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美退開三步,幾乎靠著花亭欄杆,圍成一個圈,屏氣凝神,
將兩人圍在其內。
七美環繞,月光如水,花亭似夢,池水清亮。那些個護衛遠遠
的伸長脖子往過瞅,卻只能瞅到蘇宇的一片衣角。內心著實放
心不下,有心喝問此地主人,可如此仙境一般的所在,又是神
仙一般的人物,竟是誰也張不開口。只有面面相覷後,屏息靜
氣,真正大氣也不敢出。
一陣寒風吹過,於花圃那邊竟送來一陣濃冽的酒香。酒香所至
,護衛們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竟是醉暈了過去,有好幾個閉
著眼睛倒在地上還在舉拳蹬腿地高叫:「好酒!」
白衣公子面對蘇宇,含笑道:「一些粗人,不雅視聽。不過是
暫時醉暈過去,一會兒就好。」
蘇宇默然無語。
眾美環繞中,白衣公子緩緩坐回椅內,輕搖折扇,笑道:「當
日長風亭一別,以為就此音斷。不想蘇兄遭奸人陷害,又身陷
將軍府中。當真令人扼腕歎惜。」
蘇宇:「原來你我相識。實不相瞞,在下自法場醒來,已然失
憶。法場之前的往事,在蘇某腦海中已然是一片空白。若不是
兄台指點,在下還以為直至今日才與兄台結緣。不知兄台如何
稱呼?」
白衣公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很快歸復平和:「在下姓杜
,單名一個若字。生□美色,半生都在溫柔鄉中繾蜷。除美色
之外,平生又好三件物事——醫道、琴樂與劍術。」
說著,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搭在了對方的脈搏上。
蘇宇注意到,對方搭在自己脈搏上的冰冷的手指,由一根變成
了兩根,兩根變成了三根。
環繞在周圍的七大美妾,則是面面相覷,難掩驚詫之色。
杜若三根手指在對方手腕上搭了良久,臉上驚詫之色比方才更
甚。漸漸的,滿臉的驚詫被凝重代替,神色越來越凝重。良久
,才鬆開手,將蒼白的一隻手籠回袖內,長吁了一口氣:「奇
哉,怪也。」
蘇宇不動聲色看著他。
杜若神色恢復平常,瀟灑地揮著折扇,微笑道:「蘇兄之脈甚
是奇特,杜某把了良久,越想越是奇怪。」
蘇宇:「殘廢之人,又身中奇毒,自然奇特。」
杜若連連搖頭:「非也非也。蘇兄的殘廢不過是暫時;所中之
毒,雖說少見些,可對杜某來說,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真正的奇
毒。杜某方才詫異了良久,就在於,就脈象上看,蘇兄應該是
真正死過一次的人。可如今又是活生生地在這裡,當真奇怪之
極。難道世間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怪事?」
蘇宇不由得心中一動,自從來了這個奇怪的世間,第一次有人
對自己的真實身份產生懷疑。
當下笑道:「杜兄是否聽過靈魂轉換,穿越時空之說?」
杜若搖著折扇,看了他良久。方笑道:「蘇兄所言穿越時空,
還真是沒有聽說過。杜某行醫多年,向來不信靈魂附體之說。
醫人無數,也有幾次起死回生。其實不過是看出了其人不過是
假死,趕在病人由假死變真死之前及時伸手援救。事實上根本
談不上起死回生。人要是真死了,脈象沒有了半點動靜,那就
是十個杜某都沒法把人救活了。」
「怪就怪在蘇兄明明真死過一回。難道世上真有靈魂附體?當
真奇怪之極。」
「不過從脈象上看,蘇兄所言失憶之事,應當屬實。」
蘇宇:「杜兄當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讓蘇宇為之自慚形穢。
只是不知是何等機緣,令蘇某能與杜兄結交?」
杜若低頭笑道:「蘇兄向來心高氣傲,舉止言談都不肯讓人。
不想遭此大難,竟變得如此謙恭。」
蘇宇一怔,遂低頭默然無語。
自穿越以來,已經不止一個人說他「心高氣傲」了。就是生前
,也總有人說他性格太過耿直……如今身為殘疾,又變成了將
軍的男寵,何時變得如此謙卑圓滑?
大難之後,人的銳氣總是會削磨很多。蘇宇也不例外。
這個杜若絕非等閒之輩,且言語之間,對自己的傷勢及所中毒
很有些把握。能結交如此朋友,也許可以徹底改變自己的狀況
……
不過,對方方才語氣中頗有幾分揶揄之意。須臾間激起了蘇宇
內心深處的傲氣,當下就想站起告辭。不想腳一沾地,牽動膝
蓋上的傷勢,痛得臉都白了。
但蘇宇還是忍痛抱拳道:「能與杜兄月夜共敘,實為三生有幸。只是夜已將深,在下不便打擾,就此告辭!」
杜若揮著折扇笑吟吟地不言語。
其時寒風凜冽,杜若衣衫單薄輕搖折扇,卻是如沐春風一般。
瀟灑至極,亦是怪異之極。
蘇宇無法站立自行行走,對方又是不言不語。蘇宇不由得心頭
來氣,抱拳道:「蘇某行動不便,還請煩勞此地主人開個口,
好令人將蘇某送至對岸。」
杜若笑吟吟道:「方纔杜兄所問之事在下未答,那是在下的不
是了。杜某在此賠個禮道個歉,蘇兄勿再生氣。先喝三碗清
茶,再聽杜某人細細道來。」
一大紅衫子的美人捧上一蓋碗,蘇宇就盤中喝了,卻險些吐將
出來。
此茶之苦,竟是從未嘗過的。
抬頭看著杜若,對方卻道:「府上茶甚是粗劣,蘇兄看在杜某
人的臉面上,切莫嫌棄。」
蘇宇只有忍了又忍,強自嚥下了。
然後又是一黃衫美人,一翠衫美人,各捧一蓋碗奉上。
第二碗茶極澀,第三碗茶極酸。
總算是看在主人家的臉面上,蘇宇竟是強忍著,一口沒吐,將
前後三碗挑戰味覺極限的怪茶悉數嚥入喉中。
三碗怪茶入腹,腹中登時如刀割一般。蘇宇忍著沒哼出來,只
是臉色越來越白,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問出來。視線越來越
模糊,卻見對方回頭吩咐身後一紫衫美人:「溫一壺百花酒過
來。」
美人恭敬答是。轉身,旋返。一白玉壺溫熱的美酒擺放在貴客
面前。
蘇宇終於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那個盛酒的白玉壺仍然在擺放在面前,仍然
溫熱。
從暈去到再醒來,一切彷彿在片刻之間。
杜若以扇指玉壺:「此酒甚是甘冽。蘇兄可飲之。」
蘇宇果然一飲而盡,果然是味美異常。之前怪茶帶來的不適消
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為之神清氣爽。且四體舒泰,氣力也增
長了不少。
蘇宇打個哈欠,抱拳:「多謝杜兄賜解藥。」
杜若搖扇笑道:「哪裡哪裡,蘇兄體內毒素方解了一小半。蘇
兄所中之毒,要醫治並不難。只是很有幾分麻煩。只怕蘇兄以
後還要接近毒物,哪怕現在根治了,亦是無用。不如待杜某回
頭配幾粒藥丸,蘇兄慢慢吃了,亦可逐步化解。」
蘇宇:「杜兄大恩,不知該當如何報答?」
杜若搖頭:「哪裡哪裡,你我當初也算一見如故了。如今蘇兄
大難,杜某力所能及,焉能不有所作為?」
蘇宇:「前塵往事,在下……」
杜若以扇制止其說下去,言道:「蘇兄於大內行刺小皇帝不得
反而被趙鈞所傷。當時蘇兄傷重行走艱難,杜某在城外偶遇,
施展學得的一點醫術,不過是舉手之勞。蘇兄自稱是風火堂的
殺手,非要送給杜某一火焰牌。說有血仇要報,不可貪圖安逸。又說自己以後只要留得一條性命在,只要火焰牌到,杜某央
及之事,縱有萬分艱險,亦在所不辭。」
蘇宇臉色蒼白:「在下境況如此,讓杜兄見笑了。」
杜若哈哈大笑:「蘇兄言重了。杜某人多年來眷戀溫柔之鄉,
早已遠離江湖紛爭。仗著一點醫術,平生僅有的幾個仇家也被
在下的病人們殺光了。我不尋人麻煩,別人亦不尋我麻煩。風
火堂的殺手聞名天下,杜某也是敬而遠之。倘若不是蘇兄這般
人品,再有一百個火焰牌,也勸不動杜若來治病救人。」
「至於這道火焰牌……」腰間果然有一火焰狀的通紅令牌若隱
若現。
「因為是蘇兄親手贈予,在下只當是離別紀念。日日掛在身上
,也還能惦記著蘇兄一些。」
不待蘇宇回答。杜若話題一轉:「時候不早了,蘇兄得回府了。不然的話,趙大人就該率人滿帝都尋找了。」
兩名白衣童子把客人安安穩穩送到對岸。
蘇宇端坐在軟轎上。只見幾名美婢各持玉瓶,將瓶內晶露灑在
眾護衛臉上。
接連幾個噴嚏聲,幾個醉倒的護衛接連醒來。
醒來之後都是大驚,慌忙爬起。見蘇宇好端端坐軟轎上,這才
鬆了一大口氣。
又有幾個噴著酒氣疑惑自己怎麼會醉倒。美婢們指著花圃笑道
:「此花花香濃冽如酒香。幾位老爺想是貪戀美酒香氣,嗅得
多了,難免醉倒。」
護衛們張口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晃晃腦殼,抬起轎子,
也就簇擁著去了。
臨別前,蘇宇回頭。花亭上琴聲悠揚,這次杜若沒有高歌。樂
聲古韻,隱隱有「鼓瑟吹笙,迎送嘉賓」之意。
杜若以琴聲送客。蘇宇在眾人的簇擁中,無聲離開。
這個世界的蘇宇原本應該是一個出類拔萃的殺手,身手必然了
得。倘若不是這三枚附骨釘。
這個杜若,應該是數一數二的神醫了。倘若他肯出手……
他如果肯的話,方才自然會提及;
既然沒有提及,只怕是總有些難以言盡的原因。
不管是什麼原因。既然神醫沒有為他治傷的意思,他蘇宇也就
不再開口求人。
被人兩次施恩又無以為報,又怎麼開得了口求第三次?
三枚附骨釘傷及的部位,要取出,必然要傷及筋骨吧。只怕取
出來,也還是廢人一個。
蘇宇不再想下去,閉上了眼,於如水月光下,不由得長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