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三月間,又是鶯飛草長的時節,新選進來的那些妃嬪也住了一月有餘,宮裡顯得熱鬧許多,只是仍沒有傳出有任何人得幸的消息。季漣一如既往的以長生殿為家,每次從太極宮回來,宮車總是徑直去長生殿,從無在他處停頓。波兒見了這景況,私下裡和凝兒暗暗嘲諷了許久其他宮裡的妃嬪們,被煙兒聽到了,好好的教訓了一頓。
殿外院子裡偶爾也有幾聲鶯啼,玦兒見到了這晚春時節,正是御花園奼紫嫣紅的時候,便預備帶了翠兒和波兒和許公公一同去御花園走走。
說是御花園,離宮中主殿卻有一段距離,這都要拜季漣的皇爺爺永昌帝所賜。當年皇宮中主殿被焚,重建皇宮時,永昌帝突然在宮苑之外選了一塊和整個皇宮大小差不多的地,一半挖土為湖,取名為折柳湖,另一半闢為花苑,取名梨苑。
花苑門口是永昌帝御筆親題的「梨苑」,玦兒剛入宮時到這裡來玩,還曾問過季漣,為何把一個御花園的名字,取得跟戲子園一樣,季漣也不得而知,只知道這花苑裡植有梨花千株,到春日開的潔白如雪,續雪寒香,在梨花掩映中還夾植著四季花卉,玦兒這日走進來時,遠遠便覺有人聲,似乎比往日更喧囂許多。
玦兒詫異的往裡走,才現原來有一些宮人和幾個妃嬪正在遠處玩鬧——原來如此,玦兒自嘲笑道,往年這宮裡並沒有這許多人,她每次來玩的時候,總是碰不上什麼人的,這次忽地現有一堆新人熱熱鬧鬧的,倒有些不習慣。玦兒回頭問波兒:「那幾個是哪個宮裡的?一時記不起來了。」
波兒仔細認了一下,回道:「是景華殿的,那幾個小宮女婢女認得的,那三個應該是景華殿的秦修媛、許婕妤和龍美人了。娘娘要不要去亭子裡坐坐?」
玦兒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不斷有人到長生殿拜訪,讓她不勝其煩,好不容易出來玩,更不想敗了興致,搖頭道:「算了,去湖邊坐坐好了」,頓了一下又道:「你回去把漁具拿來吧,這時候倒是釣魚的好時候呢。」波兒應了往長生殿回去,玦兒帶了翠兒和許公公往另一側的湖邊。
折柳湖和梨苑之間並沒有圍牆,而是一條一里長的碎石小道隔開,一側植柳,一側為梨樹。這些佈置全是永昌帝當年的意思,玦兒想著,也許他一直惦著江南的水鄉,不止是宮裡開了折柳湖,還有那曲江池,還有長安城裡後來開的幾處湖。
走在碎石小道上,玦兒伸手去撫那在春風中搖曳的柳枝,想起去年這個時候,自己還和師傅在追慈庵,也有一次出去踏青,在一個柳枝掩映的湖邊釣魚,只是不知師傅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慢慢的踱了好一陣,波兒才帶著漁具趕來,還有一包魚餌,玦兒接過過魚竿,往以前她釣魚的那個小角落走過去。折柳湖中留有許多小徑,旁邊一例的種著柳樹,以前每年春天季漣都會帶玦兒來這裡玩,漸漸的便尋了一個固定的小亭來釣魚,那小亭在層層柳樹遮掩之下,平時少有人去,季漣正是圖了那裡的清淨,時常和她一起坐在亭邊的大石上,欣賞湖中美景,唱兩支清雅的小曲等等。
想起在這壓抑宮門中偷尋出的快樂時光,玦兒心頭一陣微甜。在柳徑中拐了幾個彎道後,盡頭處顯出玦兒往日釣魚的小亭,正往裡走,卻現裡面坐著兩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人坐著,一個人站著。
那兩人都背對著玦兒,一時看不清是誰,照服飾來看站著的是一個小宮女,坐著的那一個應該是上個月被封的妃嬪,穿著一件天水碧做的短襦,下身是百褶的羅裙,玦兒正在踟躕是往前走還是換個地方的時候,卻見那少女拿起一根笛子,斷斷續續的吹起來。
玦兒被那笛聲吸引住,一步步向前走去,離亭子還有幾步時,現那女子竟然是坐在那顆大石上,一雙繡鞋也放在石上,赤足浸在湖中。
從遠處看,竟像是一副畫一般。
淺湖、垂柳、小亭、少女、赤足、玉笛。
那少女仍在低低啞啞的吹著,玦兒聽著似是吳調,輕軟婉轉,又覺親切幾分。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玦兒略一思索,已猜到這少女是誰,往側走了兩步,看見少女的側面,果然是上個月被封了昭媛的永嘉周氏。
玦兒之前看圖冊時,記得這周氏年紀和自己相若,長得也是嬌小可愛一類,此時見她和自己以前一樣,喜歡赤足放在水中嬉水,生出幾分親切之感,向前走去。
周昭媛吹笛正入神,玦兒腳步又輕,便未覺有人來,旁邊的宮女(,)
忙行了禮道:「婢女拜見貴妃娘娘。」
周昭媛聽到宮女的聲音,這才驚覺,一時驚慌,險些滑下水去,幸虧及時抱住那塊大石,這才穩住。玦兒忙讓波兒和翠兒上前扶了周昭媛起來,周昭媛剛剛從水中起來,羅裙下擺有些濕了,又光著腳站在石上,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手忙腳亂後才跪下道:「妾身周氏一時失儀,望娘娘恕罪。」
玦兒忙止住了她,看她的樣子,和自己以前在這裡玩鬧的樣子沒有兩樣,便笑道:「周昭媛不必拘禮,本宮以前也常在此處嬉戲,剛才聽周昭媛吹笛一時入了神,嚇著了周昭媛,正是本宮的不是,還望周昭媛不要見怪。」
周昭媛手忙腳亂的應了,玦兒見她的襦裙濕了,問道:「周昭媛的裙子濕了,要不要到長生殿去換了衣裳?」
周昭媛抿了抿嘴,正準備推辭,玦兒又道:「聽說周昭媛是永嘉人氏,本宮家在杭州,說起來也算是同鄉了。」周昭媛應了一句,想著若再推辭倒讓孫貴妃臉上掛不住了,便跟著玦兒出來,一路向長生殿走去。
周昭媛見玦兒在前面帶路的身影,心裡才稍微安靜些,她才入宮時便聽撥來的宮女說今上和長生殿孫貴妃最為親厚,那長生殿原是孫貴妃以前在宮裡的寢殿,今上即位後改的名。自己進宮已有月餘,早知今上獨寵孫貴妃,聽宮女太監們說孫貴妃為人親厚,並未有任何恃寵而驕的言行,之前雖見過幾次,卻並無太多接觸,今日一見,似乎傳言非虛,剛才的驚慌這才消止。
玦兒在前面走了幾步,見周昭媛因濕腳穿著鞋,裙子又濕了,走起來慢了幾分,自己也放慢腳步陪著她慢走,見她路上無言便問道:「周昭媛剛才吹得似是吳曲,只是本宮久居長安,不知道究竟是何曲?」
周昭媛答道:「此曲名為折柳,今日早上見這裡柳樹甚多,不自覺走到那亭子,又聽說這湖名為折柳,於此曲極是相合,一時興起,吹了此曲。」
玦兒笑道:「周昭媛來長安日子也不短了,可是想家了?」
周昭媛嗯了一聲,臉上竟有些紅,半晌又道:「臣妾自出生就在永嘉,這還是第一次離家呢。」
玦兒側頭看了她一眼,心道果然是一入宮門深似海,以後只有老死宮中一條路了,心中有些默然,馬上轉移話題,問周昭媛家中都有些什麼人,父母兄弟何在等等。玦兒想起前幾次見周昭媛時,她一直都沉默寡言,也並未提及自己喜好音律,之後幾次碰面,也甚是沉默寡言,便問道:「二月初在明光殿裡,倒沒聽說過周昭媛精於笛藝?」
周昭媛淺笑道:「只是從小在家跟表兄學過一點,怎敢稱精字,勉強吹得幾曲罷了,說出來倒是貽笑大方了。」
玦兒以前在宮裡也唱聽伶人彈奏,並沒有什麼感興趣的,今日聽了吳調,一時竟也有些想家,和周昭媛閒聊了一路後,便問道:「本宮許久不曾回家了,今日得聞吳音,便如見了親人一般,周昭媛若不嫌本宮愚笨,日後可能來長生殿教本宮吹奏一二?」
周昭媛一時有些驚詫,忙道:「妾身也只會胡亂吹奏幾曲而已,怕是讓娘娘見笑了。」
玦兒笑道:「宮中雖有精於音律的伶人,合心意的卻不多,本宮……也是悶得慌,就算學不成,能常常聽周昭媛吹奏幾曲,也是好的。」
周昭媛不好再推辭,便應了。
到了長生殿,玦兒讓煙兒去找了幾件自己的衣裳出來讓周昭媛挑,周昭媛看了那幾件衣裳,一眼便瞧中了那件月白色的曲裾,用淡色銀線滾了邊,裙底繡著極淡的白裡透紅的桃花,那繡花瓣的白線不仔細看倒看不出來,同一般士族名媛花飾繁複的衣裳大不相同。她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玦兒身上穿的也是月白色的羅裙,紋樣極淡極淡,只是裙底繡的是梨花。周昭媛心底尋思這件必也是孫貴妃較喜的衣衫,伸出的手便指了旁邊一套淺碧色荷葉邊的對襟廣袖長裙。
待周昭媛換好衣衫,凝兒又找了繡鞋讓她換上,旁邊的高嬤嬤不住的誇周昭媛長得靈巧可愛,到底和貴妃娘娘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標緻人物,心裡卻在抱怨玦兒為何要把這些個女人往長生殿引,不知道待會兒陛下要過來麼?
玦兒心中卻有另一番計較,這一月來宮裡別的妃嬪都陸陸續續來拜見過她了,周昭媛也隨同住的趙充儀來過一次,只是心不在焉的也沒看出來到底是個什樣的人物,宮裡人漸漸的多了——她總要一個一個的知根知底才行。況且季漣那邊,她幾番試探下來,心中已安定許多,日防夜防並不是穩妥的法子,讓他看不著女人倒不如讓他看厭了來的好些。
周昭媛又和玦兒聊了一些家常,便說自己出來時間長了,怕斯盈殿的宮女找不著自己擔心,告了辭回去了。
她前腳才走出院子,高嬤嬤便絮絮叨叨的抱怨道:「娘娘幹什麼還把人往自家裡帶,生怕陛下看不見麼?進來這麼多人,保不住陛下什麼時候看花了眼,娘娘平日裡多防著些才是。」
玦兒笑道:「他要真有這樣的心思,我哪裡防得住,腿腳長在他身上,我還能捆住了讓他不往別處跑麼?」高嬤嬤卻是不放心,要她千萬看好季漣云云。
門口傳來戲謔的聲音——「高嬤嬤總在背後講我的壞話,難道我就不是嬤嬤養大的麼?」
季漣說著走了進來,翠兒上去幫他卸了朝服,他自己甩了靴子,躺到那舒適的暖椅上,又伸手拉了玦兒過來,戲問道:「你說高嬤嬤怎麼就這麼偏心呢?」
高嬤嬤見季漣來了,笑著退了出去,季漣轉頭問玦兒:「怎麼又有誰來了讓嬤嬤這樣不放心?這些女人倒是對你挺上心的嘛,三天兩頭的來看你?」
玦兒笑道:「看我是假,趁著機會看你才是真的呢。不過今天這個不是來看我的,是我去釣魚時看見的,就是那個永嘉來的周昭媛,她在我們以前釣魚的那個亭子裡吹笛子,一時吹入了神,我一進去倒嚇著她了,把衣裳打濕了,所以帶了她回來換。」
季漣皺眉道:「濕了衣裳不會回自己的地方換麼?幹什麼跑到你這裡來換?」
玦兒笑道:「是我要她來換的,我聽她吹的是吳地的小調,許是也想家了,才叫了她來陪我說說話——再說了,嬤嬤剛才讓我想個法把你綁緊了,我還沒想著法兒呢,你倒先急著把我綁在這裡不出去見人麼?」
季漣伸手親暱的捏了捏她的鼻頭,笑道:「前些日子還天天拈酸,現在倒不急了?剛才高嬤嬤說的——你就不防著她們些?」
玦兒笑著在他左胸口畫了個圈,低聲道:「那麼多人,哪裡防的過來?我只把這裡守緊了,不讓別人進來就好了。」
季漣抓住她那在畫圈的手,在手心輕啄一下,輕聲道:「可不是,你總算明白了,這才是正理呢。」這時外面小王公公道:「陛下,折子都送到書房了。」季漣聽了,摟著玦兒起身,一起走到書房,玦兒取過一旁的硯台來給他磨墨,季漣看著折子,似乎有些不耐煩。
玦兒見他皺著眉,又不知如何開口問,畢竟是朝政上的事,季漣並未問她,她倒不便開口。季漣抬頭見她正望著自己卻不說話,便道:「昨夜加急的信,說顧輔的父親過世了,今日上表請了丁憂,正愁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