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澤花 正文 明月心(一)
    「月兒,看!那是月亮,明亮的月亮。」

    女子抱起身旁嬌小的孩子,舉起他肉肉的小手指向天際。一輪圓月掛在夜空,灑下銀輝點點。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以稚嫩的聲音問道:

    「娘,月亮的月,是月兒的月嗎?」

    女子眉眼輕彎,杏眸裡波光流轉。她點點頭?說到:「是啊,月兒就是月亮。」

    孩子不解,扭過小腦袋又問:「為什麼月兒是月亮?」

    望著孩子粉嫩可愛的小臉,女子笑意更濃,她輕啄了一口他的側頰,說到:

    「因為娘希望月兒,能像月亮一般……」

    女子深深望著孩子,孩子卻微怔的睜著大眼。

    「像明月一般,有一顆皎潔的心。」

    ※

    「宮主,怎還不安歇?」

    青衣男子悄步走上前,微微欠身說到。他前面站了一個身材單薄的人兒,那人背身而立,衣袂翻飛,面朝一泓微泛漣漪的湖水。

    湖水清漣,在月輝下熠熠生輝,而那湖邊的人只是平視湖面,目光波瀾不興。

    莫殤走到他身前,見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憂鬱,不禁問到:「宮主為何事煩心?」

    那人沒有回答,視線仍是不偏不倚。莫殤好奇的隨著他視線而去,但見湖面上的一彎弦月,隨風微微蕩漾。那人出神的凝望它,俊削的臉上有一絲病態的蒼白感。莫殤狐疑的蹙眉,又問:

    「宮主……?」

    驀地那人一皺眉,霍地咳嗽起來。莫殤見他一咳,驚得攙扶住他說:「宮主,湖邊寒氣甚重,你還是回殿內的好呀。」

    那人沒有力氣答話,只一味的劇烈咳嗽。莫殤忙不迭扶著他往回走,一邊還說:「現在已是臘月天了,宮主還是盡量待在寢殿裡,若是宮主的病再犯,主上定要責怪下來。」

    仿似是莫殤絮絮叨叨的話,惹惱了那人。他猝然止步,一邊咳嗽,一邊揮動手臂狠狠推開莫殤。莫殤倒退數步,有些錯愕的看著他,他卻狹眸一瞪,目光陰鷙的瞥了莫殤一眼。

    「宮主?」

    那人卻不再看莫殤,只是緩緩的抬按在自己胸前,兀自向寢殿走去。

    殿內燭火輕搖,光影在牆壁上躍躍舞動。岑寂的夜被有一聲無一聲的咳嗽所打破,那聲音低沉而壓抑,迴盪在空靈的殿內,顯得分外詭異。男孩窩著嬌瘦的身子,強行按壓住想要顫抖的慾望。

    可他還是抖的厲害。

    「咳——咳——」

    他連咳了數下,手驀地一緊,揪住自己膝蓋的衣緞。

    噗————」

    一口鮮血噴射而出,把他月白色的袍子染的殷紅。

    殿內頓時靜謐下來。

    男孩喘著粗氣,定定的望著自己如煙霞渲染後的雙手。他驀地扯唇,輕輕一笑,卻是笑的無聲無息。

    此時有腳步聲漸行漸近,男孩耳朵靈動,已聽出來者何人。他微微一蹙眉,只偏過半個臉道:

    「你來做什麼?」

    那人不說話,靜靜的停在他身邊。下一刻,她柔荑一伸,竟遞過來一塊雪白柔順的手絹。

    男孩餘光裡掃到那手絹,他一愣,把頭扭了過來。燭火下,女子翠綠的瞳仁更像一塊珠光流轉的琉璃。但她卻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的凝視男孩。

    「給。」

    她把手探的更近,冷冷一說。

    男孩皺眉,沒有接下她的手絹,而是用衣襟在嘴上一抹,把殘餘的血漬擦掉。旋即他回過身去,對女孩的關心視若無睹。但那女孩卻不生氣,她放下手上的長劍,盤坐在他身側,睜著一雙漠然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他。

    她的視線雖無半絲情感,冷的像隻貓,令男孩如坐針氈。半晌後,他按捺不住了,咬牙道:「黎紫,你再看我,我就挖了你的眼。」

    黎紫聽罷,只一翹眉梢,神情還是無動於衷。

    「你不怕我告訴主上,你咳血了。」

    那男孩一聽,黑眸一凜,惡狠狠的投來視線。

    「你敢。」

    他威脅到,手已攥成拳。

    「你瞞也瞞不了多久,你身子已撐不住了,到時候莫殤會告訴主上的。」黎紫四平八穩的坐著,語氣淡然,他卻神色愈陰兀。驀地,他抬手一揮掌,直直向黎紫劈來。黎紫卻伸手敏捷的用劍一抵。她凝視男孩,神色突地一軟,輕聲說到:

    「月,不要不吃藥。」

    仿似是一句懇求,黎紫說的甚輕,卻又甚重。

    明月一瞇眼,對她的勸告置若罔聞,卻把手上的力道加重,把劍身狠狠反壓回去,傷著了黎紫。

    「啪——」

    黎紫肩骨脆的一響,她微微涔出汗來,卻不喊疼。

    明月卻說:「說過多少遍,不准喊我的名字……」

    黎紫緘默,嘴唇輕輕的蠕動,她想執拗的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此時明月拿開了自己的手,跌跌撞撞的站起來,他扒下身上的長衫,把地上的血跡一抹,繼而丟在火裡燒了個殆盡。他邊踩碎了那些污濁的灰燼,邊沖黎紫說到:「你敢說出去一個字,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他呲牙威脅,目露凶光。黎紫抬望著他,竟是心如刀絞。

    這一刻,她覺得他,遙遠的就像隔世的人。

    ※

    暗燴宮建在人煙罕至的尋山上,埋沒在懸崖峭壁間,外人很難尋到。

    這日裡山上下了雪,皚皚一片把殿宇與這尋山融作一片。可殿內卻是張燈結綵,蔚為壯觀的掛滿了大紅燈籠。那嫣紅映在雪光裡,耀的滿樓燈火通明,孤寂的尋山彷彿一下明亮了起來。

    明月站在簷下,與那繁華喧鬧隔著甚遠,他抬頭遙望天空。一輪微有血色的月亮,圓的令人心底慌。他愣愣的看了半晌,覺得胸口郁疼交加,但他不敢咳出聲來,只隱隱的憋著口氣。

    此時有人在身後喊:

    「月宮主,主上回來了!」

    明月稍稍偏過身子,目光波瀾不興。

    「嗯,我這便去。」

    他平整的綰起長,負手行走,一襲皎月白袍襯得他瑩白似玉的膚色,冷峻邪魅。雖是稚氣未脫,但他臉上已顯露出驚為天人的俊俏。而今日是一個大日子,不僅是主上一年一度返教的吉日,亦是自己十三歲的生日。自今日起,他便能正式的學習暗燴教的武功,成為暗燴教名副其實的宮主。

    他期待這一天很久了。

    並不是期待成為真正的宮主,而是想要學習武藝。

    武藝讓他覺得自己會變得足夠強大,而不是一個孱孱弱弱的病秧子,武藝讓他覺得,至少自己有了一樣防備的武器。

    想時,明月眉頭一蹙,款款行向主殿。

    在長廊已遙遙聽見主殿的絲竹歌吹之聲,一年一度的熱鬧景象對於習慣了死寂的暗燴宮來說,十分難得。但明月卻不喜熱鬧,他只關心他學武之事,想時不自覺的加快了步子。

    明月進了門,卻沒有見著祁燁的身影,他問莫殤:「他呢?」

    莫殤道:「已在宮內,正和桑破他們商量些事。」

    明月會意頷,並未再說話,此時門外朱衫的衛士突地一喊:

    「恭迎主上!!」

    裡面的朗朗笑聲便瞬間歇了止。分坐兩排的十二宮主紛紛側目而視,把手放在胸口,拇指按在心窩,齊聲道:「恭迎主上!!」

    氣勢磅礡恢宏,但聞窸窣聲一陣,那十二名宮主已跪作一片,齊齊低頭。

    滿滿一屋子的人,只剩下明月是站著的,他直直的看向殿外,一道玄黑的身影正緩緩踏入。

    祁燁神色恬淡,眉梢的稍稍挑起的弧度,彰顯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慵懶感。他邊行,邊一拂袖,沒有一句言語大家已心知肚明的直起身,道:

    「謝主上!!」

    明月卻至始至終都不說話,祁燁走到他身邊,瞇眼打量了他一番便說:

    「你長高了。」

    明月手一緊,目光裡微微閃爍,只道:「沒長什麼,你記錯了。」

    「哦,是麼?」

    他一挑眉,潭目裡漾過一絲懷疑。但他沒有多問什麼,逕直走過明月,坐上了玄石磐玉寶座。他見眾人還匍匐在地,便勾起唇角,揮袖吩咐:「難得一日相聚,大家不用拘謹。來人,繼續奏樂。」

    慢條斯理的命令後,管弦絲竹聲便再次響起。十二宮主及暗燴教徒們紛紛鬆懈下來,恢復了剛才的輕鬆表情,相互攀談起來。期間,站在位後的黎紫卻一直以凝重的神色望著明月,她緊緊的咬著下唇,似要凝出血來。

    「莫殤。」

    祁燁意興闌珊的望著座下,驀地卻招手一喚。莫殤走上前,躬身道:「主上吩咐。」

    「宮裡的事,可還妥當?」

    「是,一切有條不紊。」

    祁燁滿意的點點頭,旋即瞇了瞇眼,又問:「月宮主的身子,調理的如何?」

    莫殤不敢怠慢,又答:「屬下精心配製的藥,日日都有送達月宮主殿內,由黎紫服侍宮主服下,主上大可放心。」

    「哦,那便好。」

    祁燁聽罷,眉頭這才一鬆。而一旁的明月雖緘默不語,卻暗暗一直打量祁燁的神情,此時見他眉宇間疑雲一去,這才放下心來。黎紫自小跟著主上,是主上十分信任的人,她不把自己沒有吃藥的事情說出去,便不會有人懷疑。

    想時,明月大膽了許多,走上前說:「今日乃是臘月十八,哥哥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祁燁聽罷,俊眉又擰在一起,瞥了一眼明月道:「忘了什麼?」

    莫殤站在兩人中間,突地一笑,恭敬的對祁燁說:「呵呵,主上興許是忘了。今日主上回來,恰逢月宮主生辰。過了今日,月宮主就已十三了,是到了該學武藝的時候。」

    莫殤解釋完後,卻突覺一道犀利的視線刺向自己。他一抬頭,竟現是主上正冷冷的看他。他腦子頓時一怔,卻恍悟過來,忙噤若寒蟬。

    明月瞧出莫殤的改變,心裡有些鬱憤。

    「哥哥,可是改變心意了?」

    「呵呵。」

    祁燁微微一笑,說:「你身子骨弱,學武沒有什麼好處。」

    「正因為弱,才要學武。」

    明月反駁。

    「學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停頓不得。你如今身子不能持續練,等過些年後再說。」祁燁輕描淡寫的說來,大有敷衍之勢。他說完後又和莫殤說:「上次交代你的事,你可有辦好?」

    莫殤一愣,忙不迭道:「是,這事……」

    他還沒有說完,一旁鬱憤交加的明月已大踏一步,衝著祁燁喊:「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承諾我十三歲時,就傳我暗燴教的武功,怎可出爾反爾!?」

    祁燁聽罷,緩緩把視線從莫殤身上調轉過來,對上明月固執的臉。他危險的一凜眉,問:「為何執意要學武?」

    明月一頓,繼而凜然道:「為了保護自己。」

    「你的安危,自有我保護。」

    祁燁當即回絕。

    明月卻嗤的一笑,淒涼的勾起唇畔。

    「這個世界,誰都可能會害我,我不信你。」

    言畢,他直勾勾的看著祁燁,眸底神色複雜難喻。祁燁一時正襟危坐,與之對視良久。驀地他說:「你可知你練武,是件危險的事?」

    「我知。」

    明月神色泰然平穩。

    「你知?」祁燁譏誚的說:「你說為了保護自己,又何苦讓自己陷入險境?」

    明月聽罷語塞,眼神卻愈鋒利。

    祁燁又說:「月,我知道。你不想自己長不大,你想像一個正常的男孩一般,成長習武,成為男兒。可是你別忘了,你究竟是什麼。」他薄唇冷冷扇合,一字一句鑿在明月心裡,滴血般疼。

    「你越是長大,成為男人,你剩下的命就越短。你究竟是想活,還是想死?」

    祁燁殘忍的說到,明月的心已被刺的血肉模糊。

    「夠了!!」

    他大喝,額頭已有冷汗冒出。

    「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想這麼活著。我已經十三歲了,可我還只有黎紫那麼高!我身體薄的像張紙,病的時候,手連筷子都拿不起來。祁燁,你要我如此活一輩子麼?我不甘心,我憑什麼如此……」

    「我憑什麼!?」

    他咆哮道,聲音頓時震住了殿內所有的人,音樂也在此時停歇下來,眾人紛紛看向這邊。

    祁燁眸底陰兀之極,他起身走過來,冷冷說:「憑什麼?」

    他笑容譏諷。

    「憑我們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他惑魅的嗓音在明月耳畔縈繞,卻是絲絲牽絆的疼。

    「憑我們是被人遺棄的妖孽。」

    ——妖孽——

    明月瞳孔一縮,腦海間頓時閃過夢魘。

    ——你去死,去死!!殺了你,殺了你!!妖孽!!——

    尖銳的女聲,烙印在心底,和那曾經溫柔似水的聲線,形成鮮明對比。他幾欲不記得她是怎麼抱著他,捏著他的小手,指著月亮說:

    ——明月,就是月亮。——

    胸口那股一直隱隱藏匿,蠢蠢欲動的郁氣,終於按捺不下了。它四下騰燒,撩的五臟六腑生疼。他呼吸加快,額頭的汗也越來越密,人卻是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莫殤看出他的變化,心裡一緊,上前說:「主上,月宮主有這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他還小,將來會明白主上的苦心的。月宮主出來久了,身體恐有不適,還是由屬下扶他下去歇息吧。」

    祁燁聽莫殤一席話,先前山雨欲來之勢也弱了下來,他見明月神情不對,便道:「罷了,罷了。」

    莫殤趕忙上前扶過明月,一使力,卻現帶不動他走。

    「宮主,屬下先帶你回去,此事從長計議吧。」他想動之以情,卻現此刻的明月像個木偶一般,瞪大雙眼,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他這是怎麼了?

    莫殤頓覺不對勁,而剛反過身去的祁燁也掉轉回視線,統統瞧著那面前呆滯的人。

    「宮主,宮主!」

    莫殤搖起他。

    那呼喚的聲音送入他耳裡,卻扭曲的辨認不清,他左耳模模糊糊的聽見:

    ——殺了你,殺了你們!!——

    右耳卻聞:

    ——月兒,娘的月兒……——

    ——殺了你,殺了你!!——

    ——月兒,月兒,娘最寶貝的月兒……——

    「啊!!!!!!!!」

    抱頭仰天長嘯,明月驀地跪下身去。此時全場大震,紛紛站起身,黎紫更是不顧禮儀從人群中跑出,撲向明月。

    「月你怎麼了,月,月!!」

    「宮主,宮主!!」

    明月置若罔聞,捂著耳朵,撕裂的喊。

    「啊!!!!!!!」

    腦子裡混沌一片,他一閉眼,胸口的那抹郁氣被漲到最大,從喉管湧上,傾瀉而出。

    「噗————」

    鮮血灑出,宛如紅艷艷的牡丹花。他吐血之後,渾身像被抽離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頓時無力的倒下。他緩緩闔眼,這一刻他四周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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