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靜站在院子門口,望向天空,陰沉沉的。這座城市每年冬天大多數時候都是這種天氣,潮濕陰冷。天氣預報說今天可能有雨,晉靜是從來不相信天氣預報的,儘管如此,她手裡還是拿著一把雨傘。信不信是一回事,以防萬一又是一回事。
「阿劍,我們走吧……」轉身回頭正好看見從裡面出來的臧劍,她愣住了。
一身黑大衣,黑牛仔褲,白毛衣打扮,加上挺拔的身材,得臧劍一走出來就讓晉靜有種「王子從夢幻中走出來」的錯覺。這些衣服都是布挺以前穿的,穿在他身上的時候毫不引人注目,為什麼在臧劍身上就馬上煥發出奪目的光芒來了呢?
這樣的阿劍去同學會,肯定會成為全場焦點的吧?到時候給他們介紹說這是布挺的弟弟,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相信呢。
發現晉靜出神地看著自己,臧劍奇怪的問了一聲:「在下……怎麼了嗎?」
晉靜這才回過神來:「不不,很好!阿劍很好!我們走吧?」
臧劍點點頭,然後兩人並肩走出了院子。身後有人指著這兩人的背影悄悄說:「瞧!多般配!真沒想到布挺那孩子還有這麼一個帥氣的弟弟!」
今天是晉靜和布挺初中同學聚會的日子,但是去的人卻只有晉靜和那些同學從來沒見過的臧劍。而布挺,正在求知中學的球場上摸爬滾打呢。
※※※
現在的布挺已經進展到了可以把前面訓練的動作連貫起來做的地步了,下蹲、伸手接球,曲臂收頜,將球攬在胸前,這一整套動作做下來,布挺自己都覺得有些門將的感覺了。
李靈現在開始有球練習,不是只讓布挺做動作卻不接球了。這個也是布挺盼了很久的訓練,以前沒有足球讓他抱,只是做動作讓他覺得很枯燥。現在好了,能抱抱足球,好歹也有一些成就感啊。
吃過午飯的兩人回到學校,坐在李靈的辦公室裡面休息,李靈很喜歡在這個小孩子面前感慨自己的青春,他覺得能從中感到自己的成熟——自己出校門一晃也是十年過去了啊!而且很重要的是,布挺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對於李靈說的話總會抱不相信的態度——對於他們來說,學校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怎麼還會讓人如此懷念呢?肯定是假的!但是布挺不一樣,也許真是腦子裡面缺根筋,李靈說什麼他都會相信。這讓講故事的李靈很有成就感,他就喜歡這種聽眾。
這些天中午布挺的休閒活動就是聽李靈講他高中和大學踢球的事情,他經常聽得緊張的透不過氣來,直到比賽結果揭曉才長舒一口氣。也不好說究竟是李靈真有講故事的天賦還是布挺太單純,別人說什麼他都信。
往天李靈講他們高中的趣事就會把布挺逗得哈哈大笑,但是今天布挺卻有些心不在焉。
聽眾不配合,李靈講著就覺得沒意思。到後來他乾脆不講了,開始關心起布挺今天為什麼沒有精神來。於是布挺就把同學聚會的事情給他說了。
李靈摸著下巴:「初中同學聚會有什麼好去的?我初中的同學都快忘光了……」
「怎麼沒什麼好去的?初中也在一起三年了呢!」布挺反駁。
「三年啊,那你說說有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李靈對布挺的初中生涯很感興趣。
布挺語塞。是啊,初中三年,他除了上課睡覺,和楊煒一起租書店找最新的漫畫小說,還有什麼?沒了,那些同班同學,班主任老師,三年中的點滴趣事……全都想不起來了。就算現在回家翻看初中的影集,恐怕也沒有多少他的照片,大多數時候他都游離在鏡頭之外,沒有人在意他,自然也不可能留下多少深刻的記憶。
「說來聽聽啊。」李靈催促道。
布挺張張嘴:「算了,有什麼好說的。都是小孩子的幼稚事兒!」
李靈笑了:「喲喲!布挺是大人了!」他笑得很開心,布挺則撇撇嘴,略微出神的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
不知道晉靜和阿劍玩得怎麼樣呢?一定很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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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晉靜之前預料的一樣,臧劍的出現在初中同學中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大家都沒想到晉靜半年不見領回來了一個帥小伙兒,紛紛詢問是否就是她的男朋友。晉靜紅著臉解釋了半天,卻還有人不相信,最後她索性不理睬那些曖昧的眼神了,隨他們去想,反正自己又不會少塊肉。
倒是臧劍顯得有些辛苦,面對那些過分熱情的女生,他只能繼續保持沉默,希望用裝酷來嚇走她們。無奈十四五歲的小女生就好像活力充沛的麻雀,始終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個不停。幾乎沒有相信這是那個「傻大個」布挺的弟弟,根據遺傳學來講,那種長的白癡的人怎麼可能有這麼一個帥氣的弟弟——他們壓根兒忘了布挺是獨生子女。
因為有了臧劍的加入,會場的氣氛熱鬧了許多。女生們圍著臧劍說個不停,男生們則圍在一起談論新的高中生活,也有幾個人本來想向晉靜獻慇勤的,但是當他們看到臧劍之後都放棄了。
阿佳端著水杯走到晉靜身前,笑瞇瞇地碰碰她:「行動迅速哦,這麼快就搞定男朋友了!」
晉靜翻了一個白眼:「我口都說干了,阿劍不是我男朋友,是布挺的弟弟。」
「嘿嘿!不要解釋,解釋就是掩飾,掩飾我們可以無視!」
晉靜歎了口氣,不言語了。自從那天接了電話之後,她發現自己和初中的好友距離越來越遠,幾乎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了。她開始在人群中四處搜索起來,不知道他來了沒有……
阿佳奇怪的問她:「你在找誰?」
「找楊煒,高中他和我們一個學校,一個班級呢。我看他來了沒有,想給他打聲招呼……」晉靜突然發現阿佳臉色有些古怪,她心中突然泛起來一個念頭:她該不會也……
「楊煒……是誰?」
果然!
「初中三年同學啊!你這都能忘!」晉靜有些不滿的抱怨道。
阿佳不在乎的撇撇嘴:「唉呀,初中四十多個同學呢,哪能每個都記住?記住幾個好朋友不就行了?」
「可問題是我們這才分開不到半年,你都忘記了。初中的時候楊煒可經常和我、阿布在一起的。你想起了我,竟然都記不起他?」
「這個……實在沒有印象嘛。我只知道他們是班裡的倒數……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告訴我求知中學怎麼樣?你能考進那所學校,羨慕死我啦!」阿佳抓著晉靜的胳膊,撒嬌似的對她說。
晉靜沒有滿足她的要求,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茶樓的窗外,那外面的天空暗的有些異常,下午兩點鐘卻好像傍晚六點了。
「或者講講你的男朋友好不好?他好酷哦,人家問他話腔都不吭一聲。你們怎麼認識的……」阿佳好像在自言自語,就算晉靜沒有搭理她,她也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被人嘲笑,被人忽視的滋味你可能永遠都不能理解。」
和校隊比賽那天,楊煒那番話還在她耳邊縈繞。現在她終於多少能理解到一些了。與楊煒阿布比起來,自己真是幸運呢……
這家茶館二樓因為同學聚會而被包場了,音響喇叭裡面放著年輕人喜歡的喧囂音樂,但是晉靜卻覺得這聲音讓自己很煩躁。那些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的初中同學彷彿正在以光的速度遠離她,尤其是在自己身邊的阿佳,她拉著自己手在說什麼?
他們都在笑,為什麼自己卻笑不出來?這就是同學聚會嗎?好無聊……
「辟啪」一聲,卻在這喧囂的環境中清晰的傳到了晉靜耳朵裡,她發現窗戶上多出來一道水痕。
※※※
結束了午休的布挺和李靈走出了辦公室,來到球場內,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下雨了。
「下雨了……」布挺伸出手去,很快手掌心就接到了一小攤水,這雨似乎還不小。
「又下雨!為什麼不下雪?我給你說啊,布挺,你是沒見過北方的雪,你老師我在北方上大學的時候每年冬天都能看見,在雪地裡面踢球那叫一個爽……」李靈有些抱怨,也有些炫耀。在這座城市出生並且長大的人,確實一輩子都不見得有幾次見雪的機會。
布挺卻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話一樣,愣愣地看著手中那攤水,裡面映出來的是一張茫然的臉。
地上有了積水,泥土場的足球場變得泥濘起來。李靈上去試了試,覺得這種狀況實在不適合繼續練習,他打算讓布挺早點回家,過幾天就是春節了,也該休息休息了嘛。俗話說,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雖然不是真正的足球教練,但是這點道理他李靈還是懂的。
「布挺,要不我們今天就到這裡……」他話還沒說完,卻見布挺抱著足球走上了球場,把他嚇了一跳,「喂,布挺,你要幹什麼?」
布挺停住腳步,轉過身看在場邊被凍的縮著脖子的李靈。「訓練。」他斬釘截鐵地說。
2006年,新的一年,即將年滿十六週歲的布挺,在這個有資格擁有個人身份證的年齡,還一事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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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靜突然站了起來,還在自言自語的阿佳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我……我突然想起來,家裡面的門沒關!」她扔下這句話,便衝到人群中,一把拉住臧劍的手,不由分說拽著就跑。一屋子的人全都傻愣愣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口,半天沒反應過來。
「我們去哪裡?」臧劍問晉靜。
晉靜沒顧上答話,她在路邊焦急的等待出租車。無奈現在天公不作美,空車少的可憐。臧劍見她不回答也沒有再問,陪著晉靜等在路邊。他知道,晉靜姐決定要去哪兒必定會有她的理由。當然,晉靜如此焦急,他這個做弟弟的也沒有忘記把手中的雨傘撐開,大半部分都遮在了晉靜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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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靈把足球踩在腳下他都能明顯的感覺到下面土是虛的,足球往下沉了沉。這糟糕的場地!更糟糕的是雨還在下,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義。更更糟糕的事情則是……布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竟然堅持要在這種情況下繼續上午未完的訓練。
他是萬般不情願的,但是看見學生都站了上去,自己如果逃跑未免太無能了一點。只能硬著頭皮頂上。幸好今天他穿了一件帶有帽子的大衣,正好能把頭套住,免得淋濕頭髮,著涼感冒。
「布挺,你真的確定要繼續練習?」李靈縮著脖子問,這大冬天下雨可真夠冷的。「我說不能堅持就不要逞強了,你老師我的訓練可是以嚴苛殘酷聞名於世的!號稱魔鬼教練……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啊!」
布挺把晉靜送他的那副手套仔細戴上,然後對李靈說:「老師你今天廢話有些多哦。」
李靈嘴角抽搐了一下。
「混蛋!既然你這麼想死,老子就成全你!今天讓你看看我的厲害,以『魔鬼教練』之名,不把你練趴下不收工!」李靈咆哮著把足球踢向了布挺,角度如此正的射門自然是被布挺毫無懸念的抱在了懷中。
「把球扔給我,我們繼續來!」
本來上午訓練的時候,李靈還遵循著自己的計劃行事。比如說只射左邊那就只射左邊,練習布挺接左側來球的能力。說只打襠下就絕對不會把足球射飛。訓練都很有針對性,但是如今不同了。因為被自己的徒弟看扁而瘋狂的他早就把自己制定的訓練計劃忘的一乾二淨了,只是一門心思想著把布挺打趴下,給自己挽回一些面子。
「繼續!繼續!」
「繼續!」
「給我爬起來,不要像死豬一樣!」
「少丟人了,這麼點就堅持不了嗎?」
不管李靈嘴中如何吆喝怒罵,布挺就是不吭一聲,只管接球、扔給教練,然後再接球,再扔給教練,如此往復。如果沒有接到,就要自己跑去把足球撿回來。他的這種沉默進一步激怒了李靈,他將之視為對自己權威的挑戰。
不知道自己反覆爬起摔倒了多少遍,總之今天出門的乾淨衣服已經面目全非,上面粘滿了泥水。布挺相信自己的內衣肯定也都濕透了,但是他不覺得冷,相反他渾身發熱。
足球狠狠撞在他的胸膛上,來不及收回手臂就讓它跳了出去,脫手。李靈的吼聲又響了起來:「抱緊!抱緊!給你說多少遍了,不要脫手!脫手是門將大忌!」
布挺仍然沒有吭聲。他沒有告訴李靈,不是他想要脫手,而是兩隻手胳膊肘以上的部分都被打腫了,一碰就痛,他想收都收不回去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他就想這麼虐待自己,一身泥一身傷他反而很驕傲。
看吶,我布挺也在刻苦努力的做一件事情呢!我再也不是那個碌碌無為一事無成,被人嘲笑的「傻大個」了!晉靜一定會很高興,哪怕我和泥猴無異。等她回來就給她一個驚喜,告訴她自己已經開始了有球訓練。還有王薇,自己一定會努力變得有出息起來,那個時候就請你把目光多停留在我身上一段時間。
把別人的嘲笑放在心底;
一個人努力不想讓他人看見。
期待一鳴驚人的那一天,
定要叫全世界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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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腳球抽來,速度很快,布挺來不及反應,足球正好打在他的臉上。砰的一聲,他仰面而倒。這聲音把李靈驚醒了,他愣愣地看著躺在泥水裡面的布挺。自己在幹什麼,這是訓練啊,是學生訓練啊,萬一出點什麼事情讓他怎麼交待?
足球彈回來他也顧不上撿了,連忙跑到門前,「布挺,你沒事吧?喂,答話!」
布挺很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沒……沒事,剛才腳下打滑了。我們繼續來?」
李靈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繼續你個毛啊!今天你有些不對勁,有必要這麼拚命嗎?我們不是訓練職業門將,你以後也不用去給巴塞羅那這種球隊守門!今天訓練到此結束吧!」
布挺喘著粗氣說:「不行,來不及了……」
「啥?」李靈不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
晉靜和臧劍還有他上街的時候,前兩者總會被認為是一對情侶,而自己被人們當做不識好歹的燈泡。王薇的目光也總是放在阿劍身上,自己就好像空氣。他能覺得如果再不努力,那可怕的未來很快就會變成現實。他喜歡王薇,希望得到她的青睞,他也不希望青梅竹馬的晉靜和自己漸漸疏遠,他不想再看到別人對他搖頭歎氣的樣子,他不想再讓別人失望。現在除了玩命的訓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教練,我們繼續,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你看……」他站起來蹦了蹦。
李靈傻了,布挺這是怎麼了?
布挺見他沒有反應,便跑去自己將足球撿了回來,然後扔給他。「教練,我們繼續吧。」
足球打在李靈身上落了下來,他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繼續?繼續個鬼!休息!回家!收工!」他猛地沖布挺大聲吼道,「你聽不懂中國話嗎?我說今天到此結束!我是教練還你是教練?」
「不行!我非要練!」布挺的倔脾氣上來了,他也毫不示弱的反吼回去。
「我靠!反了你還……告訴我一個理由,為什麼要繼續?」
「時間不夠!」
「一個寒假的時間還不夠你練?你要練到什麼地步?職業門將?世界門神?別開玩笑了!就你這樣,先給我在校隊打上比賽再……」
「練到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為止!」布挺吼道。
雨嘩嘩的下,球場上除了雨聲和布挺粗重的喘息聲就什麼都沒有了。兩人對視著,彷彿忘記了時間的流逝,良久李靈張了張嘴:「……好吧,我明白了。但是今天真的不能再繼續了,你要感冒了明天我們就訓練不成了不是?放心,明天我一定把你練趴下……呃不,是練到你爽為止。好了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先回去洗個熱水澡,換身乾淨衣服,小心別感冒發燒了。我希望明天能在這裡看到一個健康的你,而不是接到你的請假電話。」
「就算高燒我也會來!」雖然嘴巴上仍然很硬,但是布挺已經任由李靈把他拖出了球場。
「是是,我知道你堅定的信念了……現在給我回家吧!」
直到看著布挺坐上公交車,李靈才長舒了一口氣。再練下去?開玩笑,自己腿都踢軟了。自從大學畢業之後,他就再沒有一天射這麼多次門,大腿肌肉恐怕已經拉傷了吧?今天到底射了多少腳?小子真有種!
※※※
晉靜好不容易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在和另外兩個人的爭奪中她獲得了最後勝利。上車給司機說了一聲:「去求知中學。」就看著窗外的雨默不作聲了,臧劍完全被她忽視了。
剛到目的地,車還沒有停穩,她把錢扔給司機就從裡面跳了出來,臧劍連忙跟著出來為她打傘。兩人向球場跑去。晉靜知道布挺在學校訓練,但是布挺從來不讓他們去看他訓練。今天她不請自來,就算事後被布挺埋怨也認了。她突然很想看看布挺,和那些初中同學在一起很陌生,只有和自己青梅竹馬的男生在一起,才有那麼一點親切感。
但是讓她萬分失望的是,當她跑進球場的時候,那裡已經空無一人。雨還在下,四周卻靜悄悄的,沒有預想中李靈的吼聲,也沒有看到布挺忙碌的身影。
只有球門前那片被踩爛了的「泥潭」似乎在倔強地證明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