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亞收到的消息並沒有錯,傑倫的確是只剩下兩個重要的基地就能把整個基歐收之囊下了。聖歷2109年5月12日,他正率領著他的七十萬大軍,星夜趕路,直向兩個重要的基地之一的曼斯特城奔去。只要攻下了這個基地,傑倫就將會直接面對基歐三王子盧美爾的大本營了。
包著布的馬蹄在地上發出一陣陣悶響,偶爾,士兵的盔甲因為和武器碰撞而發出來的聲音,則清脆無比,就好像劃破絲綢的聲音一樣。
這樣的夜晚,坐在馬上簡直可算是一種享受,天氣涼爽,月色清明,時不時還有四處飛動的螢火蟲閃過眼前。但是,一想到即將要開始戰鬥,雖然這些士兵大部分也都已經身經百戰了,但所有的人心頭還是覺得沉甸甸的,好像有一塊烏雲罩在上面一樣。
當然,其中也有些人顯得很興奮,一般來說,他們都是些新兵,還沒嘗試過打仗的滋味,所以迫不及待地想上戰場試試自己的戰鬥能力。
這些人通常是戰場上死得最快的。一方面他們欠缺經驗,不會保護自己;一方面他們由於興奮——這種興奮有時是因為害怕,有時則是因為渴望一展身手——而總是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面,在打仗時衝到最前面而不死的人,古往今來,幾率通常都是比較低的。
傑倫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選擇在夜裡進攻敵軍,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在黑夜裡打過仗,所以他渴望試一試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他覺得這場戰適合在夜晚打;不過,更可能的是,他只是想通過戰爭、通過不停的前進,來填補自己報仇之後還沒有完全癒合的莫名其妙的空虛。
不過,傑倫就是傑倫,他可不會純粹受自己的感情的驅使而打無準備的仗。在事先他已經做了很多準備工作,攻城所必須的工具,他都準備得十分齊全了,而曼斯特城的地勢他也瞭然於胸。
另外,在此之前,他也已經派人去上游截斷曼斯特城的水流了。
「傑倫將軍,曼斯特城的守城將領卡納瓦羅號稱『守城將軍』。據說當年他曾經在一座孤城受困十年而沒有被敵軍攻佔,最後敵軍無奈之下,只好撤退了事,浪費了很多金錢和時間。我想,我們如果想強攻的話,恐怕也佔不了什麼便宜。」馬尼羅不無憂慮地說道。
「世界上有永遠攻不破的城池嗎?世界上有我傑倫打不贏的戰嗎?」傑倫微笑著說道,同時暗暗在想,一個晚上,我要在一個晚上之內把曼斯特城攻下來,我才不相信什麼神話,神話本來就是用來打破的。
曼斯特城是基歐的最大的城市,也是基歐的軍事重鎮,三面環水,另外一面緊靠陸地。大約五百年前,由基歐的開國元帥斯圖塔親自設計並下令修建,歷時三年,從北方高山區域運來最堅固的大理石仔細堆砌而成,也由此得了一個名稱叫:大理之城。
曼斯特城的夜很安靜,也很黑,空氣中瀰漫著青草和新翻泥土的清香氣息,蚯蚓在城牆周圍的草叢間「絲絲」的叫著。雖然是夏天,護城河上的流水卻還承載著一小塊一小塊的浮冰,這些冰塊是從上游一個千年冰洞裡漂浮出來的,冰塊在水的上面發出微弱的爆裂聲,慢慢變小,慢慢變小,最後徹底地溶進了水裡。河水輕輕地拍打著城牆的基石,彷彿一個母親在安撫她的嬰兒,曼斯特城如同睡著了一樣。
守城的士兵在城牆上走來走去,半閉著眼睛瞟了幾眼。遠處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並無任何的異常。城上沒有人會發現,護城河的水位正在慢慢下降,逐漸裸露出被水浸得發黃的牆根,原先沉澱在河裡面雜物也一件件的重見天日。
月亮突然鑽出了厚厚的雲層,探出它慘白的臉龐。接著,一陣如下雨般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滴答、滴答。守城的士兵猛地一抬頭,望了望遠方,又把手從口袋裡伸出來,試探了幾下。
「沒雨啊!」他喃喃地說道,「倒是風變大了。」
士兵縮了縮脖子,莫名其妙的寒冷使他忍不住一陣顫抖,他找了一個避風的地方,坐了下去,用嘴對著手呵了幾口氣。又把斜靠在城牆上的槍,用手握了握,摸了摸。頭一歪,不一會兒,他便進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卡卡卡!」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像冰雹落在屋瓦上發出的聲音。士兵的耳朵動了動,又慢慢地站了起來,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好像有一陣白汽慢慢地移動過來。
「敵軍進犯!」他終於開始明白,「傑倫來了!這幾個月一直在談論著的傑倫終於來了。」他吹響了敵軍進犯的號角。
有「守城將軍」的美譽的卡納瓦羅在酣睡中被尖銳的號角聲驚醒了。昨天晚上臨睡時,他一直預感到即將要發生什麼事情,那時,他以為不過是自己太過空閒了,經年累月地呆在這個城堡裡,所以胡思亂想,想不到原來自己的預感是真的。
「一定是傑倫來了。」雖然他還沒有收到消息說傑倫要來攻打曼斯特城,但,除了傑倫之外還能是誰呢?
他馬上穿上衣甲,飛也似地衝到城牆上。很久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戰鬥了,想到即將會有一場激戰,而且對手是令其他所有的基歐軍隊望風而逃的傑倫,這個念頭使卡納瓦羅很興奮,興奮得像氣球一樣想飛起來。
也許是因為他總是贏。很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將打仗當成一種過程去享受,而很少會去想戰爭的結果是勝還是敗了。不過,這個久違的念頭今天突然向他襲來。
「我要贏,我一定要贏。」他想道,「我要讓所有的基歐人都知道卡納瓦羅還沒有老,卡納瓦羅寶刀未老,卡納瓦羅是最強的!」
城上的士兵都已經站好自己的位置了,他們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武器。月光使他們覺得武器的質地比平時更有質感,也使他們感覺到,當使用武器的時候,特別是當武器進入對方的軀體時,將會很順暢。
在戰場上,順暢即是一種美,一種蕩人心魂、一種取人生命的美。
月光越來越亮了,彷彿是為了讓即將進行戰鬥的人能更清楚地看清楚對方的面目,在更光明的環境之下進行決戰,以便能把武器刺進對方最有效最致命的部位,流最少的血,並且最快的死去。這廣袤而無限溫柔的清輝照射在兵器上,發出一陣陣悅目而不像在霸道的陽光之下閃現出來那樣刺眼的亮光。
「在月光之下死去是最優美最有詩意的死,在月光之下,就連死屍也不會變得堅硬起來。」基歐一位古代的哲學家曾經這樣寫過。現在,這句話將撫慰所有即將死去的人們,所有準備死去的人們。
傑倫在城下排好陣勢,看著城上那樣安靜而柔和的情境,他察覺不到哪怕一絲絲的殺氣。然而又好像被某種極端醉人的東西纏住,而,這種東西能要了在場任何一個人的命。
不過,很少有人會感受到這一點,因為這需要極度細膩的神經,極度精微的洞察力。此刻,戰場上,只有兩個人具備,除了傑倫,自然就是卡納瓦羅了。
「大家輕一點。」傑倫突然命令道。這句命令,無疑將寫進史冊,因為它很獨一無二,體現出一個高級將領的志趣和在戰場上的審美情操。
騷亂的人群好像也都感覺到了什麼,他們的腳步不自覺地變得輕盈,而馬匹的腳步聲也小聲了起來。
大家輕一點,在這樣幽清的月色之下,故意揚起灰塵是很粗暴而沒教養的;讓我們輕一點,即使死,我們也要死得輕一點,靜靜地躺下,靜靜地合上眼睛,任憑傷口靜靜地流血,我們不要去遮攔它,用手去掩住傷口是很難看的動作。
死亡對於一個真正的戰士來說,沒有任何可怕;一個真正的戰士應該越過死亡的陷阱,不然就以輕鬆的姿態投入它的懷抱,像投入愛人的懷抱。
微風輕輕掠過,把戰士的衣襟吹起,一縷縷浮雲拂過天空。空曠的月色彷彿在呼喚著這些靈魂,盡快開始戰鬥,在戰鬥之中,找到自我,發現自我,發掘自我。
「你們要投降嗎?」馬尼羅突然嚷道。聲音十分刺耳,連馬尼羅自己也察覺到了某種極端不和諧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抿了抿嘴,不解地搔了搔自己的頭皮,到底是什麼地方出錯了?
傑倫笑了一笑,他知道卡納瓦羅一定也在上面笑了。他並沒有抬頭看,但他可以肯定是如此。
其實,就程序來說,馬尼羅並沒有錯,以前幾乎每一次攻城時,他都會事先這樣說一句,而且已經有了許多成功的先例。只因為,傑倫是梅裡安家族之後,憑著梅裡安家族在基歐的名聲,還有傑倫的戰績,很少會有人對投降表示不同意見。
只不過,在某種環境之下,這樣說一定是錯的,而且,不單單是錯,還是一種褻瀆。比如今晚。
馬尼羅沒敢再喊一次,城上也沒有人回應他一句。
傑倫只是向後面輕輕地揮了一揮手,做了一個射箭的姿勢。
卡納瓦羅很滿意自己的對手這種表現,他也打手勢讓他的士兵放箭。
戰爭開始了!除了矢箭劃破空氣發出的聲音之外——而這種聲音也被月光柔化了,不再顯得那麼霸道和尖銳——竟然沒有其他的聲音。沒有一個士兵願意叫喊,在這種環境之下叫喊是最丟人的事情。即使被射中,他們也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頭,任憑鮮血如同春天的小雨般掉下來。彷彿著了魔一般,他們進入了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狀態的狀態。
一個士兵的喉結被射穿了,他慢慢地舉起雙手,彷彿是想擁抱什麼,他慢慢地向後倒去,整個身軀側躺在地上。動作顯得如此和諧,使人覺得,他不是在死,而是在生,一種通過了死亡之後的生。
傑倫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在戰場上,他從來沒有如此放鬆,如此沉醉過。這是在享受戰爭,戰爭也可以是如此之美麗、動人。而死亡就好像是秋天的花瓣輕輕跌落在地上一樣,那鮮血,是花朵上最嬌艷最後的一抹紅,令人想起美人的雙唇,有一種想親吻的衝動。
矢箭繼續在飛舞,月光賦予它們以優美的身姿。雙方的士兵都感覺到自己手上的弓弦從來沒有如此輕輕鬆鬆就可以挽開,而且,射出去的箭從來就沒有這麼疾速,這麼準確。他們不用像以往一樣瞇著眼睛去瞄準,而是憑借感覺,射出去就可以了。
馬兒們溫順地用腳踢踩著地,突然抬起頭,望了望月亮,望了望周圍的人們,像是在欣賞著什麼,讚美著什麼。它們的鬃毛被微風輕輕揚起,在月色之下,顯得烏黑而潤澤。
卡納瓦羅也滿意地看著飛來的箭,他根本不用舉起盾牌,只是站在城頭上,毫無遮攔的。因為,他知道,至少在今晚,他不會被箭射中。他想起剛才自己的那種逼切的求勝的念頭,不禁暗暗好笑。對於有些戰爭來說,你根本不用去考慮它的結局,參與在其中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已經是一種最偉大的勝利。
這漫天的箭就好像一場黑色的雪一樣,從半空飄旋而下,降落在雙方的陣營上。許多的士兵、許多的馬被這場「雪」所覆蓋,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就好像被海水淹沒的孤舟。他們柔和的眼睫毛顯示出在死的時候,他們是快樂的,不管射在身上的箭使傷口是如何的疼痛,他們都是舒服的。就像小時候躺在母親的懷抱裡,用嘴巴吮吸著甘甜的乳液,母親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幼小而柔和的頭髮,並一邊輕唱著安眠的歌曲一樣。
在這樣的氣氛,在這樣的月光下流血並非僅僅是在流血,而是在流瀉著亮光,從自己的身體上流瀉出亮光。那一刻,倒下去的人都覺得自己就是光源,渾身發射著光,就好像螢火蟲,就好像星星,就好像這月亮。
戰爭繼續在進行著,雙方的箭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消耗完畢。他們幾乎是一齊垂下了雙手,放下了空空的弓弦,觀望著剛才所發生的這一切。他們的眼睛都顯示出他們在極度陶醉之中,而他們看著死者的眼神竟然不是感同身受的悲哀,不是憐憫,而是強烈的羨慕,一種幾乎逼使著他們但求一死的強烈的羨慕。
據說,人既有求生的本能,也有求死的本能。在某種情況下求生的本能會被激發出來,而,同樣的,在某種情況下,求死的本能也會被宣洩無遺。那時,你將不會覺得死亡是可怕的,將不會以為死亡就是墮入無盡的黑暗的深淵,永遠也回不了頭。有人說,在這種情況之下死去的人,屍體不會發臭,肌肉不會腐化,骨頭不會變脆,而是一直保持在光鮮亮澤的狀態之中。
幾個士兵居然忍不住從城牆上跳了下去,就好像秋天的蒲公英一樣,在風中飛揚。沒有人對此表示驚疑或者不解,那幾個人只不過是在做著他們喜歡的一切,做著其他人都在想著要做的事情。他們半張開嘴,欣賞著這一切,驚歎著這一切。
死亡愛上了這塊土地,這些人。死亡不會摧殘他們,死亡會像化肥培育花草一樣培育他們。
士兵們依舊默默地站立著,沒有人想破壞這種氛圍,他們不僅在享受這種氛圍,也在等一個手勢,一個發動進攻的標誌。他們握著武器,手筋微微漲起,渾身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所充溢,隨時準備著衝起來,完成這次純美的生命旅程。
在這一刻,每一個人都願意將自己的生命當做代價來享受這場戰爭,享受鮮血「絲絲」噴出,如同融化中的冰雪輕微爆裂般的感受。
卡納瓦羅展齒笑了一笑,他知道傑倫就要發動進攻了,雖然他們素昧平生。但在剛才那一剎那的進攻和防守之中,他們已經達到了一種互相理解、心靈相通的地步。他們都知道,這一場會戰過後,很多人將會死去,很多人都會在自己難以理解的舒適之中死去,也許還包括他們自己。但是,他們會沉醉,卻也可以清醒,不像那些士兵,士兵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但他們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
傑倫揮了揮手,攻城正式開始了!他的士兵們抬著雲梯稀里嘩啦象烏雲一樣遮住了整個城牆的下部,士兵們奮力地往上爬。他們感覺到自己像是在空中飛一樣,雙腿化成了翅膀。
守城的士兵將滾燙的石灰水從城上面澆灌下來,使攻城的士兵像是進行一次溫泉的淋浴,他們並不感到過分的難受,只是在淋過之後,他們便都掉下去,如同一顆沒有重量的塵埃。
大石頭也從城上丟下來,被砸中的攻城士兵只是有一種眩暈,但感到自己的額頭卻好像和石頭一樣堅硬,並不覺得疼痛。他們在死去時依舊保持著愉快的心情。
而守軍則不停地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扔下去,在這一刻,他們沒有感到任何一絲的疲倦,他們都覺得殺人是美麗的,像被殺一樣美麗絕艷。
攻城的士兵逐漸衝上了城頭,和守軍進行近身肉搏戰。他們的姿態十分優美,血從刀尖、槍尖一滴滴流下,如同一粒粒的紅豆一樣,彷彿可以用手指夾起來到處彈射。
清晨的露珠從天空中滲下,打濕了人們露在頭盔外面的頭髮、也打濕了衣甲。他們的耳朵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容易受到聲音的刺激,竟然連自己跑動時,露珠在盔甲上滾動,並跌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刀尖在蜂鳴,鮮血飛濺。沒有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究竟過了多久時間,因為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這樣的戰爭之中,他們所渴望做的好像只有兩件事情:一是殺人,一是被殺。
太陽終於從天邊探出了它的圓臉,染紅了它周圍的雲朵,像是把所有戰士的鮮血都拿上去當染料一樣。起先,所有的人都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但漸漸地,太陽的獨特光芒驅散了月光殘餘的影響。這群戰士終於如夢初醒,他們終於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就好像一群喝醉了的人被澆了一頭水一樣,他們恍然大悟。
士兵們的動作不再優美、不再和諧,而是生硬、彆扭。死亡的恐懼回復到他們的身上,他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畏畏縮縮地退卻之中。
雙方的士兵都是一樣,兩腿顫顫,牙關打顫,他們為自己剛才的那種表現而感受到一陣陣後怕。現在,他們不再是一群戰士,而僅僅是一群人,一群怕死的人。沒有人想繼續戰鬥下去,他們彷彿兒童玩遊戲般你來我往地對攻著,但動作緩慢,絕對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不論是卡納瓦羅還是傑倫都知道現在是對方鬥志最薄弱的時候,但他們同時也都知道現在也是自己的士兵最沒有鬥志的時候。這場會戰這樣進行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撤退!」傑倫大聲嚷道。他知道這樣下去,雙方都佔不到任何便宜,而自己一方尤其占落於下方。因為,此時,只要對方有援軍來到,自己必敗無疑,因為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有援軍的了。
傑倫的士兵如釋重負,紛紛後撤,卡納瓦羅也只是下意識地讓他的士兵在城頭上追殺了一陣,便揮手示意,這場戰鬥就這樣令人奇怪的中止了。
城牆上下恢復了平靜,只有太陽無情地照射著那些死去的人,像是要蒸發掉他們身上每一滴水。天空顯得那麼的湛藍,戰鬥過後還依然活著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感到飢渴,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分子都在吶喊著,乾旱使它們即將破碎,從身體上迸裂出來。
基歐三王子盧美爾一大早醒來就聽到了傑倫的軍隊正向他這邊推進的消息。對於這,他並不覺得意外,沃爾根既然已經死了,下一個目標自然是輪到自己了。
他照例用鹽刷了刷牙,走進用餐室,慢條斯理地吃早飯。很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吃飯,享受那份寧靜,或者有些人說是孤獨。自然,他自己並不認為那是孤獨。他不喜歡在吃的時候聽見別人的咀嚼聲,因為那很難聽,就好像地上有把刷子在磨來磨去。
有時他看著用餐室裡的那面大鏡子,看見自己張開嘴巴把東西塞進去,會覺得很荒謬。有時他走在路上,看到人們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或者坐在寶座上,看見別人向自己磕頭,他同樣也覺得很荒謬。
盧美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為一個帝王之子,正如大部分人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生在一個貧困之家,一輩子都要為兩餐飯而艱苦奮鬥一樣。作為一個王子就要爭奪皇位,正如作為一個士兵就要保家衛國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否則自己幹嘛辛辛苦苦生到帝王之家?盧美爾就是這樣想的。
不過,當他聽到沃爾根死去的時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淚水,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令他流淚的不是沃爾根死的本身,他死有餘辜,殘暴不仁的人都死有餘辜。而且,人活著最終不就是為了死嗎?
或許,在那一刻,他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兄弟之情,血濃於水。又或者,他開始感到一種叫寂寞的東西在自己的內心滋生起來。父親逝世了,兄弟一個個地少了,與自己有關聯的人一個個地死掉了,那種感覺就好像在黑夜裡彈斷了一根琴弦一樣,突然之間心頭會有一片空白凸現出來,一種彷彿失去重量的懸浮狀態。
傑倫?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這是一個可怕的人,但我是在做自己應該去做的事情,無論事情最終會出現什麼結局,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他衝不過曼斯特城,自己就不會有事,即使他衝過來又如何?頂多是輸,頂多是死,這一切都是很自然不過的事情,有人贏就注定有人要輸,有人殺了人就注定有人要被殺。
中午時分,盧美爾聽到那場攻城戰爭可以說沒有分出勝負,城沒有被攻下來,但自己一方死掉了不少士兵,對方也是。他並沒有感到絲毫的喜悅或者不悅,因為這些都是正常的,正常的,他這樣告訴自己。彷彿失去生命的不是一些人,而是一些草芥。
甚至,死去的人在某些人的眼中也許連草芥都不如。特別是在戰場上死去,成為烈士的只是某些被提出來的模範,大部分人是要被葬進一個聯合大墳場的。從那以後,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甚至,他的骨頭和別人的骨頭也混在一起,讓他自己再回到這個世界上一趟,也不可能把屬於自己的骨頭挑出來。何況別人呢?有誰會在意一個沒有靈魂的屍體?這個世界上大部分有靈魂的生命都沒有人會看一眼,沒有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