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令尊,施主信佛麼?」
「令尊遲疑甚久,最後茫然答道:我也不知我是否信佛,但每次心煩意亂之時,到這寺廟來聽聽僧人誦經和那暮鼓晨鐘,似乎能讓人平靜許多。」
「我便說,施主若是信佛,則心中時刻皆有佛性,做每事之前,都會想想佛陀遇此當何以處之;若只是心煩意亂時來聽經,那這佛陀於施主來說,和那路邊的狗皮膏藥又有什麼區別呢?那佛陀是捨棄家人也好,是割肉飼鷹也好,又與施主有什麼干係呢?」
孫璞聽這幾句聽的是雲裡霧裡,他沒想到這一個出家人,竟然把佛陀和狗皮膏藥相提並論,似乎對佛陀很是不敬,他雖並不信佛,也一時瞠目結舌,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師太見孫璞一片茫然的樣子,轉身又朝著那畫像,忍不住偷偷一哂,復又換上剛才凝神閉目的樣子繼續道:
「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令尊之所以心中煎熬不已、痛苦不堪,卻是和今上有關。今上於永安六年從金陵兵,到永安九年進駐洛陽與西都對峙,令尊……出力不少,往往朝堂上今日的對策還未到前線,而今上已然知曉……令尊曾受今上大恩,永安帝卻聽信佞臣之言,對今上步步緊逼,今上無可奈何之下……令尊時時覺得自己忠義難以兩全……令尊到永安九年,來相國寺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每給今上傳一次加急軍報,就要到相國寺來聽經……不止於此,令尊運往西都的綾羅綢緞所換得的金銀,十之八九也是輾轉流入今上的糧草庫了……」
師太這一段說的極緩,幾乎是說一句便要停頓老久,師太說完回身時,現孫璞已是淚水漣漣,俯身在蕙玉懷中低聲抽泣:「孩兒不孝,未能為父親分憂……」,這一日三人講到黃昏時分,孫璞方才反應過來大家該餓了,忙不迭的向師太道歉:
「孫家和今上的這一脈關係,原是隱秘極深;今上久居金陵,對京裡一帶的形勢掌握的不太清楚,孫家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一來是給今上提供經濟上的支持,二來便是給今上做個耳目。前些年戰事凶險,父親怕我牽涉其中,為保孫家家業和家人性命,將我送回杭州。永安九年,今上攻至洛陽,我還想著戰事終於快要完結,我們父子也可以團圓,回江南過幾天太平日子,誰知父親最終還是因今上而死。後來……今上攻下長安時,那些亂臣賊子逃匿時竟放火將永安帝焚於含元殿內……今上即位後,也曾派人來傳我入京,可我再去長安,徒然觸景生情,便婉拒了今上……」
「今上也未加勉強,只是每年總有幾封書信過來,問個平安。父親臨終之前我也未能在他老人家身邊盡孝,倒是師太常常為家父排遣鬱積,懷蓼在此謝過了。」說完拉著蕙玉向師太跪下,行了一個大禮。
師太忙扶起二人,用晚餐時,又聊了一些今上起兵那幾年的閒話,孫璞夫婦和師太便越的親近了。孫璞想起師太剛到孫府時,曾提起什麼前世冤孽,這些日子再沒提起過,有一次就言語試探,想探知一二,誰知師太正和蕙玉講蕙玉少年時的閨房趣事,聽到此語便臉色一黯,孫璞自覺唐突,正不知如何轉移話題,師太卻開口道:「這些事情,我已不願回顧了,只當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這幾年我四處雲遊,以為能將此事淡忘,誰知越想忘掉的事情,越是忘不掉……如今我別無他念,只想等玦兒長大,略加點撥,或可稍作彌補……」孫璞見師太話已說到這步田地,從此不敢再問。
元宵剛過,孫璞就要出門到江南自家各處綢緞莊和租給佃戶的莊子巡視一下,說短則一月,長則三月就能回來,蕙玉的身體還沒完全復原,就留在了家中和師太作伴。玦兒自有奶娘帶著,蕙玉每日裡跟著師太學些新奇玩意,偶爾也學著唸唸經,日子倒也過得順心。
誰知正月還沒完,孫璞就行色匆匆的回來了,和蕙玉交代了幾句,看了看孩子就直奔偏院去找師太,見面就說道:
「師太,出了大事了,京裡傳來消息說,今上在上元節過後,突然提出說要遷都!」自孫璞知道師太是父親的故友之後,便常有些政事和師太閒話。
「都城關乎國本,哪是說遷就遷的?今上就算有這個意思,大臣們想必也不會同意。」師太不以為意道。
「原本是這麼說,今上以前倒是廣開言路,也聽得進臣子們的話,可自打去年孝仁皇后薨了,京裡傳來的信便說,今上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想起個什麼事,誰也攔不住。去年還也說過一次要易儲呢,孝仁皇后在的時候勸住了,誰知皇后薨了沒多久,今年合著這遷都,又提出來了!」
「遷都,易儲?今上是瘋了還是怎的!太子寬厚仁德,又不曾有何過錯,今上到底在想什麼?」師太忿忿道,忽覺自己似乎太過激動,忙止住了。
「噓!師太怎可對今上如此不敬,這話傳出去,可是要誅九族的!」孫璞想起今上即位後雖多次下詔求賢,廣開言路,這幾年政治也頗為清明,可當年對那些反對他即位的人,卻是毫不留情,朝中文官竟有十之三四死於種種株連——這當然也是今上要下詔求賢的原因之一了,因為無人可用了呀。
「哼,我尼姑一個,哪裡有什麼九族」,話雖如此說,可師太的氣也稍微平了一點,思索了一陣便安慰孫璞說:「孝仁皇后薨了,可今上的性子也不會一下子轉的那麼快,太子為人寬厚,和今上的嚴酷全然不同,已是頗得人心,聽聞太子平日裡也至為孝順,沒那麼容易就廢了的。至於遷都,更是難上加難,往前數數多少個皇帝想要遷都的,有哪一個遷成了,頂多把洛陽作為陪都而已。如今戰事平定才三四年,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豈能在此時行此勞民傷財之事!懷蓼你儘管放寬心,再等等京裡下一步的消息吧。」
孫璞聽師太這一勸,心神稍定,但又不能全然放心,歎了幾口氣:「希望如此吧,可是今上這種念頭,年年都要冒出來幾次,往後只怕是更加聽不的人勸了。」
到二月間,京裡陸續又有消息來,說遷都一事暫且放下了,今上易儲之心卻是不改,一心要立那個傳說是性格和面相都和自己是一個路子的五皇子櫟,只是一時也挑不到太子楀什麼錯處,和朝臣們僵持不下。
再過了幾日的消息是,易儲一事,今上也暫且放下了,因為有人上奏說這太子楀和五皇子櫟都是孝仁皇后一母所生,孝仁皇后泉下有知見到兄弟鬩牆豈不傷心,又有人說五皇子櫟尚未有子嗣,而太子楀的兒子季漣卻聰明伶俐,可保萬世基業云云。不知今上是感懷孝仁皇后還是心疼皇太孫季漣,易儲一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易儲之事雖然放下了,可人心畢竟浮動起來了。櫟殿下一直跟隨今上長大,又在前幾年的戰事中歷練不少,頗得聖心,而太子楀因為一早被立為世子,今上起事時就把他留在金陵穩定後方去了,在一起的日子少,自然感情淡薄,別人眼裡的太子楀寬厚仁德,到了今上的眼裡,就變成了婦人之仁,猶疑不決;而朝臣苛責櫟殿下為人嚴苛脾氣暴躁,在今上的眼裡卻是果決剛毅的表現(,)。至於太子楀那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季漣,並不是嫡出,只是一個宮人的兒子,太子楀和太子妃成親後,太子妃仍未有所出,所以把季漣殿下抱到自己那一房撫養,視如親子。
這幾日裡孫璞每日都在和師太叨念這些朝政,孫家雖沒有正式的入仕,但生意做得極大,各處眼線也多,江南的綢緞上貢,每年都是浙江府指派給孫家做,這樣做了幾年下來,朝中權貴也結交了不少,因此朝中一有風吹草動,孫璞倒是打聽的清清楚楚。只是孫璞為人也有幾分優柔寡斷,因著讀過幾年聖賢書,哪有不想入朝為官光耀門楣的道理,可是父親一死,孫璞在仕途上的心思也漸漸灰了下來,如今看到朝中這些變故,有時又不免有些激憤。
易儲風波過後,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了,杭州城裡城外,慢慢熱鬧起來。玦兒仍然是奶娘帶著,師太教小環識字教了幾天,已有些不耐煩,又不好不教下去,反正孫府裡識字的人倒是不少,帳房先生就有好幾個,師太就隨便找了一個來,每日裡有半日讓帳房先生教小環認字,另外半日才跟著自己唸唸幾本淺顯的書。
到了三月間,蕙玉天天說悶,之前懷孕加生產就在家裡呆了足足一年,便鬧著一定要出去玩,杭州城裡各處他們夫婦早已走過很多次了,孫璞就讓蕙玉來問問師太想去哪裡,他們夫婦也好準備著。
師太想了一陣子,頗有一些遲疑的說:「我,想去飛來峰看看佛刻,蕙玉你和懷蓼必是看過很多次了,我還是帶小環一起過去看看就好。」
「師太遊歷大江南北,難道以前竟然沒有來過杭州?」蕙玉頗為訝異。
「正是,我生在江北,一直聽人說江南風光如畫,尤以蘇杭為甚,所以去年才到了杭州。」
「那,那師太之前為何卻知道許多江南的民俗呢?連嶺南蠻荒之地的風俗師太似乎都知道的不少呢?」
「那不過是聽人說的,還有書上看的罷了。至於嶺南,惠能禪師便是嶺南人,我便找了不少講嶺南民俗的書來看,想著怎樣的地方才能養出惠能禪師這樣靈秀通達的人物呢。」
「既是如此,那明日我就和懷蓼配師太去看看那摩崖石刻吧,以前雖是去過幾次,每次都未曾細看。」
師太見推辭不得,只好應了。
第二日孫璞夫婦連同師太、小環一起乘了馬車出門,到了外西湖,才知孫璞已經備下了畫舫,四人上了畫舫,便朝著小瀛洲駛去。
師太心情甚是歡暢,蕙玉也是很久沒有出來了,倒像是第一次來這西湖似的。師太斜靠在窗邊,把窗子撐了起來,探出頭去,看那湖光山色,煙波飄渺,遠處岸邊的楊柳絲如煙似霧,隨風搖曳,煞是醉人。
小環跟在師太旁邊,不知師太為何一臉陶醉的表情,雖覺得那風光好,卻也看不出什麼意思來,又看見孫璞夫婦在遠處船頭嬉戲打鬧,便拉了拉師太,說道:「師太,你看少爺和少奶奶,還像小孩子一樣。」
師太看了一眼,說:「小孩子懂什麼」,復又歎了一口氣,「只可惜恩愛夫妻不到頭啊……」
「嗯?師太,你說什麼?少爺和少奶奶明明好好的啊,師太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呢?」
「你呀,還是個小孩子,看將來誰討了你去,哼。」
「我才不要嫁人呢,我就跟著師太,師太你說好不好?」
「跟著我,跟著我當姑子去?」
小環紅了臉,嘟嘟囔囔道:「師太你幹嘛要出家呢?我娘說,當姑子的都是那些窮得吃不起飯的才到尼姑庵裡當姑子的,可是師太你明明很闊氣嘛!明明當尼姑,卻天天喝酒吃肉……」
「小環,不要瞎說!」孫璞夫婦回來,正聽到小環對師太這番「不敬」的話。
「懷蓼你別嚇壞了小孩子」,師太絲毫不以為意的笑道,轉頭又盯著那湖面說:「這湖上要是種滿荷花,到了夏天的時候,躺在一葉扁舟之上,穿梭於荷葉之間,累了就睡一覺,醒來就喝喝紹興的黃酒,倒可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孫璞聽了這話,似想起了什麼,又是搖頭又是歎氣的說:「師太啊,你竟然和咱們如今的那位想到一塊去了。」
「哦,此話怎講?」
「相公,怎麼朝中又有事了?」
師太和蕙玉同時問道。
「朝中倒是沒事,只是今上遣人送了一封信來。」孫璞一臉不快的道。
「那信上竟然說,要我找幾個畫師,把那曲院荷風的景致,細細的畫上,還有整個荷塘是怎麼個樣子,有多長多寬,釀酒坊又建在那裡,一樣一樣的報上去,說想在長安城原樣做一個出來。」
,這又要耗多少時日啊,這陛下,怎麼就不讓人安安生生過幾天日子呢,光畫樣子是小事,日後建起來,這要耗多少銀子,指不定又要出在誰身上!」蕙玉撅著嘴,不高興的神情直接寫在了臉上。
那邊師太卻深鎖了眉頭:「前些日子今上說要遷都,莫不是也為了這個?」
孫璞聽師太這麼一說,似是明白了什麼,怏怏道:「真難為了今上啊,時時還惦著這江南的好風光!再過幾日,只怕要把整個金陵的樣子,都搬到西都去呢。」
師太微微一哂,拿起桌上的筷子,蘸了酒,在桌上寫了幾句詞。
孫璞湊過去一看,正是: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蕙玉笑道:「好詞倒是好詞,只是師太不是說去年冬才來杭州麼?怎麼就寫出山寺月中尋桂子的句子了?」
師太笑道:「這不過是一個故人所寫,我就是看了這個,才心心唸唸的要到杭州來呢。」
孫璞又與蕙玉點評了一番,大家才又漸漸說笑起來,不提今上要在長安建一個曲院荷風那匪夷所思的念頭了。
這煙花三月的日子,就在幾人泛舟西湖,飲酒題詩並誹議朝政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