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肢體多處皮肉挫傷、瘀紅,一邊耳膜破裂,流出鮮血,聽力暫時受損,幸好——受傷的鼻子鼻樑沒斷,只是第二天,雙眼細成一條線,整張俊臉青腫,變了樣。
他說他戴著最著名的威尼斯陶瓷面具——他父親收藏品裡缺的那一隻。他要楊提爾幫他拍張照,並且放大,裱框起來。
佟綺璐眼睛濕濕的,一手拿著裱好框的相片,一手拿著藥和水,走進房裡。
松亞傑躺在床上,背對門口,臉朝向放著煤油燈的窗,聽見她的腳步幽響,他按亮桌燈,輕聲哼起歌。「Iturninttricks,Igettingfixed,IbackonBoogieStreet——」
妻子走入了他的視野,他對她一笑。
「聽力在恢復了。」停止歌聲,松亞傑指指自己的耳朵,坐起身,看著妻子水光豐沛欲淚欲的雙眸。「你丈夫沒這麼醜過,嚇到你了,是嗎?」
佟綺璐靜默著。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臉上的傷跡消褪不少,她心上的傷倒深成一個黑暗的洞。
「如果我在出隊期間,有個什麼意外,告別式上的遺照就用這張。」他接過她手上裱好框的相片,很滿意放大後的成果。
「叔叔要我們回荊棘海。」嗓音一如往常柔膩純美,佟綺璐遞出另一手的藥和水。
「嗯。」松亞傑將相片隨手放在床邊桌,揀取她手上小圓盒裡的藥丸,送入嘴,喝水,吞下連日來的苦味。「早點休息,這幾天,辛苦你了,注意自己的身體,別讓我擔心。」他站起,吻吻妻子的臉頰,又說:「我差不多可以開始工作了——」邁步移至床尾那面掛著衣物的牆,取制服,換下舒適的罩袍。
他準備去夜間巡房,他要繼續待在這個醫療所、這個內戰不休的國家,畢竟是慈善使命在身的人,不可能撒手就走。
看著他穿好衣褲、鞋子,走向門口,佟綺璐再開口:「叔叔要你給我安定生活……」這會兒,她的聲線明顯抖顫。
松亞傑轉頭。「嗯。」應了聲,他一面開門,對她露出平常的笑容,說:「綺璐,你就回去好了,什麼事都別擔心。」
然後,他走出去,把門關起來。
她的眼淚嘩地自臉龐淌下,整個人驟然落坐床畔,柔荑拿起丈夫說要當遺照的相片,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也許是懷孕內分泌變化折磨她的情緒,她無法維持鎮定。她趴在枕上,哭了好久,眼淚冷卻了她頰畔的溫熱,她摸著臉,記不清丈夫吻她左頰還是右頰,她聞不到枕頭上丈夫的氣味,哭得更加劇烈,徹底的絕望傷心。
她很想告訴他,她和那些母親一樣,害怕在戰火中失去孩子。她尚未告訴他,他即將當父親,可不可以像居之樣那般減少出隊,先回去好嗎?先回去一陣子好嗎?
佟綺璐哭著,翻過身,望著天花板,聽著不知打哪兒來的夜襲轟炸聲——可能是錯覺,也可能真的有哪個軍團要來場殲滅屠殺,毀掉紀念和平醫療所!忽地,她坐起身,雙手交迭,覆住小腹,美眸睇往窗外。
那夜色是幅無景漆黑圖畫,殘留幾筆煙白,好似沒將顏料塗均勻,僥倖留了希望之彩。
燈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綺璐下床往窗邊,將熄燈罩蓋住煤油燈,回床上躺下,她側臥,躺成一個進門時丈夫的姿勢,伸手關掉床邊桌燈,讓房裡陷入完全的暗,這時,她感覺到懷孕以來第一次的胎動,輕輕地,她將手放回腹部,歎息著睡去。
等她醒來,外頭似乎忙亂一片,沒人來叫她出去幫忙。她從浴室待洗的衣物堆裡,找出那頂因忙碌一直沒清洗的染血貝雷帽,雙手泡在冷水洗劑裡,把它揉洗得潔潔淨淨,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頂下,閃著投降的白。
☆☆☆☆☆☆
她是這場復燃戰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歸途由佟奧罕安排,離開得順順利利,沒受到任何刁難盤查,由此,佟綺璐知道,佟奧罕竭盡全力不讓不幸再次發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醫療所,進駐兩中隊人員,擺明監管,暗裡預防其它軍團突來的查擾或更大、更激烈的動作。
叔叔說:「我讓你沒了父母,總不能再讓你沒了丈夫,他是你認為比我還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剛和叔叔重逢時,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講話,她打從心裡認定他間接害死父母。戰爭很無奈,但她無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帶著一種辛酸的難捨,回到荊棘海無國界地區。那個她和丈夫建立的家,裡頭有他們結婚以來一起佈置的客廳和房間;露台花園裡,他們種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長得滿片碧鮮繽紛,彷彿南國春天就在他們家。
回家這個早晨,她睡了一覺,冷醒了。
人家說,孕婦怕熱,她反倒變得怕冷。她看著壁爐燒著烈火,供暖系統同時動作著,獨躺在被窩裡,暖意不來,睡意也全退了。少一個人的體溫,不,孩子在她體內,她沒少什麼,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樣如此感受?她摸著肚子,覺得不行,她得去增些肯具。
☆☆☆☆☆☆
下午時分,沒下雪,無國界港口碼頭區的冷霧薄散,雲層挑高,天空洩出一絲紺藍,好像太陽快旋出來了,空氣那麼淨透,鷗鳥鳴啼格外嘹亮。
「媽媽,這是什麼鳥?」
一名母親牽著包得圓滾滾的小男孩,走在無國界慈善組織的青羽廣場,正往路邊停車處靠近。
「媽媽,那個鳥是罄爺爺老大鳥嗎?可是那個鳥沒有綠綠耶……」小男孩拿著一根綠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揮指,稚嫩嗓音不停地嘀咕著。「媽媽,那個鳥為什麼沒有綠綠?那個鳥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媽媽,那個鳥在吃魚耶!那個鳥叫什麼名字呢?媽媽——」
「媽媽不知道,改天再問希德叔叔——」
「現在好嗎?」小男孩反身,腳步不再與母親同向。
「小晃!」那母親像個時髦明星,牽一隻不聽話的頑皮小狗,本來走得順順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幾步,高跟鞋叩叩叩地響出一串短促聲,她才定住,將孩子拉回,嬌怒地教訓。「現在不准提鳥事!我們要去吃飯,然後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問。」
小男孩不依。「媽媽騙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抽,留下手套在母親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體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親一叫,看著兒子撞上行人。
佟綺璐扶住迎頭跑來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臉來,笑瞇護目鏡底下的可愛雙眼,說:「對不起。」
「居晃!」那母親氣呼呼走來,抱起兒子,打了他兩下屁股。
小男孩穿的雪褲太厚,根本不怕打,還呵呵呵地笑起來,當作母親在和他玩遊戲。
「再不乖——」母親無限但書式的警告,小傢伙聽懂了,收住笑聲。
「我跟阿姨對不起了。」
「蕊恩姊——」佟綺璐發出嗓音。
小男孩母親——何蕊恩放下兒子,拿掉臉上遮寒的大墨鏡,密睫一揚。「綺璐?!」
「好久不見。」佟綺璐頷首,唇畔微淺牽動一抹笑,柔荑撫摸小男孩戴著抽帶風雪帽的頭。「小晃長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著佟綺璐。她一身粉色輕便風雪衣,腳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訂製賓恩靴,依舊是那個當年去她家參加兒子週歲派對的妍巧姝艷美女,只是眉宇透出憂鬱。
「綺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何蕊恩問:「你和亞傑的任務結束了?我剛才從裡面出來,沒見到亞傑和那些男人開會——」
「他還在執行任務。」佟綺璐答道:「在那個我失去親人的戰亂國家……」
何蕊恩靜了靜,戴上墨鏡。她聽那些男人講過,佟綺璐是松亞傑在戰地撿到的孤女。寇希德更誇張地表示,那時佟綺璐就像破殼雛鳥,一眼見到松亞傑從此離不開他。
「綺璐,你自己回來嗎?」何蕊恩牽起兒子居晃的手,揉了揉,傾低身子用那小手貼貼臉頰,確定暖了,再將手套戴回。
佟綺璐瞅著那母親細心對孩子的一舉一動,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
「媽媽,阿姨肚子餓了!」居晃眼睛骨碌碌地溜轉,瞥著佟綺璐的動作,貼心地對母親說:「請阿姨一起去安爺爺那裡吃飯好不好?媽媽——」
「好。你要是能這樣隨時隨地乖乖的,什麼都好。」何蕊恩握緊兒子的手,一瞧佟綺璐。「你有事要忙嗎?綺璐——」她問,留意著女人雙手覆在腹部的姿勢神態。
佟綺璐抓回思緒,眸光定了定,看見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臉龐,映在何蕊恩的墨鏡上,遲遲才指著對面旅店「等待太陽」,說:「我要到百貨商店街買點東西——」
「那不急,先去吃飯。」何蕊恩打斷她,紅唇彎揚,綻放美麗微笑。「相信我,吃飯對母親很重要——」
「吃飯!」居晃開心跳著。「要叫安爺爺把這個放在盤盤上!」揚著手上的綠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兒子在無國界慈善組織行政中心裡亂撿的鳥毛。「媽媽剛剛說過吃飯不准提鳥事。」沒收鳥毛,她對佟綺璐說:「瞧,皮得要命,我沒吃飽點兒,怎麼成——一起去吃飯吧!」
「一起去吃飯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複母親的尾句,沒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綺璐。「阿姨,一起去吃飯吧!」
佟綺璐笑了笑,點頭,和這對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心頭煦暖的母子去吃飯。
☆☆☆☆☆☆
何蕊恩說:「你知道我帶小晃去做什麼嗎?」
佟綺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裝盛奶酪焗茄子的個人小餐盤盤緣,眼睛看向吃貝殼面吃得滿臉醬汁的居晃。小男孩脫了厚重衣帽護目鏡,清清俊俊的臉龐像極他父親。
「阿姨——」感覺到佟綺璐的目光,小傢伙歪歪頭,笑開臉。「好好吃喔……阿姨——安爺爺做的貝殼好好吃,還有蝦蝦,小樹——」叉起一個小孩普通討厭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給佟綺璐看。「綠綠的小樹也要吃光光!才會頭好壯壯!」小臉埋回餐盤中,繼續吃安爺爺特別為他做的頭好壯壯兒童餐。
「還合胃口嗎?」何蕊恩輕啜香檳,美眄桌上的菜色。她點了三種麵食、一個醋釀朝鮮薊加蛋開胃菜、芝麻菜生色拉、兩種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鮮湯和芒果醬瘦鴨肉。
「嗯,很美味。」佟綺璐視線轉回,瞅望對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著,搖著酒杯,鼻子湊近杯緣,像在回憶,又不像。「這種時期,口味會變,吃什麼都不對,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說著,又喝了口香檳,優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兒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滿臉,然後對佟綺璐說:「我帶他去給居之樣送離婚協議書——」
佟綺璐雙眸明顯一瞠,掩不住驚訝。
「別這麼驚訝,」何蕊恩輕笑起來,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邊,神情似在說悄悄話。「這可是我掌控他的辦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東西,他就會回到我身邊,安定一陣子——」
「蕊恩!」何蕊恩話未道盡,居之樣效率超高地找來了。
「爸爸!」小傢伙看見父親現身,一股腦兒地站到椅上,伸長手。居之樣擔心兒子翻落地,大步一跨,繞過佟綺璐背後,靠向餐桌內側兒子坐的地方。居晃隨即抱住父親,把臉上的食物醬汁全擦在父親光鮮英挺的制服上。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大忙人——居師長——」何蕊恩嬌甜的嗓音說得一口挖苦。
居之樣皺皺眉,推好被兒子撞歪的半片式眼鏡。「我說會陪你們吃飯,怎麼不等我開完會?」
「還等你開完會?你先把離婚協議書籤了乾脆!」何蕊恩沒好氣地站起身,扒開居之樣抱兒子的手。
「蕊恩——」居之樣嗓音很無奈。「別這樣,小晃會受傷!」夫妻倆在白色平台鋼琴演奏〈卡農〉的堤岸廳中,上演搶孩子戲碼。
居晃呵呵呵地笑著,覺得爸爸媽媽在跟他玩遊戲,好開心,小手一會兒抱媽媽一會兒抱爸爸,他們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相親相愛呢!
「你不要碰我兒子!」
「他也是我兒子——」
「你去做慈善,救全世界的兒子,你是博愛偉大的父!」
「蕊恩,講點道理,我已經好久不曾出隊,為的就是你和小晃——」
「是!我們沒慈善心,是巫婆和小惡魔,你真不幸、真可憐。」何蕊恩搶贏了,抱著兒子要離開。
居之樣擋住妻子,不讓路。「你氣我忘了今天的約會嗎?」
「你開會比較重要。」何蕊恩說了句。
「亞傑那邊戰事吃緊,他放綺璐回來,人手不足,我們得開會研討一下要派誰去支援——」
「所以你要去?」何蕊恩打斷他。「先把離婚協議書籤了,我不想當寡婦——」
「我永遠不會簽這種東西!」居之樣強調老話,拿出塞在口袋的發縐紙張往桌上丟。
「你不會當寡婦。」另一個嗓音響起。
「安秦叔叔!」居晃高喊。
「好久不見了,小傢伙。」安秦摸摸居晃的小腦袋瓜,笑問:「你今天吃什麼?有沒有挑食?」
「我吃光光喔!」居晃驕傲地說,小手指向餐桌。
「好棒。」安秦稱讚小傢伙。小傢伙笑呵呵。接著,安秦對何蕊恩說:「我的隊伍後天出發去和亞傑會合,希德一個禮拜後也會到,你丈夫只要繼續當組織裡高地位的廢物——」
「他在我床上不是廢物就行。」何蕊恩嬌哼地說。她不要她的丈夫是救世英雄,他只要能天天回家陪她、陪兒子,不讓他們母子在這麼冷的地方,睡冷床被,就足夠了。
「大哥,你們要換個大桌位嗎?」一個捧持大瓶氣泡礦泉水的甜美女孩,穿入這個小角落。
安秦回頭看著么妹安朵。「不用了,他們要走了——」
「不是來幫我餞行嗎?」安朵挑了挑兩道秀眉。「爸爸看到居之樣大哥來,還說要加菜……」
「餞什麼行?又不是菜鳥出隊。」安秦對妹妹揮揮手。「去叫老爸不要忙了,我等會兒還要回組織裡。」
安朵頷首,靠向桌邊,對靜靜吃著餐食的佟綺璐微笑。「要不要加點水?爸爸要我問你甜點想吃什麼?」
「要喀啦喀啦布丁!」小傢伙專門偷聽人講話,回答得比誰都快。「要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他說的是焦糖布丁,每次他吃這個,安爺爺會幫他放一根破冰船造型的布丁叉,讓他吃起表覆薄脆焦糖的布丁,像是破冰船開過荊棘海最北的外海海面。
「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三個!」小傢伙強調。「媽媽的、我的,還有阿姨的——」指指佟綺璐,他可沒忘記和誰來用餐。
「綺璐!」居之樣這一刻才有心思注意其它人。
佟綺璐放下餐叉,站起身。
「吃飽了?」安秦接過妹妹手裡的水,把佟綺璐的水杯加了八分滿。「再坐一下,甜點馬上來。」把大瓶子還給妹妹,催走她。
佟綺璐點頭問候,說:「之樣學長、安秦學長,對不起,我跑了回來,讓你們忙亂——」
「說這什麼話——」安秦搖首打斷佟綺璐。「罄爸原原本本的意思,就是不贊成你去——」
「你該放個長假。」何蕊恩插嘴。「和那男人離婚,讓他去成就他的救世救苦大業,我們女人該找個溫暖熱情的地方,好好放縱一下……」
放縱什麼呀?居之樣聽著妻子的女人建議,無言以對地朝天吐個大氣。
「趕快把你妻子帶走,她說你在床上不是廢物,你就趕快帶她回家吧——」安秦大掌一拍居之樣的肩,低聲咬牙在他耳後提醒:「她正在教壞綺璐,你想亞傑回來跟你算帳嗎?」
「夠了。」居之樣抹臉,調調眼鏡。「蕊恩,我們回家了。」抱起兒子,他牽住妻子的手。
「誰要跟你回家?我要吃甜點!」
「爸爸,我還沒吃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
妻子和兒子同時抗議。
「外帶回家吃——」居之樣對兒子說,再轉向妻子。「在床上吃。」語氣幽沉堅定,唇吻了她來不及避開的小嘴一下。
何蕊恩恍了恍,丈夫已將她拉走。
安秦目送那一家三口離開,搖頭失笑。
「安秦失笑。」佟綺璐挪開椅子,出聲道:「我也該走了。」
安秦回眸,看著她神情寧和的臉龐。「有吃飽嗎?」
佟綺璐點頭,拿起賬單。
「這餐我招待。」安秦把賬單取過手。「我叫他們幫你把甜點打包,每種都帶,回家泡杯熱茶,聽個音樂,好好休息,享受下午茶。」
「謝謝你,安秦學長。」佟綺璐說。
「別跟我客氣。」安秦轉身移腳。
佟綺璐跟著安秦走往櫃檯前的等候小廳,美眸看著安秦背影。「安秦學長……」欲言又止好半晌,她開了口。安秦回首。她才說:「你和亞傑會合後,請告訴他多保重身體。」
安秦眸光沉閃,笑了起來。「你別擔心他,照顧好自己就行。真想像蕊恩說的那樣去度假,就先去吧。留訊給亞傑,他自己會找到你。」他請人把她的外衣取來,裝好一盒點心,親自送這個小學妹走出EyeContact。
想想,這是她第一次在EyeContact用餐。佟綺璐走在堤岸人行道,一路上,沒下雪、沒起霧,她猶記得好久以前,丈夫曾將車開在崎嶇難行的河畔歧路,經過這兒,他說要找一天帶她來用餐。他們一直沒來,因為婚後,他們只願膩在家一起做飯,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
走著走著,眼睛又覺濕寒,她真該像何蕊恩母子那樣戴副墨鏡、護目鏡。佟綺璐揉揉眼睛,前往「等待太陽」買要買的電毯和墨鏡。
回家時,陽光跟著造訪。在她打開玄關門、摘下墨鏡對向客廳落地門那刻,光燦充盈了她黯淡的雙眸。猶若著了魔,她看見了那幢陽光中的愛德華式別墅建築,一對父母和他們心愛的女兒,在屋前露台喝著下午茶。
真是著了魔!她手中的物品啪地掉落,她快步走進書房裡,取了紙和筆,留了訊,像何蕊恩講的那樣,離開寒冷的荊棘海,到溫暖熱情的地方,度長假。
☆☆☆☆☆☆
好長的一個假!
世界怎能如此和平?
「等待太陽」的冰水池,岸畔上,一排熱帶沙灘躺椅,躺著一個一個身材修長、結實的八塊腹肌猛男。他們穿著面料短少的泳褲,眼睛戴著墨鏡,接受旅店人工日照的洗禮。
「你們——」太陽眼鏡鏡面照映兩隻光中繞蕩的青色飛鳥。「會不會太悠閒了?」開口的老爹已是半退休狀態,卻無福過著含飴弄孫的天倫樂日子。
「罄爸,幹麼這樣……」寇希德坐起身,一手拿過躺椅旁插了小洋傘的菠蘿水果盅,一面吃甜品,一面說:「我們可是好不容易從激烈的戰火中特地跑回來幫你祝壽,你不高興啊?」
「去沒幾個月,就溜回來,別拿我當借口。」杜罄長指挑挾在一旁煙灰缸上的雪茄,抽了一口,煙霧騰騰中,說起話來幽幽邈邈。「你們幾個啊——沒一個成事,都是失敗者,幸好你們的學弟們個個青出於藍、幹勁十足,比你們敢衝鋒陷陣——」
「拜託——罄爸,他們是我們教出來的,我們是你教出來——」
「渾蛋!就耍嘴皮子高竿!」杜罄斥罵寇希德。
「你教的。」寇希德又一句。
杜罄呼地朝寇希德俊臉吐白煙。
「咳……罄爸你太缺德了!」寇希德嗆咳地道。
杜罄爽快地大笑。「我是慈善家,最不缺德——」
「罄爸。」居之樣出聲,打斷杜罄的嗓音。「我在想,以後出隊純粹由高級數學員帶領,這麼一來可以訓練學員們獨當一面,學園裡等著受教的低級數學員,也不至於因為我們師長出了隊荒廢學習——」
「贊成!」寇希德附和得超級大聲。
「我也同意!」好久沒回來放假的路卡諾,從躺椅彈起身,舉雙手大讚昔日大學長居之樣的好頭腦。「居哥好樣的!早該如此了——」
「什麼早該如此?」杜罄大掌一握,折斷抽不到一半的雪茄,佯怒。「這是男子漢該有的想法嗎?」
「我什麼都沒說,你們有決議,我照做就是。」路卡諾閉嘴站起,拿下蛙鏡,大跨幾步,跳進冰水池裡游了起來。反正他年紀最小,就算已經升了師長,還是得聽「哥」輩們的話。
「我也贊成之樣的想法。」一般時候慶不多的莫威廉啟動金口了。「我們出隊時,安平她們一人的教學工作量變兩倍、三倍,更別說還要負責醫學部對外診療的工作,加上研究船出海採集,根本忙不過來——」
「就是這樣,才害得你們一直說要結婚都沒結婚?我們送的結婚禮物你們收了多久了啊?」安秦一問,有人笑出聲來。
「一直說要結婚的,連禮物都收了,就是沒結婚,從沒聽說要結婚的,什麼禮物都沒收到,就閃電結婚;一直鬧要離婚的,離婚協議書都不知道拿幾百次了,就是沒離婚,從沒鬧過離婚的,隨便拿張紙,就閃電離婚!」寇希德繞完口令,哈哈大笑,墨鏡往下拉到鼻頭,眼睛瞪瞧躺在莫威廉與居之樣之間的松亞傑。
松亞傑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頭也沒偏一下。
莫威廉繼續表達被打斷的意見。「我們的組織需要一套制度——」
「你和安平連個結婚制度都搞不定,還在跟我說什麼制度。」杜罄搖頭笑了。
「罄爸。」居之樣又道:「這事我會完善規劃。再說,這幾年便服生有增多的趨勢,只靠安平她們幾個女師長實在不夠,我想,我們師長的責任就是把學員教好,讓他們可以完全獨立出隊,所以,訓練這一環,是最重要的。」
「總而言之,你們是想要過普通上班族男人的生活——早上來組織教課,下午回家陪妻子孩子——對吧?」杜罄說。
安秦首先答腔。「我沒有妻子孩子,但我覺得單純的教課生活也不錯,沒課我還可以幫幫老爸餐館的忙,罄爸,你知道的,我爸很希望我回家守業——」
「那你就好好幹,多賺些錢支持慈善。」
安秦一笑,沒再說話。一旁的寇希德與莫威廉閒聊起來。居之樣把臉上的墨鏡換成半片式近視眼鏡,坐起,啟動椅邊白色圓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開始排起師長們往後授課的數據。
杜罄手臂一伸。飛翔的青鳥停降在他腕上。他摘下墨鏡,用鏡柄搔搔它的喉部。
青鳥嘎嘎啼了幾聲,伏低胸腹,要休息了。
「有結論了嗎?」路卡諾游了幾趟,爬上岸,坐回自己的躺椅裡。
「卡諾——」杜罄點他的名。「你知道罄爸為什麼要創立慈善組織嗎?」
「嗯?」路卡諾停止撥濕發的動作,印著蛙鏡痕跡的俊臉呆了呆。「你說什麼?罄爸。」
杜罄喜歡這鼻樑斷過,動不動露出愣神表情的單純小輩。「卡諾啊——我說,你有沒有聽過偉大的愛情故事呀——」杜罄拉長語調,講起故事來。「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富豪公子哥愛上戰地女醫師,他放棄繼承家族醫院的機會,為愛走天涯,到醫療落後的地方陪他所愛的女人行醫,後來他們結婚了,在戰地辦了一個寒酸的婚禮,沒有婚紗沒有宴客,婚後沒有蜜月,只有醫不完的營養不良小孩。有一天,女醫師抱著一個死於飢餓的孩子告訴她丈夫,如果是在沒有戰爭的地方,他也可以健康成長,有個快樂的童年……唉……」歎氣,喝口水。
「後來呢?」路卡諾果然是個單純的傢伙。「趕快講啊,罄爸——」拿走杜罄的礦泉水,他逼催著長輩。
杜罄戴上墨鏡,躺著往下說:「男人對那種母性的哀傷沒什麼感覺,直到女醫師面臨難產,不擔憂自己還擔憂孩子,說無論如何要讓孩子在安定的地方成長,他才知道妻子為什麼要一直待在戰地醫療孩子——她太愛小孩,最後也因為太愛小孩而死。難產——在醫療先進的地方,她絕對不地因為這樣送命。可惜還來不及將她送達丈夫家族先進的醫院,她就嚥下最後一口氣,遺願是希望丈夫讓孩子成長在沒有戰爭的地方——真是女人心海底針,明明不只一次說那種話,她還是離不開戰地,直至臨終。」
好悲傷的故事。路卡諾抓抓頭,也戴起墨鏡,躺下,望著人工日照光源處。「那個男人是你嗎?罄爸——」愣頭小子霎時變機敏。
杜罄沒有回答,只說:「所以啊,我們男人應該給女人過安定的生活——」完全跟故事脫離了。
感動太短暫,路卡諾猛轉不爽。「我是說,後來、後來的發展!比如成就了罄爸成為慈善大家,因為妻子的死跟戰地醫療缺乏有關,後來罄爸就投入所有家產為改善戰地醫療做慈善——」
杜罄哈哈哈爆出朗笑。「卡諾,你可以負責編寫『無國界慈善組織傳』——這事就由你負責好了!組織要有制度,我們便從這兒開始!」他鼓掌,一副期待口吻。
「什麼啊……」路卡諾被搞昏了。難道這就是『哥』們和罄爸決議出的結果?他扒抓著頭,喃喃自語:「我只是想知道後來——」
「後來,」一直讓人以為睡著了的松亞傑忽然出聲,好心地把故事說完。「後來罄爸帶著他兒子去掃他妻子的墓,撿到一顆鳥蛋,孵出一隻青鳥,罄爸從此把鳥當成他妻子的化身,得到了永遠的幸福,真是可喜可賀。」這故事從他父母結識杜罄以來,他已聽過不下百次。
「什麼!」路卡諾跳了起來,驚訝地喊道:「原來老大是只母鳥啊!」
「卡諾,別吵!」寇希德叫道:「我正在跟阿莫、安秦說那個夏爺爺的美女孫女找我們出海賽帆船的事——」
「我也要去!」路卡諾瞬間轉移了焦點,參與感興趣的討論。「是那個上次和我們一起去冰潛的嗎?她不是回溫暖的家鄉了嗎?」
「什麼家鄉?她說她是在這裡出生的,她的家鄉和我們一樣!」寇希德語氣頗得意,與美女同家鄉,令他莫名開心。「亞傑要不要一起來?」這可是撫慰失婚心情的最佳良藥!
松亞傑站起,仰頭,摘墨鏡,光源照得他渾身發亮,他說:「我的人生出現歧路——我要去海洋考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