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媳 第八章
    原修之本來就不覺得母親在政治上有多敏銳的嗅覺,所以前面說出不需要出賣女兒取得富貴時,他還暗中驚訝了一下。

    等到後面的話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家娘親根本就是隨口說說,最終目的還是要他娶鄭飛瓊。

    他轉頭看看臉色有些發白,卻勉力維持著笑容的新婚妻子,心下暗歎一聲。

    「娘,這事非同小可,兒子再和您好好談談。青蘿,你先回去。」

    鄭氏見兒子沒有一口回絕,不由得大喜過望,頓時看兒媳婦也不再那麼刺眼,隨手揮了揮說;「你先回去吧!」

    雲青蘿靜靜地轉身離開。

    夫婦倆在裡頭問安的時候,枝兒、葉兒就在外屋等候,都聽到了鄭氏的那些話,頓時又擔心又生氣。

    主僕三人一路沉默地返回隱青居,把其他丫鬟打發出去,再沒有旁人時,枝兒頓時爆發了。

    「簡直欺人太甚!新媳婦過門還不到三天,就要張羅著娶平妻,還把小姐當不當人看了?如果希罕他們的表小姐,直接娶了那什麼表小姐不好?何必把我們小姐娶進門,再在

    我們心頭上捅刀子?太過分了!不行,我要把這消息通知老爺和少爺。」

    她說的老爺和少爺,卻是雲青蘿娘家的親生父親和大哥。

    雲青蘿從鄭氏屋裡出來,嘴角就一直掛著淡淡的嘲諷,此時見枝兒越來越暴躁,不由得搖了搖頭。

    她對一旁靜默的葉兒說:「你瞧,枝兒這火爆脾氣,一點就燃,以後要是誰娶了她,可有的罪受了。」

    「可不是。」葉兒莞爾。

    枝兒恨恨地跺腳,白了葉兒一眼,到雲青蘿身邊道:「小姐,奴婢這麼焦急是為誰啊?你還有心情取笑奴婢。葉兒,你也是個沒良心的,還笑呢!都火燒眉毛了!」

    雲青蘿端起茶杯,慢慢啜飲。

    「說不生氣是假的,可生氣也沒有用。」

    主僕三人正相對無言,和雨這時進來稟報:「大少奶奶,表小姐來了。」

    枝兒和葉兒相對看了一眼。

    雲青蘿原本想站起來相迎,後來卻又坐回去。

    「請她進來吧。」

    沒多久,一個身形高身兆的漂亮女子款款地走進正廳,她穿著白色的錦緞小襖,下面是湖藍色八幅羅裙,因著身段高身兆,走起路來當真如弱風扶柳。

    她身上的襖子顏色雖然素淡,可是雲青蘿一眼就看出了那是進貢的極品雪緞,因為原修之給雲青蘿的嫁妝裡,就有幾匹這樣的布料。

    鄭飛瓊一向以自己的身段和容貌為傲,只不過她把這種驕傲用謙虛和端莊偽裝起來,所以別人一直以為她很溫婉和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看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

    ,哪怕是地位低下的丫鬟庶民,她也會忍不住和自己比較一番,然後總是輕易就得出自己容貌更漂亮、氣質更高雅的結論。

    而今天,她踏進蘭雪堂的門檻,即使是來向人示弱的,內心卻依然驕傲。

    可是當她的目光接觸到那端坐在正廳檀木椅上的女子時,她臉上一直掛著的溫和笑容,終於微微扭曲了。

    雲青蘿今天穿了身紫色的襖裙,領口、袖口和斜襟的邊緣都用潔白柔軟的兔毛滾了邊,除此之外就別無裝飾,沒有一點繡花。

    紫色是一種很挑人的顏色,顏色稍微差一點,就容易變得很老氣難看,可偏偏就是這種素淡的紫和並不罕見的白色兔毛滾邊搭配,把雲青蘿襯托得雍容典雅,清貴無比。

    鄭飛瓊今日過來,在穿著上特意費了心思,專門選了貢品的雪緞和湖藍綢,但是比起雲青蘿這種從骨子裡透出的清貴優雅,她還是立刻就被比了下來。

    鄭飛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隨即又笑得更加甜蜜柔和,主動向雲青蘿施禮,「瓊兒向雲姊姊請安。」

    枝兒挑了挑眉毛,很想發作。

    不管按什麼道理,鄭飛瓊作為男方的表親,都應該叫雲青蘿表嫂,哪裡來的姊姊之稱?

    難道她已經認定自己會嫁給原修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就要與雲青蘿論起姊姊妹妹了吧?

    呸!呸!呸!真不知恥!

    「嫂子可不敢當妹妹的大禮,快快請坐。和雨,上茶,要用爺昨天才拿回來的貢品茶,表小姐可是貴客,咱們可不能怠慢了。」雲青蘿不動聲色地說。

    和雨手腳俐落地端上香茗,鄭飛瓊微笑著飲了兩口,又讚歎了一番,才慢慢收斂了笑意,輕歎了口氣,用柔軟哀求的聲音對雲青蘿說:「雲姊姊,你也聽姑母說了今年宮裡大

    選的事兒吧?」

    雲青蘿點點頭。

    「如果不是貪圖富貴,誰家好好的女兒願意進入那不見天日的深宮大院?我小時候跟著母親進宮,那時候小姑母還只是個小小的貴人,連吃頓飯都不安心,總擔心被人動了手

    腳。皇帝表兄幾次廢立,幾次險死還生,能熬到今天的地步,咱們家已經很謝天謝地了。」

    雲青蘿只是靜靜聽著。

    「姊姊是吃過苦的人,一定明白女兒家最怕嫁錯人,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妹妹從小到大只喜歡一個人,就是大表哥。我知道這話由我說出口,是真的厚顏無

    恥,可是為了一生的歸宿,妹妹也是豁出去了,如果不能幸福,顏面又算什麼呢?」說到最後,鄭飛瓊淒然。

    雲青蘿原本還事不關己地聽著,後來聽到鄭飛瓊一句「豁出去了」,也不由憐憫起這個女子。

    這個女子不想入宮做娘娘,不貪戀皇宮虛華,顯然是相當有見識的;而為了自己心裡所愛,又肯向自己的情敵示弱,顯然頗有些心機。

    如果生為男子,應當能成就一番事業吧?

    可惜,她是個女子。

    鄭飛瓊見雲青蘿的表情和緩了一些,不由得心下暗喜,緊接著說:「我知道表哥很是寵愛姊姊,也重視姊姊的意見,如果姊姊能勸勸表哥,妹妹一定感恩一輩子。雖然名義上

    說是平妻,但妹妹甘願退居次席,以姊姊為尊。妹妹奢求不多,也絕不會跟姊姊爭寵,只要表哥偶爾看我一、兩回就足夠了。」

    這下連葉兒也忍不住暗中不高興了。

    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這種話誰信啊?

    嫁了丈夫卻不奢求他的寵愛?不跟其他女人爭寵?

    把她們小姐當傻子嗎?

    枝兒忍不住冷哼一聲。

    雲青蘿掃了枝兒一眼,隨即微笑著對鄭飛瓊說:「娶不娶平妻,納不納小妾,最終決定都在男人手裡。妹妹與其在這裡求我,不如直接去找修之。」

    明白自己的暗中示弱與求情被駁回了,鄭飛瓊臉色一僵。

    「而且,妹妹不覺得三個人的床實在太擁擠了嗎?」雲青蘿用雲淡風輕的語調,輕輕笑了笑。

    另一頭,原修之也正在與鄭氏懇談。

    原修之看雲青蘿離開之後,就立刻開門見山地說:「正如娘所說的,表妹不能送進皇宮。」

    「是啊是啊,你舅舅還罵我和你舅母沒見識呢!」鄭氏大喜。

    「舅舅是一朝飛黃騰達就迷失了方向,忘記腳踏實地是什麼滋味了。他再這麼繼續下去,早晚惹禍上身。」

    「有這麼嚴重?」鄭氏皺眉。

    原修之調整了一下坐姿,伸長雙腿,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上。

    「比你們所有人預料的都嚴重。陛下十四歲登基,現在十六歲了,還未完全掌握大權,被太后和國舅處處限制,逐年累積的不滿已經快要到達爆發邊緣。陛下曾私下對我說,

    他現在心頭的第一大恨就是外戚專權。」

    「這、這……太后是他親娘,國舅是他親舅舅,還能對他不好?親人也要反目?」鄭氏悚然。

    原修之哈哈一笑。

    「娘啊,您也做原家的當家主母這麼多年了,還是這麼天真可愛啊!」

    「休要胡言,連母親也打趣。」

    原修之臉色一肅。

    「在絕對的權勢面前,親情算什麼?父子兄弟,母女姊妹,照樣殺得血流成河。皇帝、原家和鄭家,彼此都有姻親,如果陛下真要拿鄭家開刀,那麼我們原家也岌岌可危,到

    時候立場就很尷尬了。到那時候,母親,您救還是不救?救,可能就牽連著咱們原家一個大族一起跟著灰飛煙滅;不救,您可能就要背負對血緣親戚不援手的內疚,一輩子良心難

    安。救,還是不救?」

    鄭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雙手死死地糾纏著衣角,呼吸困難。

    良久,她才惶恐地看著原修之問:「情勢真的已經惡劣到這種地步,皇上……皇上就非要對鄭家動手了嗎?」

    原修之點了點頭。

    權力的爭奪,攸關生死,沒有任何一點點情分可言,沒有任何一點點後路可退。

    鄭氏身上最後一絲力道也被抽離了,頹然倒在椅子上,眼神悲愴而茫然。

    原修之令人安心的低沉嗓音這時緩緩說:「所謂的世家大族,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卻很少有人看到風險也是無限。站得越高,摔得越重。當年的何家又何嘗不是盛極一時?結果呢?衰落也不過是短短幾年的工夫,這還是先帝當時手裡權力不穩、不夠強大,否則何家早被滅族,徹底消失了。」

    鄭氏突然雙手捂面,哭出聲來。

    「修兒,娘可怎麼做才好啊?」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兄妹和其他親人死於非命,可是面對皇權,她這個柔弱的婦道人家,又有什麼用呢?

    原修之淡淡地說:「從現在開始,盡量減少同鄭家以及太后的往來。娘,您要記住,您這麼做,是為了給兒子們留一條活路,否則,就會連累兒子們死於非命。」

    鄭氏聽完,用力點頭。比起親兄長,比起太后那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妹妹,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幾個親生兒子。

    在母愛面前,其他的親情都要靠邊站。

    「其次,太后與鄭家的作為,您也不要管。您即使勸他們,他們也不會聽,這些事就交給兒子去做。」

    比起丈夫,鄭氏更信任自己的長子,聽他這麼說了,立即就放下了心頭的大石頭,鬆了口氣。

    原修之站了起來,低頭整了整袖口。

    「那麼今天就把表妹送回去吧,老是留在我們家裡,也不是辦法。」

    鄭氏立刻答應。

    現在不管兒子說什麼,她都會無條件聽從。

    在攸關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小輩的那點兒女情長,實在算不上什麼。

    而且比起兒子,侄女畢竟要遠了一層。

    「您也別管舅舅怎麼安排,就算他要送表妹參加大選,陛下也一定不會同意。後宮有個鄭太后就夠他煩的了,絕不會再要一個鄭皇后或鄭貴妃。如果舅母或者表妹有看著合適

    的青年,就趕緊著把表妹另嫁了吧!」

    「好,好。」鄭氏連連答應,現在她也覺得鄭飛瓊是個燙手山芋了,巴不得早早脫手。

    「那孩兒就先告退了。」

    鄭氏親自把原修之送到院子門口,看著他走遠了,才若有所思地返回內廳。

    她隨後吩咐身邊的大丫鬟:「去把表小姐叫來,今兒就送她回家。」

    鄭夫人自然看不到自家兒子轉身離開後,那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她一個內宅的當家主母,又怎是在朝廷上混得如魚得水的腹黑權臣對手呢?

    太后與鄭家弄權,小皇帝與太后鄭家不睦,這是事實,只不過還沒到你死我活的決裂地步,矛盾只是在緩緩醞釀中。

    鄭夫人心愛的長子,稍微誇大一下言辭,就嚇得她這個無知婦人心驚膽戰,唯命是從。

    他不談拒婚,只談國家大事,談家族危亡,卻輕而易舉就達到了目的,把婚事給拒了。

    有這麼奸詐的兒子,對鄭夫人來說,真不知是可喜可賀?

    蘭雪堂裡,鄭飛瓊含恨離去後,枝兒忍不住拍手稱快。

    「小姐,最後那句話真痛快,活該氣死她。」

    葉兒掐了她一把。

    「說話小心些,好歹她也是原家的表小姐,是當今國舅爺家的千金大小姐。」

    枝兒扁扁嘴,不再說話。

    葉兒卻又接下去說:「原本認為這位姑爺很不錯,沒想到……小姐,這事不論如何,您也得拿個主意啊!這樣被動可不好,就算不哭不鬧,也要讓姑爺知道您傷心了。」

    枝兒忍不住又插嘴說:「照奴婢說,就是死活不能同意。才成親幾天,就要娶平妻,那時間一長,還不是什麼側室偏房小妾通房亂七八糟的都往屋裡領?那日子還過不過了?」

    「可是你們看,哪個權貴人家不是這樣呢?妻妾成群,瞧著人家過得也挺好啊。」雲青蘿淡淡地嘲諷著。

    「小姐,您不是就這樣默許了吧?不是吧?不是吧?」枝兒問。

    「難道在你們眼裡,小姐我就這麼善妒嗎?」

    枝兒頓時無話可說,但心裡還是忿忿不平。

    雲青蘿低頭看著茶杯裡碧綠的茶葉,輕輕歎了口氣。

    「這種事情,到底該怎麼爭呢?和誰爭呢?爭得過這個,那下一個呢?年輕貌美的女子時時有,要爭一輩子嗎?想想就讓人疲憊。」

    「誰教咱們命薄,偏偏生為女兒身,從出生到死亡,命運都握在男人們的手裡。」葉兒有些茫然。

    雲青蘿輕輕一笑,「生為女兒家也有好處,可以每日養尊處優,無所事事,不必為陞官發愁,不必為銀錢操心,不必為衣食住行擔憂,缺了什麼就只管朝男人伸手。既被所養

    ,就要有所付出,這原本也沒什麼。只是,有時候這付出實在是太慘烈,太不公平了些,女人不被看成人,只當成了生兒育女的工具。什麼時候女人也能當家作主,主宰自己的命

    運呢?」

    雲青蘿慢慢搖了搖頭,拋開那美麗卻危險的幻想,回到現實。

    「即使做不到自主,但與其他女子共侍一夫這種事,就算再過一萬年,我心裡也不會同意的。只是……誰會在意我心裡怎麼想?」

    她笑了笑,好像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表小姐也好,丫鬟也好,以後不知名的女子們也好,能不能進門,最終決定權只掌握在大少爺的手裡。現在他還沒表態,你們也不要胡亂埋怨,如果他不同意,你們豈不是

    冤枉了好人?一切等他表態之後再說吧。我以前就再三告訴你們,事情越突兀,情勢越惡劣,我們就越要鎮定,亂了陣腳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

    因為一開始聽到枝兒的抱怨而在門口駐足的原修之,聽到此時不由得嘴角微揚。他的小女人雖然表面上已經變得溫婉順從許多,骨子裡的清傲堅持卻始終不曾屈服。

    不過,她是不是太冷靜了點?還是她根本一點都不在乎他?

    如果要娶鄭飛瓊,或者其他女人,她是不是也會像上次對待何向南一樣,爭也不爭,就瀟灑和離?甚至就如她約法三章的一樣,直接把他休棄?

    一想到這一點,原修之就忍不住咬牙。

    哼,還敢抱怨男人花心無情,真正無情的到底是誰啊?

    和雨端著新出爐的小點心過來時,看到大少爺居然站在門外偷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原修之示意她不要聲張,然後轉身離開了。

    和雨滿腹狐疑地端著點心進門,枝兒立即歡呼一聲迎過來,原家的點心師傅手藝高超,據說連御廚都遜色一兩分。

    品嚐著香甜美味的點心,雲青蘿把所有的委屈與憤怒都隱藏到了內心最深處。

    正如她所說的,生氣有什麼用?哭泣有什麼用?

    如果這些脆弱的表現有用,因此就會有人疼她愛她的話,她絕對會一天到晚生氣,眼淚也每日流個不停。

    可是,對於那些不愛她不疼她的人來說,生氣只是讓他們覺得好笑,眼淚更是只會換來他們的不屑一顧。

    這些道理,從她的母親去世時,她就已經深刻地體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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