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漣夾起信箋,第一頁上寫著:
如玥吾女:汝母已於初七不治亡故,父近日正與隱閔籌備喪事,待汝母下葬,父即攜隱閔上京,不知能否趕上吾兒之喜時。汝母之逝,隱閔甚為悲痛,亦少出門胡混,然日日怏怏於家中,於父亦極為冷淡。
汝母之病,始於父之行為無狀,此時念及往事,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父悔甚恨甚,縱散盡萬金珍寶,亦不得與汝母偕老,此時俯仰悲咽,不足抵昔年過失……
信箋上還有數點淚跡,已化在箋上,季漣放下信箋,走到榻旁,從煙兒懷中接過玦兒。煙兒和高嬤嬤忙退了出去,替二人準備熱茶。
他輕歎一口氣,剛剛路上的千般喜悅登時都被冷在了喉嚨管中,咕噥兩聲,什麼也沒說出來。
玦兒在宮中對人和善,但真正放在心上著緊的人,一隻手五個指頭正好數完:他自己、師太、父母和弟弟。
先前師太的死,已對她造成了不小的刺激,渾渾噩噩了十數日才稍微好轉,之後又在長生殿裡設了小型的佛堂,時常焚香禱告,這不出半年,就喪了母親,真可謂世事無常。
他將玦兒摟在膝上,見她已止住了哭,只是神色茫然,臉上淚跡尚在,他輕撫著她的後背,卻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若是尋常親友喪了,不過互相說幾句人死不能復生的話,此時逝的是至親,又有什麼言語能安慰的過來。
季漣想起皇爺爺死的時候,自己何嘗不是痛徹心扉,人前還要肅穆端莊的參加祭祀葬儀,一舉一動都不能失了分寸。等夜裡回了南薰殿,孤清冷寂,只有玦兒偷偷的跑出來,在鞦韆架上陪他坐到天明。
煙兒奉上熱茶,季漣接過來餵了她幾口茶,她巴著季漣的手,只是說不出話。
半晌之後她才開了口:「我真是不孝,連娘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娘……我……」季漣撫著她的絲勸慰道:「你娘就你和你弟弟兩個孩子,你弟弟生性頑劣,難以管教,現下你娘歿了,你若還這樣難過,只怕你娘去的也不安心。」
玦兒只是低著頭,又半晌沒說話,於是季漣也沒出聲,只是揉捏著自己掌中的小手,等他現自己握著的手稍暖些時,才聽到她低泣的聲音:「往後……你可不許走在我前頭……不許走在我前頭……」
季漣心中一緊,似被狠狠的抽去一塊,低低的應了一聲,玦兒淒惶的盯著他,難過的再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她才收拾精神,走到案旁,回了家裡的信。宮裡非有皇帝駕崩皇后薨逝外,是忌穿白的,玦兒只好將孝服穿在裡層,外面也只穿些素淨的顏色,以盡哀思。
早先幾日為孫璞封伯的詔書已了下去,季漣又著人擬了信知會浙江州府,好好的為錢塘伯夫人杜氏下葬。
孫璞請法師擇了吉日,將杜蕙玉的棺柩運往杭州鄉下,預備停靈六六三十六日後入葬孫家墓園;又從靈隱寺請來一百零八位僧人,預備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度前亡後化諸魂,消弭死者罪業;同時在杭州城裡孫家大宅裡設壇,請了七十二位道士,打了四十九日的醮。
杭州府的官員也紛紛前去弔唁,孫家平日裡在附近州縣做了不少善事,孫璞又是今上寵妃之父,往年便和各州府的大員們交好。更何況如今立後詔書已下,孫璞又進封錢塘伯,一躍而為皇親貴胄,前來哭靈的人更是從早到晚都沒停過,從杭州城裡的大宅到孫家在鄉下的墓園沿路,都有浙江州府的人設靈祭,極盡哀悼。
孫隱閔這些日子也收斂許多,沒有精神出去胡鬧,只是幫著料理喪事。他雖才十四歲,平素胡鬧鬼混的多,對家中一直生的事情卻是清明,不免怨恨因孫璞的緣故,導致杜蕙玉纏綿病榻,心中的小九九更是深重幾分。
原本被孫璞安置在蘇州的小妾胡氏和那個小妾生下的庶子,此時也到杭州來拜祭。胡氏嫁與孫璞已近五年,生下的兒子也有兩歲多了。孫璞因先前杜蕙玉病了的緣故,不敢將他們接回家,此時杜蕙玉新喪,他心中哀痛之餘,更多愧疚,再則家中的長子日日對他橫眉冷對,他便只敢將胡氏和小兒子安置在外宅。
孫璞預備做好了喪事再啟程入京,便先行送信入宮,玦兒接到回信的時候,正逢上符鳶護送符葵心回京。
長安城裡不少人聽說是雲麾將軍、晉遠伯符葵心並未喪身大漠,而是重傷被俘(,)
後逃出來,紛紛前來觀望。
朝堂上卻因此事起了不少爭執,符葵心失蹤的時候,不少人以為他死了,御史們吵鬧之後也就手下留情。若是死了,就算極盡哀榮的去追封大葬,到底是蓋棺定論,也就罷了;可如今事情就不同了,符葵心在大漠中的幾個月,生了什麼事,沒有任何人能證明。
軍人戰敗被俘,原是最恥辱的事情,若是馬革裹屍,尚能保全名節,如今被俘後回來,事情就難說了——史上倒有不少這樣的例子,甚至出了不少冤假錯案,不過也有被俘回來後仍然不加追究反而加賞的,最後是明君忠將、相得益彰。
照季漣的意思,自然是不願追究符葵心被俘期間生的事情,被烏台那群硬骨頭說的煩了,便道:「昔年孟明三敗於晉,也有被俘的經歷,穆公卻未曾怪責於他。雲麾之敗,過在朕,這事年初就議過了,雲麾將軍乃為國受難,正是大有功之人,如何能因此降罪?突厥賊阿史那攝圖,並非等閒之輩,永昭二年陣亡的十幾萬將士,便是鐵證;雲麾將軍於本朝之功,遠甚孟明於秦,難道朕竟然連穆公的氣度也沒有了麼?」
烏台一眾人等仍是不肯罷休,最後是季漣拍案而起:「雲麾將軍之起用,亦在於朕——是不是要朕下一篇罪己詔公告天下,才遂了你們的心願!」
於是這又成了一段無頭公案,最後鳳台閣決斷,先迎符葵心回京養傷,停職療養,待傷好之後再向朝臣稟明被俘經歷。
符葵心回京之日,季漣自然不便出迎,只遣了小王公公去符府候著,傳達他的問候,玦兒又幫著備了不少補品送過去。
過了兩日後季漣還是不放心,可天子親自出宮去探望臣子倒是件大事,現在這樣微妙的情況,他當然不能公然出宮,想了想便準備便服出宮去符府看望一下符葵心,可又怕少了一刻陪著玦兒,她又想起家中的事來。玦兒雖不似頭幾日那樣傷痛,面上卻總無喜色,這些日子他除了朝議之外,多陪在長生殿,讀書寫字也好,畫畫題詩也好,只想讓她少想著點家裡的事。
「小王說葵心在家裡日日都躺在床上養病,我想去看看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也許……我們還可以逛逛大街呢,你也有好久沒出宮了吧,我們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玦兒看著季漣這樣討好的樣子,點點頭,於是二人換了便服出宮,裝作尋常夫妻一般,在一隊便衣的羽林衛護送之下,穿過朱雀大街,去城東的符府。
朱雀大街上人來人往,大的酒肆秤行絹行、小的攤鋪作坊飲食店一應俱全,他們二人還是當年玦兒住在追慈庵的時候曾一起偷偷的逛過朱雀大街,那時還生怕被熟人撞到,此番雖也是微服,卻顯得大搖大擺的多。
季漣看著往來如梭的人群,心底頗有些自豪,他獻寶一般的自誇道:「你覺不覺著路上人多了很多?」
玦兒左右看看,問道:「是嗎?今天是什麼特殊的節日麼?昨天是上墳祭祖、燒御寒衣的日子,沒聽說今天有什麼特別值得慶祝的啊?」
季漣哼哈兩聲,道:「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不過……戶部呈上的折子說今年長安城的人口突破了百萬戶……你要知道,高祖開國的那時候,長安才八十萬戶呢。現在越來越多的西域人仰慕我中土風物,到長安來定居呢。」
玦兒在路邊小檔上花六文錢買了兩個泥人——還是小王公公想的周到,一聽說兩個人要微服出宮,早早的準備了一些銅錢,跟在二人後面付錢。
「很稀罕麼?你就是想讓我誇你曠古明君,德比堯舜嘛,是不是?平時聽人誇你還沒有聽夠麼?」
季漣被她戳穿心意,吶吶道:「我就稀罕這個,還稀罕你誇我,怎樣?你以為像你啊,就稀罕這些泥人兒?」
玦兒嘟嘟嘴,途中經過一個裝修古樸,佔地頗廣的綢緞莊,季漣看見店舖的兩側掛上了白幡,再看到那店舖的牌匾,已肯定這是孫家的綢緞莊,二人駐足半晌,繼續前行。
「其實你爹對你娘……」
玦兒瞧了他一眼,笑了笑,走過那綢緞莊,道:「人死不能復生,他現在再怎麼哀悼,也不能換得我娘復生,又難怪隱閔怨他呢。」
符府原本是柳心瓴給符家置辦的,也在京中官員喜歡居住的新昌、靖安等十坊之內,二人一邊閒談,沒多久就到了符府,門口的兩位小廝不識得他們,(一路看小說網,ap.)攔了不讓上去,季漣略想了一想,笑道:「你去和你家二公子說,孫三十夫婦來訪,他自然就知道了。」
那小廝入內稟報,玦兒看季漣剛才以孫三十之名通報,扯了扯他的袖子,頗含羞赧的斜了他一眼,嘟囔道:「孫三十夫婦……誰是夫誰是婦啊?」
季漣聽了這話失笑出聲,在她耳邊親暱道:「夫君在上,妾身這廂有禮了——」說著還比劃了一個女子萬福的動作,玦兒笑著拽了他一下,二人在門口打打鬧鬧的,就看到符鳶出來了。
符鳶遠遠的瞧見季漣,三步並作兩步的奔出來,立刻跪下迎駕:「微臣——不知是陛下親臨,有失遠迎;臣弟……剛剛還歇著,現下還躺在床上……」
季漣笑了笑,打了個手勢讓小王公公扶符鳶起身,笑道:「無妨,朕今日和皇后本就是微服出巡,也就無須這些排場了,朕是專程來探葵心的病的。」
符鳶起身後引著季漣入府,口裡不停的說著受寵若驚惶恐萬分的話,季漣無奈的搖頭笑道:「你們兄弟倆都這樣,說話都不幹不脆的。」
穿過正廳、練武場和幾道迴廊後,才拐到一個小園子裡,園中種滿了一人高的花,此時已過了花期,仍是密密麻麻,隔住了人的視線。
季漣略微一愣,問道:「這是……?」
不等符鳶開口,玦兒笑道:「這是葵花,又稱向日葵,花開的時候花心是向著太陽的——二公子的名字,可不就從這花上來的麼?」
季漣哦了一聲,笑道:「葵花籽就吃過不少,花還真沒親眼見過,竟有這樣高,也算開了回眼了。」
符鳶引著他們穿過園中小徑,一面笑道:「娘娘真是見多識廣,此花多產自蜀地,臣弟和大娘都極愛此花,故花了不少心思,開了這一片園子。」
玦兒扯扯季漣的袖子,偷偷在他耳邊道:「我家裡以前也有這樣的園子呢,我師傅說,有一位她極傾慕的名家,專畫這種葵花的,她跟我說得多了,我就去磨我爹,我爹就專門花重金買了種回來種呢。」
季漣長哦一聲,隨符鳶走進房,房中甚是素淨,只有一書案一飯桌和一床榻,牆上掛著幾柄劍,除此之外更無大件傢俱。符葵心躺在榻上,符夫人坐在一旁,見季漣進來,跪迎道:「妾身符顏氏參見陛下,犬子傷重未癒,未能跪拜迎駕,還請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