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姚起雲所說,司徒玦離家時再怎麼衝動,她早晚都是要回來的。過去她覺得自己無往不利,離了家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雖然吳江一再地問她是否需要在家住幾天,司徒玦還是拒絕了,躲也不是辦法,再說,如今這敏感時期,也實在該給吳江家裡添堵了。
司徒久安沒有再對司徒塊拳腳相向,倒不是說他消了氣,他是要面子,不久.令他引以為傲的女兒如今成了家門的恥辱,別人嘴上不說,可一想到過去那些「教子有方」的誇讚,他自己都覺得臉上被狠狠摑了一掌,遠比他打在女兒身上更痛,這一次的「家門不幸」足夠他在外面抬不起頭好幾年。不過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事實擺在眼前,他總不能讓女兒以死謝罪,畢竟是他的親骨肉,除了頓足,也別無他法。好在妻子也提醒他,更值得操心的事迫在眉睫,亡羊補牢.雖是晚了卻不能不補。
於是乎,司徒玦那晚回到家中,等待她的是一種奇異的安靜。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誰走出來控訴她,也沒人管她怎麼樣了,去了哪甲.、然而她可以真切地感覺到,他們都沒有睡,都在聽著她的腳步,想著自己的心事.
次日早上,是姚姑姑把一些跌打藥品放進了她的房間,有口服的也有外用的,的,搭配得很是講究,這當然不可能是出自姚姑姑的慈悲,只能是為了這件事比司徒塊掉了更多眼淚的媽媽。
母女倆一早在樓下打了個照面,正準備出門的媽媽什麼也麼說.只給了司徒玦一個為其心痛又怨其不爭的眼神。
沒過多久,那兩個始作俑者的帖子便從校園BBS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有相關內容的回帖也均被刪除,十幾張催高了觀看者腎上腺激素的圖片更是被清除得徹徹底底,網站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無瀾,除了對學校食堂的埋怨,就是年輕人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只不過司徒塊回學校圖書館歸還畢業前最後借出的一批小說時,在看到原本無精打采的管理員閱覽證上的姓名之後,愣是沒忍住,睜大眼睛盯著司徒塊看了幾秒,又立即閃爍地游移至一邊。
這樣的眼神對於那時的司徒玦而言,無疑是家常便飯,她既然還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就必須得習慣。不要說是不相干的人,她的那些朋友,那麼多的朋友,除了吳江,誰不是眼光閃躲地迴避著她,可笑的是,他們彷彿比她更心虛。這種心虛,就好似一個健康人無意中撞見個四肢無一健全的殘廢,又或是醫院裡邂逅沒幾曰可活的絕症患者,刻意地不看不提,帶著點兒狼狽。自從某日在路上偶遇三皮和小根,司徒玦與熟人擦身而過後再也不敢回頭,她怕驚擾了別人竊竊私語的指點,他們的尷尬太令她過意不去。
鄒晉的辦公室大門緊閉著,校方已成立專門的調查小組對這個影響極壞的事件進行調查,力求水落石出,以正學風,還校園一個純潔乾淨的大環境。鄒晉作為輿論的焦點,那些指控是否屬實猶未可知,但他現在已不適合在學校的正式場合公開露面,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據說,鄒晉事後曾提出要通過法律途徑追究以不正當手段獲取並公開他個人隱私照片的罪魁禍首,並且聲稱這個毀壞他名譽的人正是他的學生劉之肅。然而,劉之肅承認了那個「良心」帖是他本人發佈,卻堅決否認後面的照片是他流傳出去的。事實上,發帖人和發照片人的IP地址也並不吻合,如果調查證明他的帖子內容屬實,更談不上誹謗,鄒晉的指控只能是污蔑。
司徒塊不禁暗歎,鄒晉活了一大把年紀,到底仍是天真得可笑。在某些方面,只怕在他那不爭氣的學生面前,他連個初學者都不夠資格,也無怪乎慘敗落馬,落得牆倒眾人推的下場。隨之各種各樣的正義之聲不絕於耳,其中不乏校內外德高望重之人,鄒晉的許多工作和生活上的問題也漸漸地浮出水面,一時間已成眾矢之的。那些崇拜他、羨慕他的人也開始「醒悟」了。
——哦,原來他是這樣的人。
——是啊,早就該知道了,他怎麼可能不是這樣的人!
相較於劉之肅,譚少城的遭遇受到了更多的關注與同情,這世間的不平事太多,不經意間抖摟出來更顯得觸目驚心。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替她感到欷歔和憤怒,所有的輿論都一邊倒地支持她必須討得一個公道,彷彿若討不回所謂的公道,自己也會淪為下一場骯髒交易的犧牲品似的。有傳言說,已有嗅覺敏銳的媒體介入,司徒玦想過很久,自己會以怎樣的角色出現在那些報道裡。
究竟是自甘墮落?還是寡廉鮮恥?
這樣的報道並沒有出現,譚少城沒有站在高處對深井裡的司徒玦扔下理所當然的碎石子。她在風暴的中心,很安靜。
直到有一天,司徒塊在自家的餐桌上看到了被奉為上賓的譚少城。
司徒久安夫婦百般小心地款待,當面以司徒玦父母的身份向她賠禮道歉,只求她不再追究,唯恐她不提條件。
「說話啊,你好歹說句話。」媽媽心急如焚地在桌下扯著女兒的衣袖。死性不改的女兒一言不發地看著家裡的貴賓,杵在桌邊,始終沒有落座。
在司徒久安發作之前,譚少城輕聲對在座的所有人說:「我沒有想過借這件事敲詐任何人,我什麼都不要,除了一句道歉。她已經道歉了,這就夠了。叔叔,阿姨,還有起雲,你們實在不必說對不起,這件事情跟你們無關,我也不會窮追猛打下去。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她自嘲地笑笑,「畢竟保研的事有著落了,我遇到高教授還算是幸運的,況且,司徒玦也把那四千塊獎學金給了我,足夠我回家見我爸爸最後一面。我們兩清了。」
聽到這段話,司徒塊應該差點兒流出眼淚,這眼淚應該飽含如蒙大赦的喜悅和自愧不如的感動。是的,必需的。
飯後,司徒塊挑起房間的窗簾,看著樓下的畫面,爸媽一臉感激地把譚少城送出門口,姚起雲則被再三叮囑一定要把她好好送回學校。姚姑姑沒有湊上來倒是有些意外,方纔她對那個與司徒玦截然相反的女孩子的好感是那麼明顯,或許她這時正在廚房用那條沾滿了油煙氣味的圍裙擦拭著眼睛,「多好的一個姑娘。」
爸媽已經回到屋子裡。司徒玦仍舊站在那兒看著,看著他們並肩,看著他們走遠。她和姚起雲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全世界都可以不信她,唯獨他不可以。然而可悲的是,她大概潛意識裡早已明白他是不信的,全世界都可以相信她,唯獨他不肯信。他從未從一個小偷的惶恐中擺脫出來,那塊玉,他握在手中,卻不信能擁有,這種惴惴不安總有一日會變為對玉質的存疑。
或許她不該那麼強硬,到了這種時候,不由得她不低頭。她若是哭,若是苦苦剖心辯解,是否能讓他好受一點?可是司徒玦明白,如果一開始的假設,在這個前提下,什麼解釋不都是狡辯?
媽媽跟她說:「請了幾次,原先譚少城是不肯來的,多虧了起雲出面。」
譚少城自然會給他面子。他們一直都不缺共同語言。司徒玦從未看過自己與姚起雲同行的背影,不知是否會比她眼中這一對更和諧般配?
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司徒塊的視線中,忽然,譚少城好像是不小心磕到了腳下的石子,一個趔趄,姚起雲及時扶住了她,直到司徒玦踮起了腳尖也沒法看得更遠,他都沒有鬆開手。
司徒玦的頑固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崩塌的。她是恨姚起雲,然而,他們再怎麼鬧,再怎麼頭破血流,始終都是兩個人的事。即使在司徒玦詛咒著再也不原諒他的時候,說到底,也仍把他和自己視為一個整體,就好像一對玉玦,天經地義是對方的另一半,從沒有想過它與另一塊拼湊著,也會是一個環。
她給姚起雲打電話,嘟嘟聲空落落的,沒有人接聽。司徒玦想也沒想就衝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在追什麼。
如果她跑得足夠快,是否就來得及?
她在路口處遇見了獨自折返歸來的姚起雲,一把拉住他,緊接著奮力投入他懷裡,緊緊擁著,再也不願鬆開。
「我說對不起行嗎?你別走,對不起……」
姚起雲被她的眼淚嚇了一跳,「你胡說些什麼?」
「你生我的氣是吧?我願意道歉,我不想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有些懂了,微微後仰著脖子,凝視她的淚眼。
「你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何必說對不起?」
「那天我心裡很亂,什麼也不想解釋,我怕我說了你也不肯聽,我沒有和鄒晉交換過任何東西,我不知道他背著我做那些事……」
說著說著,司徒玦卻再也沒有辦法說下去,十米開外,譚少城靜靜地站在那裡等著,雙手疊在身前,抱著那個洗得有些發白的背包。有車駛過,剎那間,夜燈將她的身影照亮得如同白晝,一瞬間又重新落入暗影裡。
姚起雲輕輕掙扎著,「我忘帶手機了,怕你爸媽有事找我,所以回來取。少城還在等著我,我得送她回去。」
「我跟你一起去。」
他拉下了她環著他的一隻手,「何必呢,你覺得這樣好嗎?」
「我不管好不好,我有話對你說。我可以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地跟你說一遍,如果有半句假話,我就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阿玦,你真的不用這樣的。」
「這是我的事,我必須要把話說清楚。你要送她,好,我等你回來,你怕家裡不方便說話,我們去『時間的背後』,我在那裡等你。」
「不用了,我還有事,可能會很晚。」
「我可以等到很晚。」
「我說了我去不了,你不用等,你怎麼就聽不明白?」他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的情緒。
「你去不了是因為她?我不信你喜歡她那種人!」司徒玦指著譚少城的方向厲聲道。
姚起雲回頭看了一動不動的譚少城一眼,然後慢慢地對司徒塊說道:「她是哪種人?那天你說的一句話很對,你說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阿玦,其實我和你才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不是我喜歡上了誰,而是不能再忍受你!我覺得累了。」
他掙脫了司徒塊留在他身上的另一隻手,看來是打消了回去取手機的念頭,轉身朝譚少城的方向走去。
司徒玦放棄了思考,直愣愣地對著他的背影說:「你記著,我會1在那裡一直等著你,你可以不來,我會等到今天的最後一分鐘為止。」
然而,當這一天即將畫上終點的時候,姚起雲還是沒有來。
阿源第一百零一次給司徒玦留下了一張空白的小紙條。
「你相信時光能夠倒流嗎?假如可以回到過去,你會做什麼?」
司徒玦從來一笑了之。
最後一分鐘裡,她匆匆塗掉了紙條上的文字。
上面原本寫著——「我要找到當年的司徒塊,對她說,一定一定不要愛上那個人。」
她在塗改的痕跡下面,用最潦草的筆跡改寫道:「如果有人在過去見了一個叫姚起雲的男人,請你代我轉告他,2001年7月4日,直到那一天的最後一秒,我都還在這裡等著他。」
然而到了真正的最後一秒,司徒玦選擇將自己的手錶調慢了一個小時。
她想,只要她再等等,他還是會來的吧。
只要姚起雲出現在她面前,把驕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司徒塊,願意放下所有的身段,所有的原則,求他留下來。
她甚至可以說:「你要我變成哪種人?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改!」
不遠處廣場的十二點鐘聲如期而至地給這一切畫上了句點。司徒玦在悠長的鐘聲中情不自禁地顫抖,她以為自己會哭,但是沒有一滴眼淚,不過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她撕碎了面前的紙條,為自己片刻前的瘋狂和自賤羞愧得無地自容,猶如被最猙獰的鬼魂附體,而這個鬼魂的名字叫「愛過他」。
司徒玦生來就是司徒玦,只能是這一種人,就如同他注定是現在這個姚起雲。
兩個人,兩種人,誰都沒辦法更改。
次日清晨,司徒玦才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用鑰匙開門進去,一家人正坐在餐廳用早餐。
司徒久安一見到她,就把手裡的一雙筷子朝她扔了過去。
「你給我滾出去,出去了就不要回來。」
薛少萍正在接一個電話,分身乏術地按住丈夫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女兒趕緊上樓。
司徒玦撿起散落在自己腳邊的筷子,放回餐桌。姚起雲伸出手來接,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憋了好一會兒,才問:「你吃過了沒有?」
司徒玦聳肩,照媽媽的吩咐迅速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還能聽到媽媽在打電話。
電話是吳江的媽媽打來的。吳家也是一團亂,唯一的兒子吵著要結婚,而吳氏夫婦剛剛驚聞兒子想結婚的對象竟然捲入一場駭人的醜聞。沒有一個家庭可以容忍這樣的醜聞,吳江卻說他心意已決。
當然,這些都是司徒玦後來才聽說的,同時聽說的還有曲小婉的死訊,曲小婉是在學校研究生樓的宿舍裡吊死的,簡單地把絲襪打了個結,一頭懸在氣窗上的鐵枝上,一頭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平時就特立獨行,也沒有個親密的朋友,舍友也搬了出去,在校外跟男友合租。已到暑假,研究生樓人煙稀少,她又出了那樁事,消失了好一陣,人們多半以為她不便露面,找個地方避風頭去了。負責研究生樓衛生的阿姨在聞到了強烈的異味後,才找來保安強行開門。人已經在上面掛了很多天,盛夏的天氣裡,早已腐爛的難以辨清容顏。據說第一個撞開門的保安,當場吐得搜腸刮肚。
警車也到研究生樓下轉了一圈,曲小婉父母從五百公里之外的一個小城鎮連夜趕了過來,費了很大力氣才確定那確實是他們的優秀女兒,然後兩人就一直抖著,連哭都哭不出來。通過現場勘查,警方斷定死因為自殺。沒有遺書,連一個字都沒有給任何人留下,曲小婉就這麼毫無徵兆地把自己反鎖在宿舍裡,去了另外的世界,可動機卻來得再輕易不過,那些風言風語和照片足以殺死任何一個看重臉面的年輕女孩。經過論證,死亡時間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應該是在屍體被發現的八天到九天之前。
可司徒塊知道確切的那一天,她更知道,曲小婉最在乎的並不是他們所謂的淵自殺動機。
其實在曲小婉伸出手,吳江微微往回一縮的剎那,她就已經死了。
司徒玦沒有去參加曲小婉的葬禮,也沒有勇氣給吳江打電話,問他現在怎麼樣了。她蜷在自己的被子裡,艷陽的熱情從厚重的窗簾縫隙裡炫耀般地透進了幾縷,她卻瑟瑟發抖。
她覺得那個死掉的人裡,也有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