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滿天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飯後,安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一夜,把店家嚇了個半死,以為她在裡面出事了。走出客棧,外面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在街上逛無可逛,兩腳不知不覺間把她帶到天子山邊緣。既來之則安之。她循著原路來到前晚大戰的地方。

    那裡雖然火炬高然,有不少人正揮汗如雨地挖坑做墳,埋葬那些勇和的手下,也有不少人剖木為棺,把兄弟們的屍體安放進去,但安還是覺得這兒陰風陣陣,令人遍體生寒,全無前夜的慷慨悲壯。眾人的臉上都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悲痛。大家默默地幹著自己手中的活,只有偶爾才低聲地對即將入殮的弟兄說一兩句貼心話。

    忽然一聲夾雜著歎息和抽搐的話語輕輕傳進安的耳朵裡,「你們去世,我很難過,但是你們死去,我也得了重生。此刻,我是亦喜亦悲啊。」安識得這個聲音,這正是宋德雨在說話。仔細搜尋過去,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七口做得最是齊整的棺材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後面也再沒說一句話。很久才有一個手下小心翼翼地過來請他回去休息。可他還是站到最後一個死去的弟兄入殮,這才被人扶著離開。

    安望著宋德雨遠去的身影,對他「但是你們死去,我也得了重生。」這句話茫然不得其解。她不由得由近往遠回憶與宋德雨的交集,又回想別人對她提起過的有關飛鷹盟的事情,忽然手掌一拍,不由自主地道:「有了。」

    這宋德雨以前處心積慮為殺了安大鷹,雖然當時在場諸人可能結成聯盟,沒給他說出去,但畢竟這是他一段心病,做事說話之際不得不小心謹慎,以免得罪人某一知情人而使事情敗露。而死人是最保守得住秘密的人,所以他雖然為失去兄弟而悲哀,但未嘗不是大松一口積鬱之悶氣。一樣知情的任意如今也受了他的大好處,當初就是他下手救的阿弟和小蛋,不用挑明,任意也知道該怎麼做。這一仗,對宋德雨個人來說,當真是意外之喜。

    但是真是意外嗎?如果飛鷹盟在已經得到熟悉地形的山賊幫助,可以不必顧慮對手對地形熟悉程度,而多等幾天,匯合另外幾堂人手的話,結局會不會有所改變?可能還有其他的如果,但所有這一切都已經成為宋德雨心中永不會揭封的秘密,誰又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看在眾人眼裡的是他拚死拖住幾名韃子武士,不惜遭焚的場景。人心,真是深不可測。宋德雨是好是歹,安決定不管他,叫她難忘的也是他在火光中的視死如歸,這一切真金白銀,決計假冒不來。或許這七人亡命,還真是上天對宋德雨的眷顧。

    回家路上,安著實鬱悶,原來還想過到濟南拐一遭,現在也沒興趣了。回到王府,先去見多爾袞。到書房見裡面已經坐著其他三個人,一臉嚴肅地似乎在議事。安認出一個是豫親王多鐸,一個是勞親的親爹英親王阿濟格,再一個就是老朋友範文程。

    多爾袞一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便問了句:「不順利?」

    「怎麼可能,勇和的人全殲,飛鷹盟也損失過半,原氣大傷,估計幾年裡面恢復不起來。」

    多爾袞深視著安,心裡已經明白她的所思所慮,邊不再繼續,換了話題:「勞親媽媽他們都已經搬過來了,她很想著見你呢。」

    安撅著嘴看範文程一眼,道:「那皇上和太后也搬來了嗎?好快啊。」眼睛一亮,與多爾袞一對視,兩人心照不宣。

    多鐸不由問:「你怎麼知道皇上他們也來了?」

    安胸有成竹地道:「別人已經在懷疑我們王爺想在北京佔山為王,如果王爺的家眷早早搬來了,而皇帝還沒來,那更坐實了人家的猜疑,我們王爺怎麼會輕易授人以柄?」

    多鐸笑道:「小軍師的確厲害,等開春我下江南,你與我一起去,幫我一起決策。」

    安一口拒絕:「老祖宗規矩,婦人不得干政。」如果沒生天子山那件事,她可能還會有興趣,但如今她決定「改邪歸正」,怎麼可以又操屠刀。

    多鐸不依,道:「你不可以只幫你們王爺不幫我,幫我就是幫助你們王爺,你們王爺不會不讓你幫我。到是我幫你安排一隊衛士,讓你這小軍師做得風風光光的。」

    安依然搖頭,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對多鐸道:「對了,豫王爺你下江南的時候千萬幫我一個忙,我在濟南郊外有座下棋贏來的家產,還有在南京長江北面有個好朋友的家,我明兒畫張地形圖給你,你千萬幫我照看著點。」

    沒等多鐸回答,阿濟格插話道:「小小一個家業即使毀了也沒關係,回頭找豫王敲竹槓成倍索賠。」

    安話一說開,人輕鬆了點,笑道:「不少呢,大名府郊外也可以數一數二了。要賠的話,不把豫王爺嚇得不敢回京城。」

    多鐸道:「那你就更有理由跟我下江南了,你自己的東西得自己去護著。」

    安給他一個鬼臉:「不,我請我們王爺給你下死命令,看你做不做到。」

    多爾袞笑罵道:「越來越頑皮,當心讓范先生看著笑話。趕緊回去修整一下,我們吃了飯我帶你進宮。」

    一聽進宮,安忙推謝不敏:「不用,不用,我最怕磕頭施禮的。」心想:不用你帶我也進得去,自己遛達遛達多好。

    多爾袞識透她的小心思,笑道:「你自己溜進去總沒我帶著看得透徹。去吧,一會兒我讓人來叫你吃飯。」

    安走得很不甘,扼腕歎息自己輸在經驗欠缺。去見了師傅後這才回屋休息。

    皇宮是前朝留下來的,雖然已經修繕,但因時間緊迫,也就堪堪修了一小部分要緊等用的。多爾袞也不知哪來那麼多時間,拉著安的小手,叫誰都別跟著,不厭其煩地耐心地指著給安看,這兒是前明崇禎皇帝砍掉公主手臂的地方,那兒是皇帝接見朝臣的南書房,這個大銅缸是什麼用的,那個大銅鶴是做什麼的。

    安看得津津有味,不過還是笑道:「如果是范老夫子來解說的話,一定更加精彩。他對歷史知道得很清楚。「

    多爾袞笑道:「你貪心不足。」

    安不以為然:「是我求知慾強才是。不過看了那麼多,其實別看皇宮裡面華服美食的,大家活得可都不輕鬆。我才不要來,還是在王府裡面自在,沒那麼多規矩。」

    多爾袞點頭道:「那是我們該得的,你說我們小時候,就說你吧,你每天最擔心的是什麼?我們何嘗過過一天輕鬆日子?」

    安道:「說的是,我和哥哥自有記憶起,每天想的是怎麼活命,怎麼避免傷害。天天提心吊膽的,做事說話都得看人眉頭眼角。我想皇宮裡面的人也未必比我活得還辛苦。」

    多爾袞歎了口氣,道:「這是我們的命。雖然我小時候比你多過幾年好日子,但後面的爾虞我詐比你經歷更多。你說像我們這樣從小就過慣疲於奔命日子的人,打小就為活命奮戰的今天的人,一碰到危機會有什麼反應?」

    「早早地現危機,然後千方百計地滅危機為無形。」安覺得這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對啦,對於在危機中崛起的人,已經習慣主動解決危機,而不是被動迴避,因為我們早已知道,我們別無選擇,我們的身份,我們的智慧,我們的力量,決定了我們即使不想製造麻煩,危機也會找上我們。我們能做的是什麼呢?我們只有運用我們的頭腦,前一步滅危機於母胎。解決異己,消滅頑敵,為自己創造最安全的生存環境。」

    聽到這兒安立刻明白,多爾袞一定是看出她的心事,所以才花那麼多時間陪她逛皇宮,不外是為解開她的心結。心裡非常溫暖,也放開胸懷暢開了談:「可是我是不是可以表明態度,告訴大家和平相處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安安穩穩過日子多好。」

    安說完這些,連自己都覺得幼稚,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還好多爾袞倒沒笑她,認真地道:「不可能。先,人人都要過好日子,有的想拿大權,有的想賺大錢,有的想閱盡天下美色,但權錢美女有限,大家只有競爭,有競爭就有弱肉強食;其次,我們已經擁有的是別人最饞涎的東西,你的智慧,我的權勢,我們只要不時刻警惕,立刻有人要來巧取豪奪,勇和這次對你就屬此例;再次,唉,我們自幼為活命而活命,早已本性難移,雖然自己也知道殺伐過重,但碰到情況,還是會自然而然地放出手段。我知道你師傅時時在勸導你,這是好事,盡量不作惡。但想改掉本性,難。周圍環境也不允許我們現在改。以後看吧。」

    安停下腳步,站在御花園的一棵老松下面,對多爾袞的話一時有點接受不了。才剛誓以後不殺一個人,但現在看來不可能不殺,說是防衛時候允許傷人,那象防患於未然是不是也叫防衛?想不明白,很想不明白。

    多爾袞笑著俯下身,撫了撫安的小腦袋道:「我和勞親那麼大的時候隨大哥出征,看見一場仗打下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也像你一樣想不明白過,但後來碰到的事情越來越多,也不想啦,有的事情不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可能終生找不到答案,想破腦袋也沒用。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堅強地活著。知道了嗎?」

    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目光忽然被多爾袞胸口滑出來的一尊小佛像勾住目光。綠松石的小佛像,一模一樣地在花二和尚胸口見過。難道這裡面有什麼關聯?

    見安盯視著他的小佛像若有所思,多爾袞若無其事的笑笑把東西收進去,道:「走吧,太陽快下山了。」

    安見他笑得古怪,更是有所懷疑。便一把拉住多爾袞道:「等等,王爺,我在一個叫花二和尚的人身上也見過同一模一樣的佛像,我相信我不會看錯。像他那樣的人戴一個這麼樣的佛像,看上去非常古怪,我想裡面一定有緣故。」

    多爾袞一聽立刻臉色一凝,道:「走,到我在皇宮的書房去,你立即畫給我看。這花二和尚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多爾袞相信安人的記憶力,也知道她人像畫得惟妙惟肖。走進書房,摒退伺候的太監,掛著張臉看安作畫。等安全部畫好,他點點頭道:「嗯,鬍子是新養出來的,想遮人耳目。」這時的臉色已恢復平靜。

    安接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認識他,否則怎麼會有一模一樣的佛像呢?」

    卻見多爾袞一把抓下那尊佛像,隨手扔出窗外。見安一臉詫異,疑惑地問道:「你真的不認識這畫上的人?」

    安搖頭,卻反問:「你不認識花二和尚還是不知道他有佛像那回事?」

    多爾袞沒回答她,拿起那畫又看了看,點著火燒了,然後才凝視著安道:「他不是什麼和尚,他叫勇和,是你的頭號大敵。看來你這回殺光他的手下,卻漏掉最大一條大魚。」

    多爾袞本以為可以在安臉上看見一臉懊惱,不想卻見她大眼睛亂轉,不知道又在想什麼鬼點子。忽然見她一臉恍然大悟,道:「太后,是莊太后。是不是?」然後一臉不置信的看著多爾袞道:「哇,那麼個小像,就換來一人給她賣命,一人拱手請她來北京。這手段也太利害了,真得好好學學。」

    多爾袞頓時一臉尷尬,王顧左右而言他:「身邊有個聰明人有時也不是件好事。」

    安卻忍不住問道:「王爺,莊太后究竟說了什麼花言巧語,是不是許了什麼好處?」

    一聽這話,多爾袞這才恍然,這小東西雖然聰明絕倫,但畢竟年幼,人情世故習得馬馬虎虎,兒女私情恐怕是一竅不通。這才釋然道:「人家是個疼愛孩子的好母親,看到她對兒子那麼好,你能不同情嗎?」

    安覺得這解釋不對,如果單為這個,多爾袞為什麼要把小佛像狠狠地扔掉?一定還有其他緣故。可是人家不肯說,她也不好再刨根究底,心想以後總有知道的時候。

    多爾袞見安一臉的不置信,歪著腦袋探究地看著他,只得道:「我是誰?勇和是誰?我不要別人都有的東西。」

    其實多爾袞說的是實情,他前此沉醉於莊太后的智慧體貼和溫柔,把小佛像看作是她的定情信物,溫柔地貼胸收著,現在才知,這只是她莊太后作為一個美麗女子的手段。不知朝中還有多少類似的小佛像,有多少人為她赴湯蹈火。這種信物,不要也罷。可安不知道底細,又覺得多爾袞答了不如不答,脖子一扭,道:「欲蓋彌彰。哼,不說就不說。走吧,我們回家吃飯去。」

    不知為什麼,與多爾袞一席交談,雖然沒解決什麼問題,但覺得心情輕鬆。回家路上,安不由得感慨道:「其實我還是運氣的,以前是哥哥對我好,現在是王爺你對我好。而且都是真心對我好。王爺你那麼小的時候就沒那麼運氣了吧?」

    多爾袞微笑的道:「不,我的弟弟多鐸一直是我最好的親人,現在我又有了你。其實你師傅對你我都很好,但因為氣味不相投,中間總歸是隔著一條暗溝。」

    「我師傅會不會怪我不通知他就獨立行動?」

    「不會,你師傅知道,鷹長大了就要獨立飛翔。」

    安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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