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帥 作品相關 試論三戶亡秦的歷史應驗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一典出自《史記·項羽本紀》。此典一出,即被視作為必勝信念的強烈表達。其後,每逢到了民族生存的危亡之際,此典便頻頻被提出以鼓舞人心、激勵鬥志,並成為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象徵。

    其實,這句產生於反抗暴秦統治的時代名言,除其代表了一種情緒化了的堅定信念之外,又不可思議地與歷史演進的過程吻合。它先驗而無比正確地預言了亡秦的真諦:即亡秦這一事業乃起於楚,又終成於楚。而僅就亡秦這一事實,這句名言還有著雙重應驗。首先,亡秦大業雖成於天下民眾,但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確實當首推三個楚人——陳勝、項羽、劉邦。其次,亡秦的決定性戰役就是在三戶水(今河北臨漳西)一帶展開,楚將項羽率軍戰勝秦軍主力,並接受其投降。從此,秦亡便成了不可逆轉之勢。以下即根據歷史記載,考察這句名言的應驗情況。

    一、

    有關推翻秦王朝統治的那場全國大起義,其史料主要記載於《史記》,尤其以《項羽本紀》、《高祖本紀》、《秦楚之際月表》、《陳涉世家》、《張耳陳余列傳》、《田儋列傳》等為最詳盡。作為反秦的首倡者,陳勝的歷史功績在當時及後世均已被充分肯定。但其戰鬥精神及其堅定不移的反秦信念則未相應得到明確標識。

    眾所周知,陳勝和他的九百同伴謫戍漁陽(今北京密雲縣西南),在大澤鄉(今安徽宿州西南)遇雨失期,按秦法皆當斬,陳勝便會同吳廣發動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農民大起義。就在這個事實的表象之下,掩藏著一個久被忽略的亡秦之志。以陳勝等人的處境,反秦並非唯一選擇。類似情況下更通常的選擇應該是逃亡。劉邦就是這樣做的。[1]心懷不滿分子黥布、彭越也是這樣做的。[2]甚至在陳勝等人起義前夕,吳廣也有意揚言逃亡以刺激隨行的朝廷軍吏、發動自己的同伴。[3]這些都表明了「逃亡」是當時的最為可取之策,但志在亡秦的陳勝從未做此想。在起義的醞釀階段,陳勝就專注於「死國」之大計;起事之後,他更以「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4]的戰鬥宣言激勵部眾向統治者直接開戰。這種戰鬥精神在陳勝部隊的奮鬥經歷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日後,陳勝的核心部隊始終以一種前仆後繼、必以滅秦而後快的氣勢不斷對秦王朝施以打擊。陳勝事跡,司馬遷論之甚詳,在此僅就其所部的滅秦決心、奮鬥軌跡稍事勾勒。

    陳勝在陳(今河南淮陽)建立「張楚」政權時,部眾僅數萬人,較之於吞滅六國的秦而言,這點力量殊微不足道。但陳勝不待稍歇,即令吳廣率諸將西向擊秦。吳廣受阻滎陽後,陳勝又令周文擊秦,又令宋留擊南陽入武關(今陝西商縣)。周文部很快就擊破函谷關(今河南靈寶西南),深入關中腹地,直逼秦都咸陽。此時距陳勝起義於大澤鄉不足三月。[5]不久,周文部在秦軍的反撲下,敗出函谷關。陳勝又命令其舊部、業已在趙稱王的武臣發兵西擊秦。[6]吳廣部下田臧不滿大軍久留滎陽城下,便殺吳廣,自任統帥,率精兵西進迎擊新勝氣盛的秦軍主力,結果全軍覆沒。面對來勢洶洶的秦軍,陳勝親自出戰,兵敗後為其親近莊賈所殺。陳勝戰死前後,周文的部隊、宋留的部隊均被秦軍消滅,還有一些部眾另立分出。這樣一來,陳勝部隊的主體就不復存在了。但未過多久,陳勝部下呂臣集結殘部東山再起,殺了莊賈,收復了陳,重立「張楚」國號。[7]與此同時,遠在廣陵(今江蘇揚州)一帶的陳勝舊部召平為繼續亡秦事業,矯稱陳勝之命,拜項梁為上柱國,令其「急引兵西擊秦」。[8]嗣後,項梁及其所部就成了陳勝精神的繼承者。

    陳勝部的諸多戰略舉措並非無可指責,但其不顧一切,唯攻秦是務的作戰精神,則將其亡秦決心表現得淋漓盡致。除了向秦之統治中心攻擊之外,陳勝部還以陳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展,以至於可以這樣說:遍及全國的反秦烈焰,幾乎都是陳勝播下的火種。關於這一點,只要看一下參與亡秦的各路諸侯就一目瞭然了。

    楚國,由項梁奠定,並始終以得陳勝之統自居。

    趙國,始由武臣為王,後由趙歇繼立;武臣原為陳勝部將,略定趙地後,經部下張耳、陳余慫恿自立門戶;武臣死後,張、陳收其舊部立趙歇為王。

    燕國,由韓廣而立;韓廣又是武臣舊將,原隸屬陳勝當無疑問。

    魏國,始由魏咎而立,後由魏豹繼立;魏地由陳勝部將周市克復,魏咎亦從陳勝處受封赴任;魏咎兵敗身死後,其弟魏豹得楚之助繼立為王。

    韓國,由項梁所立韓成為王,始終無立國之地,後由劉邦西進滅秦時將所克故韓地與之立國。

    諸侯中僅有齊國與張楚不相隸屬(容作後敘)。由此可見,司馬遷所言「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競相亡秦」之論確屬的評。

    二

    陳勝死後,反秦戰事急轉直下。由章邯率領的秦軍連戰連捷所向披靡,眼看反秦大業就要毀於一旦。值此之際,楚人項梁奉了陳勝印信領兵渡淮,收編了陳嬰、黥布、呂臣、劉邦等軍。為了表明自己是陳勝的正統,項梁誅滅了號稱楚王的秦嘉——景駒部,擁立楚懷王孫心為楚懷王。當時楚國的勢力較陳勝鼎盛時期大大不如,但在項梁統率下積極尋求與秦軍主力作戰。不久,便在東阿(今山東陽谷東北)、城陽(今山東菏澤東北)、濮陽、雍丘(今河南杞縣)等地大破秦軍,挫敗了秦軍的囂張氣焰。由於出師以來一路勢如破竹,項梁產生了輕敵麻痺思想,被得到增援的秦軍擊敗身死。楚懷王聚攏了項羽、劉邦、呂臣的部隊,重新部署對秦作戰。當時,秦軍主帥章邯以為項梁既敗,楚不足慮,便移師攻趙。於是,趙地鉅鹿(今河北平鄉)成了對秦作戰的主戰場。經項梁之敗,楚之勢力又大受削弱。儘管如此,楚懷王還是將傾國之兵驅向與秦決戰的疆場:楚軍主力由宋義率領赴趙馳援,另一路偏師由劉邦率領西向攻秦。就從這一舉措上看,司馬遷將陳勝事業落筆於項梁立楚懷王心為止,[9]是大有眼光的。這也充分證明了項氏所立之楚,確實是陳勝精神與事業的法統所在。就是懷王心的這一決斷,算是正式拉於了滅秦的序幕。

    本來項羽打算與劉邦一同西進滅秦,報秦殺其叔項梁之仇,但懷王不允。項羽被任命為宋義的副手,隨軍救趙。懾於秦軍的威勢,楚帥宋義將大軍在安陽(今山東曹縣東南)一帶停留了46天,避免與秦軍接觸。項羽殺了宋義,將楚軍引向與秦決戰之疆場。面對勢頭正盛的秦軍,不僅各路援趙諸侯不敢貿然用兵,甚至趙國自身的外圍部隊如陳余、張敖等部也都按兵不動。唯有楚軍在項羽的統率下同仇敵愾、義無反顧地投入了一場決定天下命運的搏殺。戰鬥中,楚軍驍勇善戰、一以當十,最終破秦於鉅鹿之下,不僅勝了秦軍,也使各路諸侯歸心。從此,項羽作為諸侯聯軍的統帥,揮師追擊秦軍,並不斷取勝。最終,聯軍在三戶水一帶徹底摧垮了秦軍的鬥志,秦軍主力向聯軍投降,時間是秦二世三年七月。如果沒有楚軍的浴血奮戰,如果沒有項羽的果敢決絕、指揮有方,援趙勝利及亡秦成功是不可想像的。

    劉邦的西進也是楚意在亡秦之決心顯現。《高祖本紀》載:「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這表明西進之舉是一種脫離實際的冒進行為。在以援趙為主要戰略目標的前提下,劉邦所率部眾也極其有限。為此,楚懷王授劉邦的權限是:「收陳王、項梁散卒」。這等於讓劉邦自己設法解決兵源問題。劉邦面臨的處境是脫離根據地作戰,其作戰方式是且戰且走。其情形與陳勝時期的周文部相類似,只是實力大大不如,面臨之敵的警覺程度及戰鬥力又大過周文所遇。但這些困難都未能嚇住劉邦及其部隊,他們以楚軍慣有的艱苦卓絕精神及亡秦決心一路西去。西進戰事並不順利,劉邦部打了一些勝仗,也遇到一些難克之敵及難攻之城,如昌邑(今山東金鄉西北)、開封、洛陽幾處戰略要地均未攻取。在這種情況下西進,劉邦部等於深入於敵軍的包圍之中,直到收降了南陽郡(今河南省西南部及湖北省北部襄河一帶),劉邦部的前景才光明起來,抵達秦之南大門武關時,秦軍主力已投降了項羽。劉邦部經過一連串激戰,相繼攻破武關、嶢關(今陝西藍田東南),最後在藍田擊敗秦國關內主力,兵臨秦都咸陽城下。秦王子嬰見大勢已去,開城向劉邦軍投降。至此,以陳勝發起的反秦大業功畢於劉、項。

    另外,劉邦出發西進時,楚懷王有令,諸將「先入定關中者王之」。此令雖對楚軍諸將而發,但其影響則是全國性的。據《高祖本紀》,秦之南陽守軍就知道這個命令;趙之別將司馬昂也欲渡河入關;番君別將梅鋗也引兵突到武關附近;這表明楚已初有號令天下之尊。這個威勢雖然是陳勝早先奠定的,但楚滅秦的主導地位則無可懷疑。

    三

    按通行的說法,秦王朝滅亡於農民大起義,這固然是事實,但這種說法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另一同等重要的事實:即秦亡於楚。

    我以為,有必要區別單純意義上的反抗與刻意的、專以亡秦為務的戰略行為之間的不同。前者只是各地民眾急於掙脫秦之束縛,從而導致恢復六國舊局的裂土分疆態勢;後者才是秦所以亡的關鍵所在。有史為證,陳勝及其後繼劉邦、項羽,也包括項梁及楚懷王心是亡秦的中堅,他們不僅承擔了壓倒多數的軍事重擔,同時也完成了全部的毀滅性打擊。他們更以積極尋求與秦軍主力決戰的戰鬥姿態有別於他們的軍事政治盟友。

    我無意抹殺楚國以外的反秦武裝的作用,但征之於史,又很難給他們過高的評價。如前所述,楚以外的反秦武裝基本上襲用了舊時六國的格局。其中趙、燕、魏三國由楚系分出,韓國則從未成氣候。各自為王之後,他們便熱衷於經營自己的地盤,對於給秦之心臟地區及其主力以打擊方面顯得漠不關心。如原為陳勝舊部的武臣,在陳勝承認其為趙王之後,對陳勝令其派兵西進的命令置若罔聞,只顧一味向北方擴張,並與從己部分化出去的燕國搞磨擦。武臣的這種行徑應該視為陳勝速敗的間接原因。楚以外的反秦戰事又以趙為最,[補注一]那麼各路諸侯在亡秦事業中的作用可想而知。

    如果考察一下反秦武裝中非由楚系派生又不隸屬楚軍事指揮的齊國及彭越的事跡,則更能凸現楚國堅定不移的亡秦信念及所起作用。齊國的創始人田儋乘陳勝部將周市攻狄(今山東高青)之際,乘亂在狄自立為王,並立刻成為一割據勢力,出兵擊走周市部,這或許是反秦武裝之間的第一次內訌。然後,田儋收復舊齊,不久便死於載之於史的唯一一次與其它反秦武裝的軍事合作——救魏。在此之前,另一支非陳勝系統的楚軍秦嘉部約齊擊秦時,為田儋拒絕。[10]田儋死後,其弟田榮執齊實權,齊人未經田榮許可立田假為王。田榮被秦軍圍困於東阿,項梁率楚軍破秦於東阿下,救了田榮。但田榮並不與楚合兵追擊潰退的秦軍,反而回師齊地逐走田假等人。當項梁遣使促齊發兵擊秦時,田榮居然提出讓楚趙兩國先誅逃難於彼的田假等人。在這種非理要求被拒絕後,田榮也拒絕出兵擊秦。從此,齊國在反秦大業中便無所作為了。[11]日後隨楚入關的田安之齊軍很可能是為楚、趙收容的田假宗族。[補注二]與田榮無關;田榮部將田都也叛齊附楚,隨之入秦。

    彭越的情況與田榮雖不甚類,但其在反秦戰事中觀望氣像甚濃,當屬作戰不力之類。早在陳勝起義前,彭越就已落草為寇,過亡命生活。陳勝首倡的反秦風暴席捲天下達一年多的時間之後,彭越還不急於起事。對於部屬的起事要求,他均以「稍待之」為辭,不予接納。起兵之後,彭越也只是以擴張勢力為意,並沒有積極參與對秦決戰行動。在劉邦西進過程中,[補注三]彭越曾在半途助過一臂之力。待劉邦更向西行,彭越便游離在一旁,未再有所作為。[12]齊國和彭越的事例或可反映出當時楚以外反秦武裝的行為趨向,不難想見,他們在亡秦之事上所起的作用也就相當有限了。

    通觀歷史記載,則不難發現楚以外的反秦武裝有一條相互相像的行為軌跡:由於某種機緣,他們有了一定的勢力及地盤,隨之便怠慢於原先從事的反秦大業,謀求劃地為王;然後將全部或主要精力投入到自己小天下的經營之中。歷史記載中反覆出現的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討價還價等與反秦大業甚不和諧的種種行徑,皆源於此。比較起來,楚國武裝的項羽、劉邦以及其前的陳勝部周文、宋留等人都有過極為類似的機會,可也都沒有搞成個人的小天地。試以劉、項二人拆解,劉邦西進時收復了舊魏、舊韓的大片河山,軍中人才濟濟,比起趙、燕、齊等國,其條件更勝一籌;項羽救趙之時,遠離本土,又掌握了楚國的絕大部分兵力,救趙獲勝後,其威望更是如日中天;如果劉、項要搞割據,也是極其方便的事。但他倆誰也沒有這樣做,仍然是一心一意、全力亡秦。這在割據慾望氾濫,短視行為橫行的當時,劉項二人沒有自行稱尊的唯一解釋,只能是楚人特有的強烈的亡秦信念在起作用。

    總而言之,在這場天下雲從的亡秦大業中,參與其事者也必然有出力大小之不同。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楚國在這個巨大的歷史轉折時期的無與倫比的作用。如果要對為之作出傑出貢獻的個人作出應有評價的話,可以斷言,不會有其它人能與陳、劉、項三人相並比。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讖言已不再是一個精闢的預見,它既是對這段歷史的凝煉概括,也為後人準確瞭解這段歷史提供了最簡潔明白的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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