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澤花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冷落
    濛濛細雨把冬陵的景致,布上藹藹霧氣。芊澤站在雨裡,望著那石門緩緩打開。幾個壯丁,抬著那白玉棺走下地階,半晌過後,他們便空手歸來。那龍紋浮雕石門,厚重的關合,彷彿隔絕了一個世紀。芊澤感到視線模糊,只是不知,那擋住雙眸的究竟是雨還是淚。

    她站了許久,才徐徐撇過視線。

    圍簇的白色人群中,那明黃的身影格外醒目。祁燁站在巨大的輅傘下,目光裡空無一物。綿綿雨絲落在他緙金的靴尖,滴滴答答,彷彿濺在人心。他的側影黯然無色,孤寂無助,芊澤一時心疼,神色裡愈憂傷。

    她本以為他會看她,哪知,繁瑣的禮葬儀式之後,他只是決然的背過身子,揚長而去。

    之後的四五天裡,她都沒有見過他。

    屋頂之約,彷彿不了了之。她等待過,只是回應她卻是寥寥寂夜。她隱隱的感覺到皇帝的變化,只是他不言隻字片語,她琢磨不出緣由。而且,明月一去,婪月宮便成了無主之宮。她和小珺日日整理那些舊物,卻不見舊人,只能徒增感傷。

    「芊澤,這個布偶,也是娘娘的?」小珺從床榻上,摸出那五顏六色的布偶娃娃。芊澤一怔,顫著手接過它。猶記得明月對它,展顏而笑。

    「嗯。」芊澤頷:「它叫大寶。」

    ——明月最喜歡大寶了。——

    他的聲音宛如就在耳畔,縈縈繞繞不遠離去。芊澤輕輕的撫摸它,坐在明月愛踩的絨毯上,一語不。小珺見她又呆了,只是喟然輕歎,搖了搖頭悄然離去。每一次,芊澤憶起娘娘,都像是個偶人般,呆若木雞,一想就是一整日。

    她不願意打擾她,便乖恬的合上殿門。

    芊澤凝視那布偶許久,才伸出手去,擺弄起來。

    「大寶,你想明月嗎?」

    那木偶重重點頭,奶聲奶氣的說到:「想啊,大寶好想明月。」

    芊澤的尾音幻化成一股無處可洩的悲涼,她哽咽的止聲,那胸膛裡的疼,火燒火燎。但忽地,女子伸在布偶裡的手,感覺多了一份絲滑之感。

    絲滑之感?

    這布偶並沒有用綢緞製作啊……

    她狐疑的微瞠清眸,把手伸出來。白色的絲質方巾赫然眼前,芊澤心下感到蹊蹺,怎麼會有條手絹?徐徐展開那方絹,一行行黑墨字跡,行雲流水的鋪在眼前。芊澤認不得這字跡,只是落款處的『明月』二字,讓其險些竭氣。

    明月寫的信!?

    他什麼時候寫的,寫些什麼!?

    芊澤忙不迭的循序而看,那字雖然潦草,卻依稀可辨。

    ——芊澤,讀此信時,必先確認週遭無人。——

    彷彿明月的聲線在空中騰升而出,芊澤心下一緊,竟真的抬目,巡視一圈。她用力的攥著方絹,一顆心不由分說的七上八下。但見當真無人後,她才徐徐讀來:

    ——我死後,必有大變。——

    大變!?

    芊澤一瞠目,冷汗已不自覺的涔出。

    ——我托付你二事,望你能一一做到。其一,替我照顧燁,你是唯一能牽絆他的力量。——

    牽絆他的力量?

    ——但你記住,如果有朝一日,萬事已無迴旋餘地,你亦心如死灰,便參照其二。——

    觸目驚心,芊澤讀不透這字裡行間的深層意思,只是那尖銳的字眼,刺的她雙眼生疼。她目不轉睛,『心如死灰』四字,宛若利刀,割在心頭。什麼樣的事,會令她心如死灰,牽絆燁?牽絆皇帝?為什麼說自己要牽絆皇帝,他究竟想做什麼?

    這個念頭,和最近皇帝的詭譎情緒,不謀而合。芊澤隱隱的覺得,命運之弦已脫離軌道,逕自延展向一條鮮血淋淋的道路。她小手緊攥,呼吸愈急促,卻依然一字不漏的向下看去。

    ——其二,我病疫之後,必將葬於秋陵。每年十二月開陵祭祀,望你能來拜我。——

    秋陵!?

    不是冬陵嗎,怎麼是葬在秋陵?芊澤強忍著心中的不解,繼續往下看。

    ——秋陵內室,右二,左五,回步八,繼而三跪九叩。——

    什麼意思?什麼右二左五,回步八,三跪九叩?明月是要我每年十二月,都要去拜祭他,磕頭跪叩嗎?他希望自己跪他?他先前說參照其二,是指這個嗎?我若心如死灰,便要去祭拜他?

    芊澤帶著滿心疑惑,怔怔然呆。她想不清楚這期間的聯繫,一時心下更是慌亂。她顫抖的收緊那方絹,但旋即又恍悟,自己似乎漏看了一句。她又展開手絹,一道更為尖刻的字跡,在右下角。

    ——閱畢,燒之。——

    他顯然是不想被任何其他的人現這封信,包括皇帝,包括莫殤他們。芊澤愈感到勢態的嚴重性,她跌跌撞撞的起身,跑到案几旁劃了一支火苗,便焚了那絲絹。她漆黑如點漆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它,直到它燃之殆盡。

    自己一片一片的蜷縮進火裡,散入風中。

    而與此同時的濮央殿,剛是掌燈時分,內官持著蠟燭從寢殿內退出。祁燁搖搖手,一行婢女便也屏退而去。待到人走之後,福龍屏風之後的人影才現身出來,他披著斗篷,搖曳的燭光只把他姣好的下巴,映襯而出。

    「主上節哀。」

    她一啟聲,才曝露她女子身份。

    祁燁瞄了她一眼,只冷冷道:「桑破他傷勢如何?」

    「雖是傷了筋骨,但莫先生已為他診治了半旬,傷勢已然好轉。屬下想,不出數日,他便能痊癒。」她機械作答,語氣裡也是漠然一片,祁燁望出她的心傷,卻並不多在意。

    「很好。」

    他輕輕拂袖,唇畔邪魅一勾。

    「待到桑破好了,便開始行動吧。你會邊國,聽後待命。」他說罷,轉過身去。那女子先是一頓,遲遲不肯走。祁燁森冷回目,陰冷的瞥了她一眼。女子頗感畏懼,卻依不死心,問道:「能否讓屬下,去看他一眼。」

    「人已死,看了又如何?」

    他說時語態輕然,但別過臉去的他,目光裡卻閃過一絲灼焰。那女子聞後,只是慘然一笑。當初若是她執意回了沁城護法,說不定,月宮主他不會就這麼死了。一想起,他竟是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婢女而死,她的心怎麼也不能平靜。但主上的命令,她不可違逆,她只得畢恭畢敬的拜道:

    「屬下知道了,主上保重!」

    她飛身蹬地而走,瞬間便已無蹤影。他走之後,祁燁的俊容更是宛如千年寒霜,陰幽不堪,那殺氣騰騰的眼,如鷹瞳般犀利無比。寂寥無人,他不必再隱藏那心底,呼之欲出的恨。這恨一度因為她,而潛伏下去,但即便是有了她,也無法改變他和明月的命運。

    即便想要美好……

    恨也不會放過自己……

    男子深深閉眼,想到芊澤時,他的心又不由分說的揪痛。他貪戀她的美好,只是他終究不是那個能得到幸福的人。他無法釋懷,那些他蒙受的痛苦,和忿然不公的命運,他都無法釋懷!他要復仇,他要復仇!!

    想罷,祁燁倏地睜眼,目光裡已無半絲情意。

    仿若那個純淨的自己,再也不復存在,他冷冷的提起嘴角,露出詭譎的笑容。半晌後,他站起身,懶洋洋的喚了一聲:「單喜!」

    單喜耳精,候在門外的他,一聽主子的呼喚便躬身入內。

    「皇上吩咐。」

    祁燁望著他,狹長潭目瞇成一條縫,低沉說道:「朕要召人來。」

    單喜一頓,聽明白皇帝意思。他是想今夜有人侍寢,單喜心領神會的欲招人把后妃的牌子端上來。但祁燁卻一挑俊眉,只道:「不必了。」

    「皇上可是已有人選?」單喜抬起老目,淡淡回應。

    祁燁一擺袖子,折過身去,他意興闌珊的拂了拂領口的長,說到:

    「招溪妃。」

    *

    「可聽說,那溪妃娘娘又重得聖寵了?」一愛說三道四宮女,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當眾大大咧咧的說道。另外一個女子,煞是驚訝,反問道:

    「你說的可是那溪音宮,瘋瘋癲癲的溪妃?」她捂著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要知道,那溪妃已是眾奴才口中人盡皆知的瘋妃。她一年四季都不出殿門,送的飯菜都只是擱在門外,不讓人進。

    「是啊,就是她,就是那個邊國的小公主。想不到啊,鹹魚也有翻身的時候,她的好日子,可要來咯!」那宮女拂拂手,笑吟吟的說道。不時,好幾個聞聲而來的婢女們,都靠了過來,紛紛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

    「聽說,這幾日,皇上都是點的溪妃侍寢。你說這是為什麼啊,好端端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就得到了聖寵?」有個胖胖的宮女,滿是不解的問道。其餘幾個也是一臉惑色,但最初的那個宮女卻一拍手,瞪眼道:「我看啊,定是她使了那邊國的什麼巫術,迷惑了我們皇上。要不然,就她,憑什麼霸著皇上啊……」

    那女子說時,一臉醋意。眾婢女調笑,推搡她:「瞧你那副模樣,一看就是春心蕩漾,皇上他可不是我們能想的,你小心掉腦袋啊!」

    「那倒是……」

    ……

    …………

    芊澤佇立在一旁,許久呆。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竟然無端的生疼。他寵幸溪妃的消息看來已經傳遍了整個沁城皇宮。眾人都說,沒了婪妃,溪妃就是下一任禍國妖妃。皇上如今對她是百依百順,為了與她纏綿,甚至連早朝都不上了。

    小手不自覺的緊攥。

    她已有將近一個月沒有見到皇上了,仿若回到了最初。他不過是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而她只是一介毫不起眼的婢女。一切都沒有改變,納西屋頂上度過的日日夜夜都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撈也撈不到了。

    想時,芊澤已不自覺的穿過御花園,欲回婪月宮。只是途中,突聞不遠處笑聲一片,她抬眼望去,正是皇帝帶著溪妃,暢遊花園。那溪妃柔若無骨的身子,靠在祁燁身上,無比嬌滴。祁燁卻不反感,反倒是笑意惑魅,抬起她的下巴,輕問:

    「愛妃,可還喜歡這景致。」

    仿若重獲新生,溪妃一張姣好的臉上,靨生雙頰。本就嬌美的她,此刻更是亮彩照人。她盈盈一笑,說道:「喜歡,皇上陪著臣妾,臣妾什麼都覺得好看。」

    「真是嘴甜。」祁燁挑起俊眉,俊龐伏下,深深的攫起女子的唇。他旁若無人的吻她,引得眾人面紅耳赤。

    芊澤迎面撞上他們,那一幕活色生香印在眼裡,無比刺眼。心裡又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楚,她卻強忍著那痛,故意撇開視線,裝作視若無睹。

    「皇上吉祥,溪妃娘娘吉祥。」

    芊澤冷冷出聲。單喜望著她,又狐疑的轉臉,望向皇上。皇上對於芊澤的出現,絲毫不在意,仍舊心無旁騖的與溪妃纏綿悱惻。那溪妃整個人撲在祁燁懷裡,已是嬌喘連連,她抬目瞥了一眼芊澤,眸光裡閃出一絲詭譎之光。

    「皇上,人都看著呢!」

    她欲拒還迎的推了一把祁燁祁燁依依不捨的離開她的身子,只是冷冰冰的望了一眼佇在一旁的芊澤。

    「誰說有人了?朕除了你,誰也看不到。」他狹眸一瞇,薄唇輕揚。溪妃一聽,甜到心裡去了。

    芊澤想要忽視那痛,但皇帝的話卻如同尖銳的錐子一般,刺入胸膛。她不想再多呆一分鐘,於是便匆匆作揖欲走。祀溪見她要走,便懶洋洋的說道:「著奴才好不懂禮貌呀,看見主子,都不下跪?」

    芊澤一愣,身子不動了。

    祀溪扭著腰走了過來,望了芊澤半晌,佯裝恍悟的說道:「呀,原來是你啊!」她掉過身來,對著祁燁嬌滴道:「這不是我在邊國撿的那個奴才嗎?」她說罷,又轉回身,問到:「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本宮記性不好,你再和本宮說說?」

    芊澤低著頭,心裡感到一股莫名之火,無處可瀉。她分明是故意攔下她,要耀武揚威的,要知道她和羽晴是好朋友。溪妃她怎麼會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奴婢芊澤。」

    祀溪笑吟吟的看著她,又說:「本宮記起來了,你叫芊澤。」她說時,走了幾步,靠著芊澤愈的近。她移動的身子把芊澤擋住,使得眾人看不到她們的具體情況。芊澤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於是便察覺不到溪妃此刻詭譎萬分的瞳眸。

    溪妃忽然的自行後仰,惡狠狠的跌在地上。

    眾人大詫,婢女們趕緊上前攙扶。祀溪哭著從地上爬起來,指著一臉錯愕的芊澤:「你個狗奴才,竟敢推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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