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單喜見皇帝兀自走向窗沿,老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側步探頭,恰巧瞅見了窗欞上一根若隱若現的慘白指節。他一瞠目,霎時把目光瞥向皇帝,但見男子的目光也睨著那節指節,只是緘默。
單喜本以為他會拆穿芊澤淺薄的伎倆,哪知他只是邪肆的勾起唇角,瞇著眼上前探出一隻大手。明黃色的袖襟從窗口伸出,芊澤雙眼圓瞠,她的心都跳都嗓子眼上了,然,那隻手只是輕靈的拂過她的頭頂,轉即把虛掩的窗戶合上。
「風可真大。」
祈燁若無其事的說到,又轉身向奴才們吩咐:「出去找找吧,看她應是悶壞了。」
「是。」
雜沓的腳步參差著窸窣衣聲漸漸遠離了耳畔,芊澤霍地放開屏住的呼吸,才敢跳下窗戶。踉踉蹌蹌的爬起後,她從上官柳瑩時常出入的牆闈處翻出,繼而走在夜色岑寂的路上。路上人少,偶有遇見幾個挑燈而走的婢女,也都只是自顧自的說笑,注意不到她。
她一襲宮女裝,埋著頭故作鎮定。
然,低垂的視角里,卻忽地印入一道嫩綠的裙角。她倉惶抬頭,小珺正與她四目相接。
「芊……芊澤?」小珺不可置信的望著芊澤,話剛落音,路的那頭便湧來一批搜尋而來的侍衛,芊澤驚慌失措,揪著女子的手便乞求道:「小珺,你放我走,求求你,小珺。」
小珺杏眸圓瞠,表情僵硬,身後的火光愈來愈亮,她釘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珺,小珺……」芊澤潸然淚下,她的心逐漸下沉。
倏地,小珺冷峻的側臉驀然一轉,以身體擋住芊澤。芊澤一驚,捂著嘴乖巧的躲在拐角,不出一絲聲響。
「這邊,這邊!!」
然,小珺大聲呼叫。芊澤驚異瞠目,欲要逃竄,小珺卻反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袖,面上還焦急的望著聞聲而來的侍衛。
「什麼事?」
「我見到娘娘那邊去了,她跑的好快,我追不上!」小珺隨意指了一個方向。那侍衛聽過之後,便揮手呼道:「那邊去看!!」
鏗鏘作響的步伐聲又漸漸遠離了。芊澤一刻忐忑上下的心終才擱了下來,站起身,淚眼婆娑的望著小珺。
「謝謝。」
小珺別過臉去,只道:「我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做,就當是我還給你,當初救過我的恩情。」
說罷,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芊澤暗自吁出一口氣,然而,她的心依是慌亂不已。她不知這偌大的宮闕應該藏身何處,她能去找洛羽晴嗎?不,不,芊澤決然的晃了晃腦袋,她不能冒這個風險。她旋即又想了想,才邁開步子,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坤夕宮。
上官柳瑩枯坐在燈盞前,一張羸弱蒼白的臉上,無慟無哀。幼季給她披起一件外衣,心疼的叮嚀:「娘娘,你吃一口飯吧,在這樣下去,你身子怎生吃得消?」幼季嬌美的小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她拭了拭,又哽咽道:
「不知道芊姐姐現在怎麼樣了……」
一語剛閉,萬籟俱寂的坤夕寢殿外便傳來一陣跌趺撞撞的碰擊聲。幼季狐疑的彈起,跑到窗口探身張望,剛瞅見那月色下嬌小的身影時,便呼道:「芊姐姐,是芊姐姐!!」
上官柳瑩黯淡的美眸裡,倏地閃過一絲神采,她站起身:「哪裡?」
「那裡,那裡!」
「那裡,那裡!」
上官柳瑩隨著幼季的一指,便提起迤邐曳地的裙角,迎了上去。她一路跑出寢殿,越過弧橋,與芊澤相會。芊澤剛一見著她,便體力不支的癱倒,上官柳瑩一扶,關切的呼到:「芊澤,芊澤!!」
「救我……幫我……」芊澤氣若游絲的低喃,旋即便身子一軟,暈厥過去。
……
…………
燭火明暗,燈前的人面色亦是陰晴莫測。單喜見皇上待在這空蕩的婪月寢殿,絲毫沒有返回的意思便道:「皇上,今天夜裡,不回濮央殿了嗎?」
說要派人去尋芊澤,卻又半途把人喊回,彷彿是有意說給窗下的人兒聽。他是現了芊澤的,可為什麼沒有吱聲呢?單喜不得要領,臉上微有思酌之色。
祈燁信步而踱,表情忽明忽暗,他坐上軟軟的床榻,拾起凌亂的被角放在鼻下輕嗅。上面還有他與她歡愛的氣息,他想念她,嘴上卻只道:「朕想在這待著,她跑不了,會回來的。」
他已在她身上,烙下了印記,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她也會自已回來。祈燁低斂眉眼,一扇弧度美好的睫翼,在眼下勾勒。那欲蓋彌彰的憂鬱,讓他看上去有一絲的疲憊,但旋即他面一蹙俊眉,吩咐道:「傳瀧克,來見朕。」
單喜一愣,低:「是。」
半柱香的時辰後,瀧克風風火火地趕來,行禮後言道:「皇上可是要問錦陽軍部的情況?」
「還是沒有找出人,是嗎?」
祁燁冷冷出聲,瀧克愧疚心虛:「臣下罪該萬死。」
皇帝聽罷,只是稍作停頓,嘴畔便飄出一縷笑意,瀧克見他神情古怪,又試探問道:「皇上,如今雖沒有證據能拿下祁明夏,但困他在沁城臣下還是辦得到的。況且,皇上即已除去了心腹大患,何不連帶祁明夏一併……」
「沒有這麼容易。」祁燁倏地打斷瀧克的建議,瀧克一心以為皇帝是為了鞏固江山而為,卻不知他一心只為了復仇。
「朕不會如此便宜了他。」他編織的好戲才剛剛開始,怎生能半途而廢,戛然而止?祁明夏不是祁澈,更不是上官玉嵊。他的背後還有一個久違露面的端睿王。
端睿王……
「將軍,王爺又來信了。」
劉欽雙手呈上火封的信箋。明夏踟躕半晌,才接下那封信。劉欽眉眼緊蹙,憂心忡忡,他不知將軍在惦念什麼,為什麼還不回漠西。難道他不清楚,現在的形勢是分外險峻嗎?
劉欽注視祁明夏神情的變化,心忖大抵這信裡還是催促之言。他又道:「將軍,既然王爺再次勸催,我們還是快些回漠西去吧。」祁明夏聽罷,只是緘默不語,他也知道必須回去,然,心中的另一番牽掛卻實難忽略。
不知道現在芊澤,是個什麼情形,如今宮裡消息緊封,探聽不出什麼。就如此走了,他實在放心不下。
「我知道。」明夏淡漠答道。
「景王爺現在待在錦陽軍部,總不是長久之竹。郡主都已經催了好幾次了,連郡主都知勢態嚴重,迫在眉睫,將軍你怎生不考慮清楚啊!」劉欽有些捶胸頓足,什麼話也都說了,將軍卻還是躊躇不定。
他到底在牽掛什麼?
祁明夏默不作聲,許久才開口:「這些我都知醬,可是,可是……」
他想把芊澤救來。
如今皇城驚變,宮裡已非安全之地。那日皇帝護她心切,不惜劍拔駑張,顯然對她已有情愫。而婪妃的男子身,皇帝與邪教的糾葛,似乎也和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雖不知其祥,卻知道芊澤不應該帶著這險惡的深宮苑闕。
她應該自由的。
劉欽見明夏仍舊推三阻四,又道:「將軍,若再不走,恐怕就要晚了。邊國和祁胤就要開戰,你若不回去主持大局,漠西還不大亂?現在皇帝尚且還忌憚王爺,若是打起仗來,王爺若不服,你又在沁城,這要挾之下,王爺該當如何?」
祁明夏心下一震,兀自撕開那信封,展信而閱。一行簡明扼要的字赫然眼簾:
軍中大變,回漠西。
看來劉欽說的不錯,右翼軍和左翼軍的統領已非一人。皇帝已頒下諭旨要侵佔邊國,也授命於父王帶兵攻陷丘都。然,以父王的性子,他定不會輕易答應。誰都知道,邊國滅不得,成熵在大漠的另一頭虎視眈眈,現在估計已經得到線報,知道祁胤要對邊國下手了。父王自是知道其中的利害,為保祁胤,即便抗旨,左翼軍也不會輕舉妄動。
此刻正是父王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自己若再不會漠西,與父互商榷大事,不僅不能為他分憂,更是要連累他。
「劉欽。」
「屬下在。」
祁明夏默然站起,神色凝重地道:「收拾一下,傳我命令下去,明日午時,我們回去。」
劉欽一聽,喜逐顏開,忙不迭回答:「是,是,屬下這就去辦。」
祁明夏見劉欽雀躍的離去,只微微一歎,負手在屋內輕踱。他見月光皎潔,清輝如霜,有種悵然的思緒逼在胸口。他只歎了聲:
「芊澤……」
※
「芊澤,芊澤……」
夢裡有人劇烈的搖晃自已,芊澤倏地驚醒,額間已是冷汗涔出。她轉動烏沉沉的眸子,驚恐的望向來人,才現是上官柳瑩憂心似焚的臉龐。
「皇后……娘娘……」,她嗓音沙啞,微微弱弱。上官柳瑩一顰黛眉,用手絹擦拭她滿頰的冷汗,說到:「你許是做了噩夢,不停的驚慌囈語,我看著心疼啊。」她不忍芊澤這般睡眠,只得喊醒了她。
芊澤聽罷,眸中一黯,卻是不語。
「什麼時辰了?」
她幽幽說道,上官柳瑩歎了聲:「你睡了兩天了。」
「兩天!?」芊澤大驚,忙又問:「有沒有人來找過我,你沒有告訴他們我在這吧。」芊澤害怕的攥緊上官柳瑩的衣袖,上官柳瑩卻苦澀一笑:」芊澤,你可真傻。」
芊澤一震,小嘴輕抿。
「你能逃到哪去?」上官柳瑩淡然一笑,又說:「怎會這般糊塗,皇宮裡,你能跑到哪裡去?」
上官柳瑩一語道破,她知道一向平靜的芊澤是被逼急了。她侍寢七夜的事情,她已然得知,皇帝沒有派人來尋她的原因,她更是能猜到七八分。
無外乎是……
上官柳瑩便想,便伸手撫了撫芊澤頸部。芊澤一縮,不解的回望女子。
「芊澤,你可知道這是什麼?」上官柳瑩把長一椿,放在一側肩頭,芊澤隨著她的動作望向她的後頸,一個淡淡然印記,驀然眼前。
「這是胎記嗎?」芊澤不知這形狀古怪的印記,究竟為何,便隨意猜測。上官柳瑩搖頭輕笑,又拿起一旁的小銅鏡,擱在芊澤跟前:「你隨我來看。」她領她下床,走到梳妝案邊,兩鏡互耀,也讓芊澤瞧見了自己後頸的印記。
一隻紅艷艷的瑚蝶,栩栩如生的開在女子白皙的肌膚上。芊澤大驚失色,她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印記,她怎不知?
「這,這是什麼!?」
上官柳瑩雙肩扶按住慌亂的芊澤,細歎:「這是他要過你的證據。」
女子瞳孔一縮。
「每一個皇帝寵幸過的妃子,多多少少都有一個印記。你這個,是我見過最完美,最漂亮的。」上官柳瑩娓娓說來,芊澤一聽卻倉惶後退,不可置信的搖頭。
「不,不……」
她不相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東西。上官柳瑩又指了指一旁安靜擱放的香爐:「芊澤,你還記得我病的摸樣嗎,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芊澤睜著眼,眨也不眨的凝望女子,腦子裡一幕幕的放過上官柳瑩原先病的嬌媚模樣。
她身子倏地一僵,輕語:「什麼意思?」
「這香爐裡散的,是皇上身上的味道,每一次我病,便只能依靠這個來舒緩難受的身體。所以芊澤,你能逃到哪去?他料定你根本逃不掉。」上官柳瑩一語道破,芊澤的淚便一顆一顆的掉了下來。
「你現在不會覺得難受,但時日一多,你就會和我一樣。」上官柳瑩憔悴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她笑過之後,又湊近芊澤,輕輕聞嗅,又一手按住她的肩膀,說到:「不,或許比我,來的要更為難受……」
芊澤頓住。
「要知道,你現在全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將來一旦散去了,你便會生不如死。」
——芊澤,不要逃,否則你會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