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明 第五卷 河北 第四十一章 空城
    岳樂這才明白,剛才張十五教自己如何使用懷表原來是在拖延時間啊。

    第一次見到泰西懷表,岳樂很感新鮮,也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這三根針的用途,已及表面上的幾個刻度如何識別。

    由此可見,張十五的計策取得了很大成功。

    又聽張十五說已經派人去東阿報信,岳樂更是驚得面色發白。作為愛新覺羅家族的第三代子弟,岳樂生長在一個相對尊貴的環境當中,同父輩相比,文雅了許多。可因為讀了點書,性格上比起前兩代人要偏弱一些,聽到東阿那邊有兩千明軍,心中便有些懼怕。

    在張十五的笑聲中,岳樂猛地站起來,手舉在空中想傳令下去。可舉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是他的衛兵脾氣火暴,一拳打在張十五臉上,「日你娘,老子砍死你!」

    張十五被一拳打翻在地上,他慢吞吞地坐起來,「呸!」一聲吐出一枚帶血的牙齒,依舊大笑:「張十五一條賤命換二十頭韃子的狗命,值,值!」

    衛兵暴跳如雷,抽出腰刀就要砍,岳樂一擺手:「就這麼殺了他太便宜了,來人,先把他給我捆起來,等我忙過再發落。」

    「是!」衛兵上前將張十五拖了出去。

    張十五好像已經豁出去了,不住大罵:「騷韃子,我日你姥姥!」

    岳樂知道現在不是著急逃跑的時候,這麼時候且不說外面已經黑成一團,這二十人冰天雪地一陣亂跑,等天明還能活多少還是個未知數。而大營離這裡還有幾十里路,這麼長距離若被明軍尾隨追殺,基本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

    現在不能慌,一亂,就是全軍覆滅的下場。關鍵是看看那些馬究竟如何了,後金女真是馬上民族。基本戰術是長槍硬弩壓陣,重騎衝擊。沒有了馬。無論是打是逃,就沒有可能。

    想到這裡,岳樂也不遲疑,立即跑出房間,吩咐兩個衛士到村口警戒,然後急沖沖地跑到了馬廄。

    這個馬廄其實也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馬廄,前身是一戶村民的牛欄屋,養了一頭老牛。這頭牛是全村人唯一的生產資料,春耕時大家輪流使用。可惜此刻這頭牛已經被後金士兵給放倒在地。裡脊肉也割下來煮了一大鍋。

    牛欄主人一家五口也已經被後金士兵盡數殺光,屍體正扔在外面的曬場上。因為牛欄太小,後金士兵索性將與牛欄相鄰的幾面板壁全拆掉,將軍馬栓在主人家的床頭。

    一到馬廄,岳樂看到士兵們都是神情慌張,而那些馬匹也都是精神萎靡,正不停地拉著稀爛的糞便。將一個牛欄弄得臭氣熏天。

    見此情形,岳樂心中有些著急:「情形如何?」

    一個士兵回答道:「稟將軍,軍馬吃了巴豆,拉得厲害。不過,還好,我們身上帶有黃連和茶磚,熬水餵了,情形好了許多。如果不出意外,再過半個時辰,馬匹地腹瀉就能停止。明天早上就好了。不過,如此一來,這些馬就跑不動了。等將養一個月才能上戰場。」後金士兵都是東北人,加上又是冬天,行軍打仗,常常一連好幾個月看不到蔬菜。很多士兵都患有維生素缺乏征,牙齒流血是常事。更多人皮膚瘙癢,鼻血不止。這個時代的醫術自然給不出一個科學地解釋,只能歸結為「上火」。於是,軍中多備有黃連、茶葉之類清熱解毒的藥物。平時煎水喝。

    而黃連也正好是巴豆毒的解藥。

    聽士兵這麼說,岳樂心中安定了許多,「如此就好,不過……」他遲疑了半天,這才將東阿明軍即將對這支小隊發起突襲的事情同大家講了。

    「哈哈!」眾人都是一陣大笑。尤其是那個那親更是笑得前伏後仰。他猛地一拍牆壁:「將軍,漢狗有膽量連夜突襲我們嗎?哼。就那群兔子,我一個人可以對付一百個。」

    「沒錯!」又有人大吼,「漢狗不來還好,來了就叫他們走不脫。我正愁找不到立功受賞的機會呢!」

    「將軍,乾脆我們就殺過去吧!」

    士氣可用。岳樂心中安定了許多。轉念一想,對呀,這麼大風雪,敵人會來嗎?就明軍那群懦夫,我不去找他的麻煩還好,他還敢過來。s再說,這樣的一個雪夜,兩千多人馬真若殺過來,不用打,路上就掉隊了一大半。

    對於明軍,他太瞭解了。他們才不肯離開熱被窩呢!

    如果他們真來了,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不過,還是不能鬆懈。岳樂想,反正也走不了。索性就不走了,在這裡等著。他吩咐眾人今天晚上都不要睡覺,保持警戒。只等天一亮,是走是留再做打算。

    如果敵人來襲,說不得要同他們拼了。

    主意打定,心中也就不再慌亂。岳樂索性回屋子歇息去了,至於那些士兵,除了守夜值勤的幾個,其餘都去挑看得過眼的女人發洩慾火。既然沒辦法睡覺,乾脆淫樂一整夜好了。

    老實說,岳樂一晚上都沒睡好,夢中總夢見那些明軍打著火把鋪天蓋地而來,將一把把雪亮地刀子捅進自己身體。好幾次他都猛地從夢中驚起,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又倒頭睡去。一夜下來,鬍子也長出了一大截,眼睛也紅了。

    外面傳來婦女們呼天搶地的悲號,並夾雜著士兵們歡快的笑聲。

    「果然是我長白山的漢子,處境不驚,鎮定自若。」一想起那些殺氣騰騰的手下,岳樂又安心了許多。

    說起來這一夜也不是那麼平靜,據守夜的哨兵說,半夜時東阿那邊也來過十幾個斥候騎兵,在村頭轉了一圈就跑了。

    明軍斥候的出現讓岳樂非常緊張,也下達了戰鬥準備命令,可敵人就是不來。

    天朦朧地亮開。

    「這夜折騰得!」岳樂苦笑地坐了起來,心中微感失望。又大為慶幸,「明軍。嘿嘿,漢人,嘿嘿,果然是狗。就算是狗,被人逼上門來,也會叫上幾聲。這些蠢貨都是豬麼?」

    那親興沖沖地撞門進來,「將軍,馬都好了,沒死一匹。可就是沒什麼勁。」

    「好,非常好!」岳樂高興地跳了起來,他樂滋滋地在屋子裡轉著圈,「呵呵,張十五隻怕會很失望地,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我呸,那漢狗還真是條漢子。」那親笑道:「昨天晚上兄弟們睡不著。狠狠地侍侯了他一頓。這傢伙還真硬氣,無論我們如何打都不說話,只是拿眼睛盯著我們。」說到這裡,那親突然打了個寒戰,張十五的眼神還真他媽地毒呀,恨不得挖了他。

    岳樂,「吃點東西就走吧,叫大家準備一下。」

    「是,請問將軍,我們去哪裡?」

    「還能去哪裡。東阿。」岳樂道:「我們這麼出來的任務就是替大軍打前站,摸一摸東阿的虛實,若就這麼回去,還如何見人?」

    那親興奮地大叫一聲:「沒錯,就這麼回去如何見人。姥姥,昨天晚上漢狗不來找我們,我還殺上門去呢!」

    簡單地吃了點東西,二十幾個後金士兵集中在一起。再看那些馬,也算緩了過來,如果不衝鋒。倒也可以走動。

    「怎麼樣,失望了吧?」岳樂笑著看了看鼻青臉腫地張十五,「我的馬可都沒死,你下地藥不夠份量。」實際上,張十五身上帶的巴豆也沒多少。要想放翻二十幾匹健馬也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你地馬都跑不動了。還怎麼打仗?」張十五雖然非常失望,卻也笑了笑。露出已經被打缺的牙齒,嘴角全是凝結的血污。

    看到張十五得意的笑容,那親又是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狗東西,害爺爺要腿兒著。你不是讓人去討救兵了嗎,爺爺我等了一整夜,怎麼還沒來?聽那親這麼問,張十五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拖著兩條長長地血紅色的鼻涕,:「至於朝廷的官兵不來,想必是黑夜之中行軍不便。他們等下就殺過來了,我確信這一點。」,話雖這麼說,但這個理由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張十五雙目中突有眼淚迸出:「兩千精銳,兩千條漢子,都沒有血性了嗎……」

    「血性這種東西只屬於我建州男兒子,至於你們漢人。」岳樂諷刺地看了張十五一眼:「你這人不錯,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以後跟我吧。」他對張十五非常欣賞,有心照接納。

    張十五慘然一笑:「說起來,張十五也算是錦州人,崇禎五年地時候才南逃到了南直隸,算是揀了一條命。我一門二十餘口拜你們所賜,全死在了關外,你說,我若做了你的奴才,將來還有何面目去見祖宗。張十五死不要緊,可丟不起這個人。」

    眾後金兵都是色變,齊色喊,「將軍,殺了他。」

    岳樂,「不急,把他帶上,我還要問問他陳留的情況呢!」他對張十五道:「兩國交兵,死傷難免,我也有親人死在戰場上。明軍已經徹底地爛掉了,為這樣地國家效死有何意義。東阿軍不來找我,我卻偏偏送上門去,且讓你看看,你所報效的國家養地是一群什麼樣地廢物。」

    說著話,他便讓人將張十五扔在馬背上。

    張十五不住冷笑:「明朝是爛掉了,那是你們沒遇到我陳留軍。嘿嘿……夜郎自大。」

    岳樂不以為然地一揮手,讓人用一團麻布堵住了他的嘴巴。

    二十騎開始收拾行裝。

    後金士兵動作到也迅速,不一會就收拾完畢。僥倖在金人屠刀下活下來地四十來個婦女也被他們綁在一串,拴在馬尾後面。

    岳樂皺著眉頭看了那群婦女一眼,有些光火,「我們這是在打仗,帶這麼多女人做什麼?」

    那親道:「將軍,這這個村子窮得緊,也只有這些婦人有些價值,好歹也算弄了些戰利品。」

    岳樂,「我們是斥候。要什麼戰利品,都放了。」

    那親:「將軍。若不許代也沒什麼。到兗州,漢狗有多少有多少。可都放了未免暴露行藏,不如都殺了。」

    岳樂點頭,「也好,動作麻利些,我們沒時間耽擱了。」

    「是!」幾個後金士兵同時興奮地大叫起來,抽中雪亮的刀子朝那群羔羊一樣的女人撲去。

    慘叫聲中,張十五在馬背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東阿的明軍本是從平昌府潰退下來的,平山衛地守軍。自從後進大軍進入山東以後。這兩千人馬就一路逃到東阿。因為東阿是兗州的北大門,被留下鎮守。就這麼一支已經被嚇破膽子的軍隊,若讓他們出城迎擊後金大軍,顯然有些為難他們了。

    在看破了東阿明軍的虛弱,一行人都狂妄起來。二十來人大搖大擺地牽著馬向南行去。不半天就來到東阿縣城。

    剛到城前,岳樂還很小心地藏在城北地一片樹林子裡,仔細地打量著城防情況。試圖得到一些有用的資料。可看了半天,他怎麼也看不明白。

    按說,大軍壓境。東阿城裡又有兩千人馬,怎麼說城牆上也該豎滿旌旗,有士兵巡邏境警戒才對。可問題是,裡面靜悄悄地,根本看不到一條人影。

    難道他們在擺空城計?

    建州上層的前兩代人都是粗人,三國演義被他們當兵書讀。到岳樂他們這一代,自然知道小說不能拿來當說明書看。至於空城計,事實證明不過是一個笑話。在後金大軍的絕對實力下。所謂的計謀毫無意義。

    如果東阿地明軍這麼幹,簡直就是拿岳樂他們當傻子看待。

    想到這裡,岳樂笑了,眼前的情形只能說明一點:敵人逃了。

    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都習慣了。

    手一指,那親率先跑了出去。這傢伙動作也快,只片刻就衝進了城中。

    良久,才見他吆喝著用刀指著一個瞎子老頭回來。

    他笑嘻嘻地對岳樂說:「將軍,娘的,都跑光了。」

    岳樂一樂:「我不是你娘。說說,什麼情形。」

    「說!」那親用刀背敲了敲瞎眼老頭的腦袋。

    老頭抖瑟著身子說:「報……報告官爺……我、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地了。小老兒住在北門,昨天夜裡只聽得一陣喧嘩。全城人都在跑,火災一樣。說是東奴來了。小、小老兒無兒無、無女。又看不見,跑不動……」

    「哈哈!」二十幾個後金斥候同時暴笑起來。笑到後來,眼淚都下來了,「漢狗都是豬。」

    岳樂心中大快,對那老頭道:「你過來。」

    「是,官、官爺……」

    岳樂朝那親撇了撇嘴,那親抽出刀來,一刀砍下,正中瞎子老頭地後頸。

    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手有些木,這一刀居然沒砍進去,直接嵌在老頭的頸骨之中。

    瞎子大聲慘叫,不知道哪裡來地力氣,居然從那親手中逃脫,瘋狂地向前跑了幾步。一頭撞在一棵樹幹上,這才吐著血倒了下去「你累了?」岳樂冷眼看了那親一眼。

    那親大怒,「沒累,俺連死都不怕還怕累,讓我再殺一個。」說著就拿眼睛去看馬背上的張十五。

    「這個人先不殺,我還有用。」

    岳樂帶著眾人見了東阿,卻見滿城寂靜,只雪花不停落下,宛若鬼城。

    站在城頭,岳樂不住搖頭:「二十幾人就拿下一座大城,也不知道是我運氣太好,還是明軍太廢?本只打算過來偵察敵情的,沒想到意外地奪了一座城市。這樣的勝利還真讓人不開心呀!」他這是第一次上戰場,一心要在軍中建立自己地威望,可這樣的勝利實在太輕鬆,說起來也沒什麼可誇耀的。

    岳樂非常失望。

    不過,拿下東阿,兗州門戶已然洞開,本次戰役也已經沒有任何懸念。

    岳樂:「所有人聽著,分成四組,每組六人,一組守一座城門。等待我大軍前來接收。你們沒問題吧。」

    「沒任何問題。」又是一陣歡叫。

    岳樂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張十五,「怎麼樣,這樣的情形你做何感想,還是降了我吧。你們漢人不行,而我建州漢子都是長白山上的雄鷹。不,是翱翔在海面上的海冬青。這個世界最終是我們滿人的。望這腳下青灰色的一片大城,和漫天的飛雪,以及東面鬱鬱蔥蔥地群山,岳樂豪情萬丈。

    「如此河山,惟兵強馬壯者取之!」

    張十五嘴裡的麻布已經被取掉,他滿眼都是熱淚,仰頭大喝;「天啦,兩千人,兩千人馬,望風而逃。好一群英雄豪傑!」

    岳樂有些不耐煩:「張十五,你降還是不降?」

    張十五突然笑了起來;「岳樂,永遠不要小看我們漢家男兒腔子裡的熱血。我們永遠也不會做韃子的奴隸。」

    他一步踏上垛口,縱身往城下一跳,「我們是自由的!」

    「啊!」岳樂伸手一抓,只抓到一縷冰冷的寒風。

    東阿城北小樹林中,那個頸項中刀的瞎子老者突然睜大眼睛,從地上坐了起來。他撕下一副袖,纏在脖子上,喃喃道:「人老了,骨頭硬,這樣都死不了?」

    不過,因為傷得實在太重,東阿也落到後金人手裡。馬上,阿巴泰的大軍就要開過來。以他現在的身體,是沒有任何可能逃脫的。

    「我會死,我一定會死!」老人慘然一笑:「十五,我馬上就下來陪你,走得快,沒準還能趕上你地行程。這大明朝完了。二十個後金韃子就嚇跑了兩千人馬,一城百姓。這仗還怎麼打。高將軍呀,你什麼時候才能來山東?」

    休息片刻,老人從壞裡掏出一隻鴿子,手一鬆。那隻大鳥「撲稜!」一聲飛上了雪花飛舞的蒼空。

    「陳留情報司山東組組員殷得利完成任務,前來覆命!」

    望著天空,老人靠這樹幹靜靜地坐著。

    他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兒女、孫子都死於登、萊事變,殺人的兇手姓耿,聽說後來投了韃子。一門十口,盡成黃土一杯,人生對他而言已毫無意義。但就在那天,張十五走到他面前:「老人家,你想報仇嗎?」

    「報仇!」殷得力突然睜大眼睛,瘋狂地大叫:「要,我要,我要啊!」

    「不知道這情報有用嗎?」老人坐在地上,感覺身上的力氣一點點流逝,「會有用的,我陳留軍戰無不勝,他們會替我全家報仇地,我相信!」

    雪落下,蓋在他臉上,居然帶著一絲暖意。

    雪是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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