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婉後來跟司徒玦有過一次簡單的電話交流。那是在「談判」以一種極其戲劇性的方式告終的當天夜裡,嚴格地說應該是次日凌晨。司徒玦也想不到,自己在那樣的焦慮、不安、驚恐和惶疑中竟然仍能沉沉入睡,或許在當時她並沒能完全從這場變故中回過神來,總疑心著不是真的。
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也沒有自報家門,不過曲小婉的聲音司徒玦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曲小婉對司徒玦說,如果白天她對譚少城以及劉之肅的態度最終使得司徒玦受到連累,那是她的錯,她感到抱歉,但是也只為這件事抱歉,並且不求司徒玦原諒,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那些照片是鄒晉在徵得她的同意之下拍攝的,沒有誰強迫誰,當時她愛他,什麼都願意做,現在也無謂後悔。
司徒玦也沒有心思去說一些大度的話,她的確無法理解曲小婉的所作所為,也不知道所有被牽涉到這件事裡來的人會因此承擔怎樣的後悔,然而同時她也無法痛恨曲小婉,更談不上寬恕。事實上,她已無法分辨到底誰對誰錯,即使她從來就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在這件事裡,她第一次對善和惡的界限感到混沌而茫然。
在導師面前卑微了四年,以極度扭曲的方式重重反擊的劉之肅是大惡人?
她始終討厭著的譚少城難道不是在以一個受害人的立場捍衛自己應得的東西?
鄒晉……她願意用一切最深惡痛絕的詞彙來咒罵他的無恥和卑劣,他令她陷入了一場本與她無關的災難,然而初衷卻的確是出於對她的私心和維護,真真可悲又可笑。
如果她指責曲小婉的放縱和任性,那自己的妥協是否真的就是正確的選擇?
「我只問你一句,吳江那裡你要怎麼辦?」司徒玦只想到這一句要對曲小婉說的話。
「我不會離開他的。」曲小婉說,「他昨天剛告訴我,他決定要帶我回家去見他的父母,不管他父母怎麼看,不管生了什麼,他都要跟我在一起。我說過他是傻瓜,就算說的是傻話,對我來說都足夠了。他可以不要我,但我不會先離開他。」
她還說了不少和吳江在一起時的瑣事。比如一起去看她喜歡的電影,吳江悶得睡著了,手裡捧的爆米花灑了一地,還非說自己醒著,電影不錯,下次還要再來;比如她回家了幾天,再見的時候吳江問有沒有想念他,她說有的,反而把吳江給嚇了一跳,而她也是那是才現,原來她也會只對他想念,當初竟以為會對那個似乎永遠得不到的男人愛到死的那一天。
司徒玦始終不明白曲小婉為什麼會選擇在凌晨三點的時分,對一個與她並不親厚的人說這些,難道她已沒有更好的傾吐對像?然而之後司徒玦不止一次地懷疑,這一通電話也許根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都不過是她的臆想,或是做過的一場胡亂的夢,就像她後來竟還夢到過曲小婉在她耳邊徐徐地唱那叫做《歸》的老歌:「餘暉在天際夕陽,兩三襲白雲浮移……牧童正吹送歸曲……」那夢境也跟真的一般,醒來後她甚至還哼得出歌裡的其中幾句,然而她知道那絕對不可能是事實。
之所以會對自己的都記憶產生了懷疑,不但因為司徒玦接這個午夜電話時的半睡半醒的迷瞪,以及通話內容的有悖常理,使得她有理由相信那個留在自己通話記錄上的陌生號碼不過是響過一聲就斷了的騷擾電話,包括曲小婉敘述的那些細節其實都是吳江透露給她聽的,是她在臆想中嫁接到了曲小婉身上,或許事實是她那一晚根本就沒有在中途醒來?更重要的是,從這往後不長不短的一段時期,是司徒玦一生之中非常特殊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裡生的許多事本該如碑文般鐫刻在她記憶裡,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都不會風化,可結果卻恰恰相反。她始終沒有辦法整理出這段記憶的完整輪廓,即使是很多年以後也是如此。每當她竭盡全力試圖把它真實地勾勒出來,卻總是充滿一種徒勞地無力感。做過夢的人都可以理解那種感覺,就好像你在夢裡看到的風景,總是昏黃色的,隔了一層霧般,你知道那裡有什麼,卻永遠看不清。這是人類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還是她在後面的七年裡回憶過太多次,做過太多關於那段時間的夢,這些回憶和夢太過霸道,反覆交替著,有些是虛,有些是實,它們填滿了她,與她更緊密地廝守,那些真實的細節反倒湮沒在越來越遙遠的過去裡,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不僅曲小婉的電話是如此,就連真正的「東窗事」究竟是在談崩那天的多久之後,司徒玦也記不清了。依稀只記得那是畢業前夕,她剛在六月的《藥學學報》和另外一本國內醫藥學權威期刊上看到了同時署著鄒晉和劉之肅大名的論文,然後整個藥學院,不對,是整個學校或者說本市的整個醫藥行業都在一夜之間被一場醜聞所籠罩。這醜聞包含了學術造假、保研黑幕、高校潛規則、以及師生情仇、桃色秘聞等種種吸人眼球的元素,乃至於它在轟動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依然被人津津樂道。
好笑的是,在這場大戲中,身為主角的司徒玦是多麼地後知後覺。她居然是在接到吳江的電話之後才知道去慌忙打開校內BBs的網頁。然後她才想起,為什麼吳江在電話裡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因為換做是她,她也會喪失了一切言語的功能。
BBs裡早已熱鬧得翻天覆地,各種各樣打著驚歎號的帖子充滿了以寡淡著稱的網頁,然而那些帖子無疑都是圍繞著被兩個被頂得置頂,並且回帖翻頁無數的主題帖。
第一個帖子名為《我的良知和憤怒讓我無法再沉默》。
另外一個則更讓人觸目驚心——《我得不到屬於我的公平,只因我沒有爬上導師的床?》。
從帖時間上來看,後者要比前者晚上幾個小時,更像是對前一個帖子的回應,它們前後呼應,正好為人們把一個聳動的故事講得基本成型。這個故事裡,有一個在專橫無禮、人品低下的導師身邊沉默忍耐了四年並且良知未泯、尚存最後一滴熱血的年輕博士生。他用沉重而理性的敘述了自己的真實經歷。包括作為一個曾經懷著無比的嚮往考到崇敬已久的導師門下的普通學生,在隨後的幾年裡,是怎麼被無情的現實澆醒,還有他天真誤以為的淨土的學術界原來是充滿了那麼多的灰暗角落。他的導師作為一個知名學者,擁有大量的科研成果和專著著作,卻一直在搾取學生的廉價勞動力,甚至篡奪弟子的心血成果,他的許多成果事實上都是坐享其成,不僅如此,他貪慾以及他對待學生的嚴苛和踐踏更是令人指。
這個帖子在揭開事實真相的同時,也試圖盡可能展現客觀並充滿了自我反省,貼人也承認自己的導師擁有非常優秀的專業素養,對自己面對那麼多不公正待遇始終忍氣吞聲的原因也做了剖析,無非是出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心態,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自己唯有忍耐,這種忍耐其實是迂腐和懦弱的表現。直到另一個無辜的女孩被捲入進來,對這個女孩的同情和對現實的憤懣讓他終於無法再沉默。這個女孩僅僅是因為不肯屈就於該教授的潛規則而屢屢受挫,不但在獎學金申請上遭遇不公正,就連保研名額也險先失去。最起碼的正義感讓他告知了這女孩真相,卻慘遭導師報復,連順利畢業都成為奢望,終於逼得他忍無可忍,要將一切公之於,並委婉地暗示了他的導師私生活糜爛,與不止一名的女學生保持不正當關係。他沒有知名該導師的詳實身份和姓名,但是其中透露出來的許多細節無不使人浮想聯翩,真相呼之欲出。
然而,更掀起軒然巨浪的還在後面,在後面的跟帖裡,有人匿名表了大量的照片,那些照片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不堪入目」。任何視力正常的本校人都可以從尚算清晰地掃瞄照片中分辨出那個男人與藥學院副院長驚人的相似,只不過一改他平日的風度翩翩,將他那已然不再年輕的身體袒露在眾人的視線裡,那個擁有姣好面孔、青春體態的女主角不是鄒副院長的得意門生曲小婉又是誰?學校裡有多少人在各種大型晚會上見識過她的風采,只知是清高絕倫的人物,照片裡只見到她的妖媚嬌嬈。
似乎是為了證明照片的真實性,除了以臥室為佈景的,還有不少是在鄒晉私宅的外圍拍攝的,這部分照片有些模糊,有些清晰,人物均無視鏡頭,似乎並不知已被相機捕捉。曲小婉在她的中年男導師家中如入無人之境,附註的文字還特意強調她並不是唯一擁有這個權利的人。因為,還有一部分的照片裡另有一張漂亮的面孔,這張面孔的主人和鄒晉促膝坐在夜色中的小院裡,鄒晉的手正覆在她的手背上,神色溫存。然後,曲小婉泫然欲泣的出現在接下來的照片中,與另外兩人構成了極富故事性的畫面。再往下就是另一個女孩走在鄒家門口的小徑上,路燈將她的連映襯得很是剔透。這張照片也同樣附有註釋:深夜離開。
那微微晃動的草叢,那細碎的聲響,這長久地疑惑終於尋覓到了一個答案。原來是這樣。螳螂捕蟬,誰知一隻傻傻的蜘蛛撞了進來,意外收穫,一箭雙鵰!
司徒玦凝視著照片中的自己,那種感覺極其詭異。她怎麼能奢望別人眼拙,一眼看過去就是鐵證如山。辨認得出的聰明人大有人在,這不算什麼,後面有更聰明的人聯繫上之前不雅照裡女方未露出面孔的那一部分——誰敢說那只能是曲小婉?
看到了這裡,司徒玦反而坦然了,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沒有什麼可以使她更害怕的了。因此她瀏覽後面那個帖子的時候要平靜了許多,握住鼠標的手也不再劇烈地顫抖。跟前一個帖子不同,這一個貼人開始把自己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遍。司徒玦也是再一次在那些樸素的文字裡見識到了譚少城的貧窮,以及艱難求學的歷程。她看得很仔細,沒有放過每一字每一句的控訴,還有關於獎學金事件與保研事件的圖片證據。最後還有一段錄音的音頻,裡面有鄒晉的認錯和答應可以給予對方補償的承諾,當然,毫無意外的還有她的道歉。聽到這裡的時候,她竟然還短促地笑了起來。
看過這個帖子的人應該都能理解前一個帖人的熱血和衝動,任誰也覺得義憤填膺吧,那樣一個孱弱又堅強的女孩,在最絕望的困境中仍堅守著自己,希望考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她不知道一無所有卻靈魂乾淨的人永遠是生活中的劣勢者,所以抗拒了教授的淫威,結果在黑幕中一再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如果她沒有遇到那個有良知的師兄和另一位仁厚的師長,只怕現在還蒙在鼓裡,以為自己那麼努力卻一再地失望是源於不夠幸運,絲毫沒有想到事情的背後有一雙如此無恥的黑手在操控。尤其難得的是她拒絕了事後教授在前程和金錢方面的補償。她說,剛剛過世的父親在活著的時候就常對她說,再窮也不能丟了骨氣。她什麼都不要,只求公正,哪怕再度遭遇報復也在所不惜。
司徒玦看完了帖子,開始有些明白了。傻的不止她一個,連曲小婉都太過天真,還自以為導致這番局面是受她的決絕所累。其實這是一個早已鋪設好的天衣無縫的陷阱,他們一個個陷在裡面尤不自知,最高明的獵人不會急著下手也不會憐憫,他們永遠知道在最合適的時候啟動那個機簧,沒有一個獵物有機會逃出生天。不管倒一千一百次歉,不管給予怎樣的補償,甚至不管杯子有沒有摔碎,結果都是一樣,所有的掙扎,只是一步一步在這個陷阱裡埋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