好,前面帶路。」

    他心中有些疑惑,文武殊途,這個岳樂找自己究竟有什麼事情呢?

    進得岳樂的房間之中,還沒等陸鶴坐好,岳樂納頭便拜:「我在奉天之時就聽人說,河南陸松年乃中原名士,又找先生的文章閱讀揣摩,心中甚是敬服。今日終於得見,心中歡喜,言行舉止失措,得罪之處,還請現成原諒。」

    「啊,你看過我的文章?」陸鶴看到岳樂對自己佩服的五體投地,心中頓是飄飄然起來。他在科舉上是一個常敗將軍,可以說是倒霉到了極至。如果不出意外,這輩子也就這麼潦倒下去了。只跟了高原之後,這才威風八面起來。不過,他認為自己在科舉上之所以失敗,並不是自己水平不夠,而是考官有眼無珠。

    岳樂這一巴掌正好拍到自己癢出,叫他歡喜異常,看身下這個光頭的傢伙也順眼了許多。

    陸鶴微笑著扶住他,「起來吧,大家都是聖人門徒,不用那麼多講究。」

    「先生這話說錯了。」

    「我怎麼說錯了?」陸鶴有些不解。

    岳樂道:「我以前在東北,讀到松年先生的文章,心中常自歎服,心道,若能得見先生一面,聆聽教導,此生足也!天見可憐,今日終於見到先生,叫岳樂我如何不激動失態?」說到這裡,岳樂眼含熱淚:「雖然一直沒見過先生,可在岳樂心中早已將松年先生當成我的老師了。您說,學生我拜一拜先生就不可以嗎?」

    「啊,好好好……」這個馬屁當真是厲害,將陸鶴說得渾身上下十萬個毛孔無不通泰舒暢,他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岳樂也是知機,又跪在地上磕頭,行起了拜師之禮。

    禮畢,岳樂這才恭敬地站起身來,喊了一聲:「老師,學生這次請你過來是有一事相求。」

    陸鶴摸了摸鬍子,微笑道:「你說,若不是什麼大事,我自可替你辦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地。」

    「那是,老師是什麼身份,別人巴結還來不及,哪敢多說呀?這事吧……」岳樂自進陳留軍之後,因為是降將,加上人品不好,頗受白眼,連高原也對他沒什麼好感。他已經鐵了心要跟著高原混,東北是再也回不去了。陳留軍系統複雜,很講資歷。要在這裡站穩腳跟,就得跟對人。

    荀宗文他是巴結不上了,傅山又是個老狐狸。至於徐以顯,青縣之後,高原好像有奪他兵權的意思。那麼,唯一可以靠上去的大概也只有陸鶴了。好在這人貪名好財,也不是無縫的雞蛋。

    「你說。「

    「聽說老師這回奪了彰德,好大功勞。」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岳樂道:「這次建奴大敗之後,移兵香河,沒一段日子走不了。以高將軍的脾氣,肯定是會追擊的。上次天津之戰,我滿蒙營著實當了一回看客,營中將士多有不滿。還請老師幫忙說說話,下次打香河,就讓我們滿蒙營當前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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