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方府,也是有些晚。心意已決,腳步也輕快。遠遠看到方墨華服立於庭中,心內的不捨一閃而過,隨後被即將要離去的喜悅填滿。
「方墨。」穆小文的臉色因天寒而略顯青色,但仍掩飾不住其神采,她終於要再次提及此事了,而方墨,她只能說聲對不起。
方墨微微笑著將溫暖的手放於她頰上,待她滿足的臉稍顯紅潤,自己掌心開始轉涼時,放開轉而摸摸她的頭,再將她攬入懷中。力道之大完全不同於以往溫柔形象,似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內。
「方墨?」穆小文有些喘不過氣,艱難地呻吟了一聲。本來想馬上說的,被他暖了暖臉頰,心情倒平靜了些。可現在又是演的哪出。
方墨終於放開,拉了穆小文在桌邊坐下,再次細細看了她一陣才開口。
「小文,我已安排人在城外購了房屋,你想離開可先在那邊落腳,這邊我來善後,你放心,不會有人找到。你若想闖蕩江湖也可,我派了幾個武功高強又信得過的侍從,他們會一路保護你。待所有的事都完成,我再過來找你。」
說完方墨停下,有些緊張地看向穆小文。
穆小文怔住,他不是一直不想讓她走嗎?為何突然改變主意。自己準備好的說辭沒用了,茫然一陣,才似終於想到個問題:「那你妻妾怎麼辦?」
方墨鬆了口氣般地舒展開來,眉目之間似儘是欣慰:「如果這種答覆不是你有意為之的,那當真是讓人開心。」又正色道:「我的事我來承擔,我欠下的債我自己來還。小文,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你不願意我不逼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等到你願意回過頭來的一天。」
「方墨」
「方墨愛小文。」像宣誓般,方墨打斷穆小文的話,深情的眸子裡懷著一往直前的堅決。
穆小文再次怔住,儘管這樣的話聽過多次,但這次聽到仍是震顫。印象中那個輕佻的花花公子,在她混沌彷徨間,不知不覺已是這般。恍惚間,方墨又開口說話。
「小文,明日起,二殿下將會是流雲國的皇帝。」
咦?
「老皇上退位,二皇子即位。沐大人失去宰相一職,投入牢獄。大皇子因等不及,與滄園皇子勾結想奪得帝位,即刻剝奪儲君之位。」
方墨你在說什麼?一字一句淡然卻有揮之不去的狠厲,說書人一樣的投入。
「小文,沐大人刻意隱瞞你,因此你並不知情,不會受到牽連。沐大人與二殿下之爭由來許久,也已選好後路,你不必替他擔心。」
方墨看著她的眼睛,將一切都說出來。隱瞞的,錯綜複雜的,從十幾年前開始便糾纏不清的,一切一切,終將昭告於天下,迎來它的結束之日。
可穆小文仍舊處於當機狀態,不明所以。
「小文,刑不上大夫,可二皇子對你這般也不見有人出面,沐大人愛女全城有名,卻任由你受欺辱,你當真沒想過是為什麼嗎?輕風是滄國皇子,未曾與君主見面卻一再是二皇子私交,你沒有想過為什麼?」
時間似乎凝滯。
穆小文終於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怎怎麼可能?!」
方墨娓娓道來。原來那次與李雲尚單獨在野外,他所說的十年前之事,就是整件事的起因。當年的二皇子並不單提防皇上的殺意,還要小心來自民間失去親人對他恨之入骨而自成立的刺殺組織。揣摩著聖意,宮中人刻意疏於防範,在那段非常時期,寧願任著刺客輕鬆進入皇宮有辱威嚴,也不肯放過二皇子。皇后雖力保兒子,甚至不顧龍顏大怒冒著誅九族之罪籌謀著顛覆政權,也無法撼動聖上心意絲毫。在皇上密授的旨意下,正當激昂年紀的宰相沐清,率著各種暗殺侍從,加之來自民間的隱形助力,與皇后勢力展開暗地裡波濤洶湧的廝殺。
十歲的孩子,跑都跑不快的年紀。一次次睜大眼睛看著別人倒地死去。慈詳的奶娘,溫婉的宮女,忠心的侍衛上一刻著急抱起他逃離刺客時還堅定地說會永遠保護他,下一刻卻倒在血泊中用最後一絲力氣催促著他快逃。君主聖明,天祐我朝,妖孽自會遭天誅,這便是想著維護龍顏之威的君主給出的解決之道。不在全天下面前當眾殺掉二皇子,而是讓他死於天誅,即死於暗地。於是,二皇子享受不了即刻的解脫,反而一次次受著親眼目睹熟識之人死去的凌遲。
趁亂混進來的外國富商,搶走這位有著天下之姿的小皇子,在倌館為他冠上「雲囊」之名,狎笑著欣賞他驚恐地縮起身子的模樣。民間和善相貌的小女孩偷偷牽起他的手救出他,卻立即招來許多失去親人的小孩,一同朝他扔石子吐唾液。
無止盡的傷害。
雖然後來事情得以查明,二皇子終於能活了下來,卻早已不是原來那番天人般的性子和模樣。方墨同他一起玩耍的時候,玩捉迷藏遍尋他不著,太陽落了山無意打開角落裡陰暗的壁櫥才現,他已靜靜地縮在裡面許久。方墨憐惜他,千方百計引他開心,牽起他的手走進陽光時,他卻總是茫然著抗拒。這段日子,方墨清楚地記得。那時起,他便決心永遠做二皇子的朋友,為他兩肋插刀,再所不辭。
長大了些,大皇子被欽定為儲君,李雲尚卻一反常態地用功起來。騎馬、射箭、國術、謀略,他的舉動讓人惶惶。皇上雖心有不安,但想到已為儲君做好保障,且為當年之事心存愧疚,便由得他去。方墨卻知道,他這是要奪皇位了。寬厚剛毅的大皇子才是皇上心中最好的儲君人選,且在朝中擁者甚眾,所以絕計是不會因為有愧於他就將此皇位兒戲相傳的。皇上不讓,他便奪過來。
宰相沐清是擁護大皇子的極強勢力,因恨他卻暫時無法撼動分毫,李雲尚便從其愛女下手。那次的懸崖相遇,便是刻意之舉。本想要花些時日才能奪得沐小姐芳心的,沒成想沐筱文對他一見鍾情,倒是省了許多事。
說到這裡,方墨揚起嘴角:「那次我因有事沒去,沒想到之後便再也沒機會見著那們宰相千金了。她從此只讓二殿下一人見,我因好好奇想見上一面,卻怎麼也行不通。裝著去提親都被掃了出來。」
穆小文默然。
方墨又說了下去。沐筱文愛得癡情盡心,李雲尚卻無半分感動。娶了石蘭、伍荔,並刻意留連憐月苑,故意讓她傷心。由著她狠毒,冷眼看著她引起所有人的恨意。好在她護著李雲尚,宰相大人雖然知道一些事,更多的事卻被她掩飾過去,無意中幫了李雲尚很多忙。沐大人與二皇子不和,剛開始只是內情人知,後來連掩飾都不屑於,以至眾所周知。但饒是如此,別人只當二皇子性情任性,不喜沐家小姐才會如此,連沐清自己都以為他只是在記恨當年之事,不曾想卻是要奪皇位。
為奪得皇位,要雲尚是不介意失去一些東西的。他與滄國皇子李籽輕私交,許諾若能助他登上皇位,便依其言任他調用所需軍隊,並將宰相千金拱手相讓。畢竟就算宰相勢力倒下,但其多年來的財富和其子的軍隊號召力也是不容小覷的。
「你可知道沐筱文有個兄長的?」說到這裡,方墨突然問道。
穆小文搖搖頭。印象中好像是有這麼一位,似乎年輕有為,主動為國駐守邊疆。但不記得他名字。正想問方墨,方墨卻微微一笑:「也罷,你不是她親妹妹,不用再理這些瑣事。」
滄國君主為人暴躁多疑,凶狠殘忍,且胃口頗大,極具侵略性。覬覦流雲國之地大物博,與周喧小國戰事不斷。他有意讓李籽輕繼承皇位,條件卻是答應以後再讓流雲國俯稱臣。作為證明,季籽輕需娶流雲國宰相之女沐筱文,收得沐筱文之心,再讓沐清就範。說是娶不如說是搶,搶才會讓宰相免遭與外朝勾結的嫌疑。籽輕皇子化名輕風來到流雲國,對娶親之事並不熱心。癡情文娘娘墜崖之後不再癡戀二皇子的密報傳入滄國,輕風被幾次三番催促著實行計劃。催促之下,輕風得知李雲尚的計劃,反而與之密謀,他幫李雲尚登上皇位,之後李雲尚則出兵幫他奪得皇位。至於宰相之女,輕風則是起了殺機,以免再次被逼迫。
穆小文出了一聲冷汗,原來他一直喚作輕兄的,竟是要殺他的人。那些孩子氣般的寵溺,回憶起來,滿是苦澀。
「得知你就是文娘娘時,我著實好奇。逗你,在暗處觀察你,卻現你可愛得厲害。等到現自己的情意時,早已深陷,抽身不得。」方墨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眉眼之間全是懷念,「再之後我怕二殿下現,便處處替你隱瞞。不過,二殿下為人磊落,答應揭穆沐面具,就決不動手。輕風卻是在查,青衣不聽他命令,他便動用流雲國的另外勢力。我的人抵擋不住,卻又有另兩處人來相助。一處便是宰相大人,另一處就是大殿下了。」
穆小文越聽越悚然,原來看似輕鬆的日子竟有那麼多暗流嗎。
「雖然我與二殿下是好友,但他既然對你無意,我就絕計不會將你讓與他的。你卻處處對他留情」
「我不喜歡他。」穆小文急急打斷了方墨的話。這件事似乎是能回報方墨的唯一一件了。
方墨眼睛有神起來,卻仍舊慢慢暗淡下去,微微笑道:「你不喜歡他,卻也不喜歡我。」頓了一頓,重新說下去:「這幾年來,一直幫著二殿下部署,原以為還有些時日的,不曾想一個書簡幫了我們大忙。只怕現在已經動手,明日天亮便會塵埃落定。我的事已完成,只需在這裡靜候佳音。小文,我知道你必定會為宰相夫婦擔心。他們待你不薄,你擔心是應該的。但這是他們的命數,躲避不得,況且以多年勢力而言,不會有性命之優,這個你不必太擔心。現在局勢改變,你沒了宰相府依靠,以後在這邊日子不好過,正是走的時候。海闊天空,你可以得到想要的自由了。」
穆小文低低應了一聲,覺得有哪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皇上不知道嗎?」
「皇上知道時已經無力回天了,皇后一直暗中支持著二皇子。」
「那大皇子會怎樣?」
「身處儲君之位卻不知足,與外敵私通妄圖篡位,會被廢去儲君之位,投入監牢,之後的事便誰也說不準。」
穆小文震驚:「怎麼會?!一直擁護他的大臣沒有動作嗎?」
「書簡在,語氣確鑿,大臣也無能為力。」
「書簡?」對了,這是她隱隱擔心的地方。
「是,那是滄國皇室用來與外界通信的物什。那書簡用特製的藥水泡過,只要被贈予的人誠心接了,氣味半年之內都會無法散去。那日輕風無意聞到,知道了此事,我們便加快了動作。」
「那中間經過他人之手了呢?」穆小文聲音有些顫抖。
「經過他人之手並沒有多大關係,只有被贈予的人才會帶上這種氣味。」
確認無疑了,輕風給他,他給了大皇子,才會害得她被連累。驚了半晌,腳有些軟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