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這一剎那處於停止狀態,眼前的景物也似乎靜止大星光輝下,整個夏夜宛如白晝,甚至可以看到那古銅色的河水在遠處蜷縮起身體,高高地拱起凶暴的脊背。
這個靜止狀態只保留了一個瞬間,然後猛地爆開。那驚天動地的轟隆聲把整個世界都蓋住了,高原看見所有的人都張大嘴巴吶喊,卻什麼也聽不見。
黃色激流奔騰而來,大若高山,看起來好像不快,但其中蘊涵的偉力將所有攔在他面前的事物統統掀翻。奔跑中的眾人渺小得如同紙人,立即被衝上浪尖,然後又狠狠地被巨浪的手掌拍進無底深淵之中。
帳篷、柵欄、樹木、厚實的營盤被這咆哮的河水打散,如同孩子的積木。
高原如中夢魘呆呆地站在那裡,想跑卻有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重逾千斤的浪花已經重重地拍在他身上,將他狠狠地擂在地上。還沒等他直起身,巨大的力量又在同一時間把他的身體托舉,高高地朝天空拋去。
高原本不會游泳,立即喝了一口渾濁的河水,眼睛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雖然不會游水,卻也聽人說過,若落進水中,掙扎毫無用處,你所需要做的是盡量放鬆身體,若盲目掙扎,再喝幾口水,心中一慌,只怕死得更快。因此,剛被河水淹沒,高原第一時間屏住呼吸放鬆身體,可即便如此還被狠灌了一口冰涼的黃河水。口鼻間火辣辣一片。
心中頓時一沉,「難道這次真地要死了?」
還沒等他多想,眼前又是一亮,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已經被舉到浪頭的最高處,頭頂是一片燦爛的星空,腳下的河水奔突迴旋,夾雜著密密麻麻的人體。遠處,開封城依舊***點點,只不知道它還能堅持多久。
浪花衝到最高處。然後兇猛地落下,這感覺非常不好,一顆心彷彿要跳出口腔。高原禁不住大叫一聲,聲音剛落。人已經「轟隆」一聲落下,浪花看似柔軟,其中的力量卻沛不可擋。身體如同被一披大山壓住,五臟六腑同時一疼,一口鮮血噴出。
整個世界都翻轉過來,眼前一片混沌,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這情形如同末日降臨。
高原重重地被浪頭拋下。身上疼不可忍,先前大腿上的傷口也被撕開。他心中一片冰涼,人力有時而窮。在大自然面前,個人的力量是如此地微薄和渺小。死亡的恐懼讓他禁不住張口大叫,嘴一張,又被罐進去幾口河水。腦子也開始混沌起來,肺中劇疼。再吸不進一口氣。
雖然知道這次再無幸理,但高原還是下意識地一陣亂抓,希望能夠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這一抓還抓到一根繩子。剛一抓好,那繩子突然活了過來,往上一衝,硬生生將高原帶出水面。
眼前又是一亮,耳邊傳來一聲長嘶。定睛一看,卻原來是自己的坐騎。
高原的地坐騎本是羅汝才送的,是一匹健壯的河套馬,身高體壯。馬本識水性,在水中游了半天,總算找到主人,也救了高原一命。
看到馬兒,高原心中一陣驚喜,大聲吆喝著讓馬保持平衡,手一用力便翻上馬背。
這個時候,第一波浪頭已經過去,浪花後的激流雖然凶暴,卻也算平穩。坐在馬背上,一時倒也沒有生命危險。高原心中稍微安定些。
現在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夜色很亮,坐在馬背上看過去,眼前的一切讓高原抽了一口冷氣。卻見,在急流之上,到處都是人,黑色的人頭在水面浮浮沉沉,發出一陣陣慘叫。
大凡水災,第一波浪頭最是要命,很多人都在這一波浪頭的撞擊下喪了命。但只要挺過這一次衝擊,若會點水性,倒也能夠堅持下去。可惜闖軍大多是北方人,一落進水中,就像秤砣一樣直接沉底。
好在還是有不少人浮了上來,隨著水流朝不可知的未來迅猛向前。
「都靠過來,拉住馬!」高原坐在馬背上大喊,聲音雖然很大,但在這轟隆地水聲中卻顯得如此微弱。
聽到高原的喊聲,離他近的幾個士兵游了過來,紛紛將手搭在馬身上,希望這馬能夠帶他們逃出生天。
馬身邊地人越來越多,馬棕上都是手,連那條不大的馬尾巴上也同時被六隻手抓住。
馬兒同時被這麼多人按住,脖子吃不上力,腦袋居然被按進水中。馬不高興了,腦袋一甩,一個士兵驚叫一聲,居然被高高拋起,落到不遠處的漩渦中,瞬間不見。
即便如此,抓住馬兒的士兵卻怎麼也不肯鬆手,大家都知道,只要手一鬆,等待他們的就是悲慘地死亡。
這匹馬本就脾氣不好,甩掉脖子上的人之後,後腿狠狠後踢,直接踢到一個士兵胸口。那士兵慘叫一聲,胸骨盡碎,鬆開馬尾,消失在滔滔洪流之中。
「大家都不要亂動,放鬆身體,放鬆!」高原大吼一聲。又用手輕輕地撫摩著馬匹的脖子,「馬兒,馬兒,不要亂動,帶我們逃出去吧。回去之後我請你吃
吃黃豆,吃白面……」
大概是高原地物質鼓勵起了作用,狂躁不安的馬安靜下來,眾人也放鬆身體,任憑馬帶著他們朝遠方飄去。
看了看天上星星的方位,高原已經肯定這道急流由北向西南而去。現在,他有兩個選擇,一,向北,上黃河大堤。不過,這麼急的水流,馬兒又帶了這麼多人,根本沒有體力游過去。這個方案否定。二,向西南,去開封。以這樣的速度,也許用不了一個時辰。他們就可以衝到開封城下。現在地水這麼大,估計已經同城牆一樣高,只要能夠衝到城牆下,爬到上面去,沒準就能得救。
想到這裡,高原扯了扯韁繩,指揮著戰馬朝開封方向游去。
見馬邊的眾人都是神色沮喪,高原大聲地鼓勵著他們,「大家不急。馬上就到開封了,到那裡就獲救了。」
「將軍,我們能逃出去嗎?」一個士兵發出哭音。
「能逃出去的。」雖然自己心中也陷入極度的恐慌,但作為這群兄弟的首領。高原知道自己此刻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眾人的生死,不能自亂陣腳。忙吸了一口氣,用平靜的聲音說:「能,一定能,只要你們聽我的。聽我說,大家不要慌,盡量放鬆身體,不要浪費不必要地體力。」
見高原一臉色的鎮靜。大家這才好過了許多。
風一陣陣吹,水很急很涼,身上一陣陣發寒。漸漸有些顫抖起來。再看看眾人都是面色蒼白,嘴唇發烏。
時間過得是如此之慢,慢得天荒地久。眼前都是水,如同億萬年前,天地初開的時刻。
水面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看裝束是羅汝才大營地士卒。那場景非常壯觀,水面上都是人,密不通風。成千上萬,所有人都同時將腦袋伸出水面,大聲呼救。
那邊可有八萬人呀,高原心中一疼,這一場大水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活下來。
他沒想到,李自成居然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不但水淹開封,連羅汝才也淹。又想到是自己告訴李自成要防備城中明軍挖開黃河大堤,卻不想反到提醒了李自成。李自成不但要淹整個開封,連羅汝才這個能夠威脅到他領袖地位的人一起淹。當真是心冷手硬肆無忌憚呀!
想到這些,高原心中一陣痛悔,若不是還要帶這群弟兄逃出生天,早就一頭跳進水裡自裁了。
水面上漂浮著大量的木材和家什,稍不留神就有被擊中的危險。
看到高原的馬,羅汝才的士兵紛紛朝他靠過來。
高原大驚,若真被他們衝來,馬力有時而窮,只怕立即將要被壓得沉進水裡。那匹馬拉著這麼多人已是吃力,又游了這麼長時間,早就累到半死。高原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身下的馬兒一陣顫抖,看來,用不了多長時間這馬就要累得抽筋了。
可他又無法拒絕羅汝才的士兵,他知道,如果不讓他們靠過來,這些人都死定了。
「他娘地,不能讓他們過來。」水中的高原軍也看出了危險,對著游過來的羅汝才一陣拳打腳踢,有地人甚至抓起浮在水面上的木頭朝他們一通猛砸。
一個羅汝才軍靠得近了些,被一個高原的士兵一棍敲在腦袋上,額上鮮血迸出,還來不及叫一聲,就被滔滔江水給吞沒。
可這絲毫不能阻擋羅汝才士兵的腳步,所有的人都發出一聲吶喊,死命朝高原游來。
「他娘地,這回真的要變水鬼了。」高原一陣苦笑。
天色突然亮開,一輪紅色的太陽在水天一線中搖搖晃晃地升起,將這一片黃河水照得如同一鍋融化地鐵水。明亮的反光讓人睜不開眼睛。
「天亮了呀!開封,難道我這是最後一次看你的日出?」高原呆在那裡,如墜夢中。
羅汝才的士兵已經團團將高原的馬圍住,無數雙手伸過來。一聲長嘶,馬兒終於承受不住這個重壓,悲鳴一聲,整個地癱軟下去。
「撲通!」一聲巨響,人和馬同時沉沒。
「啊!」
都在大叫。
「將軍,開封,開封!」有人大喊。
隨著這一聲大叫,所有人都扭頭朝西面看去,卻見,遠處地平線上,一道細小的黑線突兀地在浪花中升起,牆上站滿了人。
高原心中一喜,還沒來得及笑,又吃了一口黃河水,喉嚨都要被裡面的沙子給劃傷了。好在身邊的正好飄過一根木柴,借住木柴的浮力,總算沒有直接沉底。
開封也被水淹了,傾瀉而下的黃河水直接衝垮外城土堤,灌進內城,兩個時辰不到,水就漲得與城牆齊平。城中百姓紛紛逃到城牆上。惶惶然看著這滿世界的大洪水。
看到了生還地希望,闖軍將士都一聲歡呼,同時朝開封游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通通!」一片炮響,大量的炮彈傾瀉而出,直接落到滿是人頭的水中。每一炮下去就翻起一片紅色的浪花。血點子、水花、殘肢斷臂滿天飛舞。
這一陣排炮兇猛而迅速,只一壺茶工夫,就有好幾百闖軍士兵百
性命。但眾人卻毫無畏懼大家都知道。只有爬上城牆才是唯一的活路。
可惜城上的明軍並不給他們機會,城牆本與水面一樣高,明軍手持長槍死命下刺,將一個個游來的闖軍刺死在水中。可憐這些羅汝才的士兵本就身在水中。無處躲避,又手無寸鐵,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地。
這是一次單方面地大屠殺。
「不能過去,不能過去!」高原大叫,但沒有人聽他的。
歎息一聲,高原放棄了。他放鬆身體,讓水流帶著自己朝遠處飄去。
身邊的人還是很多,很多人已經死去。翻著白眼,肚子被河水漲得滾圓。高原的身體不斷被人拉拽著,口鼻中不斷被灌進河水。只片刻,肚子漲得像是要爆炸了。
「絕不能這麼死去,我不能死!」高原一咬牙,捏著拳頭朝周圍地士兵頭上死命砸去。他本就力大,這一通拳頭下去。倒也打出一片空隙來。
正在這個時候,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定睛一看。正是一葉扁舟,船上坐了五個人,領頭的居然是昨天同自己失散的莫清。
他提著腰刀站在船頭,不斷用刀砍著試圖靠近的闖軍,「高將軍,高將軍,你在哪裡?」
高原心中大為歡喜,提起力氣,大叫:「我在這裡,快過來!」
莫清他們也聽到高原的呼喊,同時發出一聲歡呼,「找到高將軍了,快劃過去!」
五人將那條小船划得飛快,箭一樣刺來,一個羅汝才的士兵避讓不及被船頭重重一撞,很快捲入船底,再也浮不上來了。
「將軍,把手給我!」莫清趴在船舷,將手伸來。水中,一個闖軍突然浮出水面。莫清冷笑一聲,拳頭一捏,一個鳳眼拳打過去,正中那人太陽穴。那士兵頭中吐了一口黑血,很快被激流捲走。
這一拳剛一擊中,瞬間一個變幻,化為虎爪,一把將高原從水中扯出。
高原身材本就出奇地高大,但落在莫清手中卻用孩童一樣柔弱,被他橫亙輕巧地抓上船來。
「撲通!」一聲摔在甲板上,高原一翻身,趴在船邊「哇啦哇啦!」地就將腹中的河水吐出,直吐得滿眼淚水。
「將軍坐好,我們走!」莫清站在船頭大吼。
四人同時大叫:「得令。」同時揮動船槳。
「將軍,我們去哪裡?」莫清見高原吐完腹中河水,忙問。
高原喘了一口大氣,只感覺身上的力氣都以消失,再也動彈不得。他坐在船上,虛弱地說:「我們回陳留,開封完了,羅汝才完了,這場戰爭也結束了……」
莫清沉默半天,大聲說,「好地,我們向南,」
「這船你是從哪裡弄來的?」高原又問。
莫清道:「將軍,大水一來,我也是被沖得天旋地轉,一連吃了好幾口河水。好在我水性不錯,這才沒被淹死。我在水裡游了半天,卻沒找到將軍。這個時候,這四個兄弟過來了。他們是守堤的弟兄,堤壩剛一挖開,他們就打翻了劉宗敏地士兵,衝到渡口搶了一條船。」
「應寶呢?」高原又問。
眾人都沉默下來。
高原心中一酸,不但是應寶,還有那四百弟兄,在這滔天的大水之下,還有幾人能夠存活。
想到這裡,他不禁放聲大哭,「我的弟兄呀,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們呀!」
高原這一哭,四個士兵也都放聲大號。
只莫清沒哭,他站在船頭,大喝,「大家別哭了,等回到陳留我陪你們一起哭。路還長著呢!」
「將軍請莫傷心,你不能亂,你一亂,兄弟們可怎麼辦?」莫清朝高原一拱手。
高原點點頭,這才擦乾眼淚。
船飛快地朝前劃去,水面上地屍體越來越多,將航線都堵塞了。不斷有屍體撞在船頭,船底傳來一陣沉悶的撞擊聲。
這裡到陳留並不太遠,又是順水,如果走得快,一日就可到達。想到這裡,高原舒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更加危險的情況出現了。
船開進了一個回水區,奔湧地激流在這裡緩了緩,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無數的士兵都帶了過來。水面上滿滿當當一片人頭,這才真的是水洩不通。看樣子,這個回水區至少集中了三千羅汝才的人。
高原的船剛一開過去,瞬間撞倒一片人體。速度也慢了下來,最後慢慢地停在一片混亂的人群之中。
無數雙手伸出水面,同時朝船舷抓來,「救命!」聲震得人耳朵裡「嗡嗡!」亂響。
高原「啊!」一聲叫了起來,這麼多人,如果都爬上船來,後果不堪設想。
莫清站在船頭,大聲呵斥那四個士兵,「都楞著幹什麼,不想死就把槳給我劃起來。」
說完話,鐵青著臉,將手中腰刀狠狠地朝腳下那隻手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