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哭,一直哭,把最難過的眼淚都流光,是否,能換回最重要的人?
那個最寶貴、最想守護,甚至甘願付出一切來愛惜珍視一輩子,卻又失去了的人。
看不透,摸不著,觸不及,便已失去。
除了胸口誕生出的心魔,其他什麼都得不到。
什麼都不剩。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長?
傷心,難過,絕望,毀滅……是不是也要品嚐過所有的痛,才有資格說出「人生」?
還是說,當擁有的時候,面對面說出一句「我愛你」,才是一輩子的幸福?
只要曾經深深擁抱,擁有了那個無人能比的最愛,便能稱為幸福過。
天下足矣。
可是,我很抱歉。
我忘記了說出那句最重要的話。
只怪我太天真,忘記了這是一個如此顛沛流離的世界,誰也不知道明天的事。
也許,明天就是天人永別。
原諒我,我會馬上告訴你。
現在就告訴你……那最簡單又最無奈的幸福……
「師傅!」
她的呼喚是那麼深刻入懷的情嗎?他怎麼從來不知道。
素仙衣站在崖上,狂風吹襲,他美麗得如詩如畫,又哀艷淒絕,好像時間從沒在他身上攀延過,這裡依然是八年前,華山頂峰。
他用二十一年的光陰,不過成就了一段武林悲劇。
他該恨,卻不知道該恨誰。
他恨武林,那些任意妄為用語言和所謂倫理來評價別人價值觀的人種。
他恨她,那麼憐惜那麼珍惜,原來都是他自以為是。
可他最恨地,是他自己。
他曾不止一次幻想過,有人來殺了他算了。
天下第一!不過是個噁心至極的神話!
可是,誰能殺他?
正如他依然是八年前的武林第一般。
即使忘記了映月神功秘笈所寫的內容,那夢幻般的神功依然熟悉到隨口捏來,如混合攪拌在他的血液中,融化在他骨絡裡,根深蒂固,磨滅不下。
他希望有個人來毀滅他,從頭到腳,從武功到內力,從表皮到靈魂,全部都摧毀!
毀滅吧!把這個愚蠢又討厭的自己,徹底毀滅!
可是,為什麼當真正到了生死一刻,他又不甘願地站起來呢?
如果就那樣躺在地上,任由血液流光,讓沙塵覆蓋,讓陽光熔化,化為土,化為泥,無人知曉,就這樣,讓白皓月消失在天地間。這,不就是他的願望嗎?
那為什麼,當身體無法再動時,他的腦海卻在肆虐,不斷想起一些不該想起的音容畫面!
——師傅,你會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吧?
不,天下第一不過是笑話。我絕對不會教給你任何武功的。
——痛死我了!你幹什麼欺負我啊!「
呵呵,為師就是喜歡欺負你,怎麼樣?看到你捧著腦袋眼淚眨吧眨的表情,就是為師最大的幸福。
——你們也會喜歡人吧,喜歡上一個人,想守護她,想用盡一切去愛護她,不論她是親人,是朋友,還是情人,都是一樣地!這樣的痛苦,可以把再堅強地人都摧毀得不堪一擊,即使有天下間最強的武功,也無法挽回!這樣的傷痛,是誰都無法忍受地!
可是,少艾。這是世界就是這樣。
包括你,包括我。
喜歡是句很奢侈的話,他一生都沒說過。不論是霜兒,還是少艾。
太聖潔了,他沒資格。
他厭惡又害怕,八年來小心翼翼地維持平凡的生活,用破碎殘缺的瓷器碎片堆砌出活下去的理由,帶著高傲的面具,掩飾住所有腐爛真實,直到總有一天支持不住,將整個心再砸碎。
沒有憐惜,這是他罪有應得。
他活該死無全屍啊!
素仙衣略一低頭,看著自己白玉砌成的雙手。大家都只看到這張表皮的美麗,而內裡的腐爛,從來都被掩蓋住的敗絮。
這裡是戰場!沒有分心的餘地!
「師傅!危險!」
素仙衣緩緩抬起頭,才現刀伯的刀鋒已砍至面前。他頭一歪,落櫻飛雪,飄然避開那一刀狠裂的攻勢。與刀伯的快攻完全相反,他一直都是飄忽如風,輕柔幽雅,十指纏繞衣袖,形成最動人的畫卷。
身上額頭的血隨風劃落,紅色的斑點落在如雪白衣上,染上紅花。
華羽咬牙硬撐著將身上傷口紮實,確定暫時不會再出血了,才奔到少艾身邊,一邊保護她一邊觀察戰況。這一看卻讓他嚇傻了:「他在做什麼啊……」他簡直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忍不住吼起來:「他……素仙衣!你在做什麼?!你是想死嗎?」
雖然動作如風,雖然捲裹住刀伯的動作依然如幻,雖然他腳下從沒停過。
可是,華羽清楚看到他的眼睛——那雙沒有任何生氣的眼睛!他竟像死人般,單純的身體動作,眼中沒有任何焦聚與眼神。
少艾的眼睛跟不上兩人戰鬥的度,她微一愣,竟冷顫起來。
她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師傅那用層層美麗掩飾起來的絕望。
他想死。
她知道。
可是……可是,她不希望啊!
然而,戰鬥中的兩人如此之快,就是華羽也無法跟上,她一個不懂武功的少女,又能如何幫助師傅?
就和六歲時一樣,眼看娘死在盜賊手中,她看到了,聽到了,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在最愛的人消逝……
不!
她不要看到師傅那種了無生氣的目光!甚至抱著死了也無所謂的念頭戰鬥!
師傅!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力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是師傅一身的艷紅那麼淒絕美麗,她必須要去阻止!當刀伯那把巨大到嚇人的到砍向師傅,當師傅用種無變化的表情迎接死亡,當所有電光幻影都凝聚在那一剎,她撲了過去。
她想救師傅!
她不能再看到他露出這種比死亡還可怕的陌生表情!
如此而已。
……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只知道自己用全身的力氣撲了過去,撞在了刀伯健朗的身體上,刀伯詫異的眼神,素仙衣眼中的迷惘一掃而空……
啊……對了,就是這樣……師傅,還是恢復生氣的師傅最好看,那麼美麗而動人……
「少艾!」
素仙衣高亢的呼喊震動雲層,他沒有猶豫的時間,飛身躍出拉住她瘦小的身子,甚至沒有想過要用哪一隻手……
越天城下,萬丈懸崖絕壁,刀伯不甘的表情逐漸墜落,終於變為一小點,然後消失。
甚至連為什麼那個不懂武功的小女孩能將他撞落懸崖的原因都無法思透。
武功蓋世,並非不死的怪物。
然而,素仙衣眼中根本看不進那個對手。他從來就沒把刀伯放進過眼中,其實,死在誰手中,怎麼死,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他的少艾!
當她抬起頭,她幾欲恨死自己——為什麼自己不在那一下摔死算了呢!
素仙衣本已染為艷紅的右手拉住她的手,支撐住她所有體重。他本是不會在乎的,他那麼縹緲如煙般出神如化的武功。
如果,沒有剛才那一戰,沒有那一身透紅的傷。
他的左臂羽毛袖纏繞住崖上的一塊搖搖欲墜的大石,斷崖上形成了一種無法躍上的銳角。他縱然武功凡,此刻又能如何?
風,吹動萬物。兩人纖瘦的身子在峭壁上輕輕晃動。
下面,是萬丈深淵。
他那麼後悔。他只是想自己消失,沒想到,會拖累她。
他早該知道,她不會允許他放棄自己。
「師傅……師傅……求你放手……放手好嗎?」
眼淚模糊了一切,除了素仙衣右臂上不斷傾落而下的血紅,所有一切,她都看不到。她只知道那只拉著她手腕的右臂有種不自然的形狀,而紅,是唯一的色彩,沾污了他的白衣,沾污了他猶勝白雪的肌膚。
素仙衣面色比雪還蒼白可怖,他張啟唇,輕輕彈出兩個音:「不放。」
「師傅!師傅……我求求你……我求你……」少艾哭得忘乎所以,她那麼絕望,那麼害怕,又碎裂心腸。
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手上有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砍斷自己的手臂,因為——只因為,她不想看到那麼美麗妖惑又自負悲傷的師傅滿額頭冰冷澈骨的水滴。
血,沿著白嫩嫩的臂膀,緩緩淌下,從他的右肩,到他的手臂,到他的掌心,然後滲透入她的手中,又沿著她的臂膀,蔓延而下,如籐如葛,用他的生命力,來維持住她的命運。
她哭得撕心裂肺。
他笑得淡薄溫柔。
那是一幅何其淒絕壯麗的畫面。不懂任何武功的少女為了救那個武功絕世的男子落下懸崖,而他為了救回少女,不惜賠上自己的手臂。
美的驚心動魄。
要恨一個人,也許是很容易的事,只需一刻的背叛,便讓人難忘終生,到死都不會原諒。但要愛一個人,卻要花那麼多時間,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甚至用上八年的時間,去愛,去守護,去惦記著那個唯一。
「也許,」他注視著眼前的淚人兒,心裡有些東西碎了,一片片地,在眨眼流淚:「我只是把你當作霜兒的替身,只是想從你身上,看到那僅存的霜兒的笑容,來寬慰自己。甚至欺騙自己,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他喃喃說著,目光無法移開。「可即使如此,我還是清楚知道,你對我的這份吸引,比什麼都來的重要且珍貴,我也確確實實喜歡著你,就像——」
——師傅,你會教我最最厲害的武功吧!
「就像,我那麼喜歡你的笑容,希望能看到你笑。為了這一個目的,我可以拿出所有。」
「師傅!」少艾哭喊著,可是素仙衣的手握得那麼緊,緊得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
為什麼師傅還可以笑?
為什麼師傅總是拿自己墊在她背後,那麼溫柔背負著她?
可是——她想看到的,也不是這麼淡薄無神的師傅啊,她喜歡師傅那樣狡猾又奸詐的笑容,她喜歡師傅總是伴在她身邊,她喜歡師傅惡毒的玩笑,她喜歡——「少艾,傻豬豬,因為我喜歡你啊。」
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素仙衣輕柔地說道,聲音異常地輕,好像只是說給他自己聽。
可是她聽到了,而且刻骨銘心,融化在心裡。
對不起,華羽。
她將要背叛小時候的諾言。
對不起,清嵐。
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償還他對她的好了。
她用盡所有力氣,讓聲音貫穿整個峽谷。
「我……我也喜歡師傅啊……」
聲魂震動,柔腸萬千,生死一刻,原來都不過是那麼簡單的事。人生如迷宮,來來回回,反覆走著每一條路,犯著相同的錯誤,而幸福的出口,誰也不能直線到達。
——如果你成為了一個最最最一流的武林高手,我就嫁給你。
說這話時,她才六歲,稚氣一身,什麼都不知道的小丫頭。卻給出了一個一輩子的承諾。
原來,這是早就決定好的命運。
天地為證。
那一秒,是永恆。
-------
還沒修改,請大家先忍耐一下,最近比較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