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她時,他嘴裡哼著〈A Thousand Kisses Deep〉,腦海裡浮現的是一張越戰照片。他無以明瞭衣不蔽體、表情哭喪吶喊的奔跑女孩出了什麼事,但是女孩後方的幾名武裝士兵,教他渾身不舒服想吐,一股燒灼熱流湧過胸腔,滾冒至喉頭,像岩漿要衝爆火山口。
他緊急踩煞車,換來後車廂一陣叫罵。他沒時間理會乘客是否撞傷,打開車門,往下跳,在黑魆魆的暮色裡快跑。
土石道路兩側,炮彈轟炸過的痕跡隨著冽風遞嬗,田野太暴露,無一處藏身所在。天空已經沒有下蛋的殺戮大鐵鳥,樹林中的暗悚步伐聲替代追擊。戰爭仍持續著,國際援軍發動新戰役,把戰線拉到城區,要解救被叛軍圍困的首都。這些天好多流民難民撤到郊區來。有幾則消息傳出,那些維護和平的士兵用食物誘騙飢餓無知無助的少女,當然,有些甚至連誘騙都不用,乾脆玩起野蠻狩獵遊戲……這場戰爭扭曲了人性,維護和平是天大的諷刺!
他以吼聲唱歌。
奔跑的女孩聽到了他,直直跑來,跑進他懷裡,瑟瑟顫抖。「救……救命……」她看見他戴著紅十字臂帶,氣喘吁吁地發出細弱嗓音。「救救我……」
他扶住羸弱嬌小的身軀。「……the odds are there to beat——」音調停歇,目光自女孩沁濕的臉龐抬移,冷冷地、狠狠地瞅望逐步接近的武裝士兵。
他們的軍服標示著橄欖枝徽飾,鋼盔下的臉容一式邪佞,早忘了身為特殊部隊的紀律和使命。
「醫療團的小兄弟?」其中一個挑唇嗤笑地對著他道:「我們今天送了很多傷患到醫護營,你怎麼有時間在這兒閒逛?」
回以相同的笑容,他說:「你們呢——維和部隊的大哥們?」沒人聽得出深隱的冰寒。「做什麼全副武裝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他的語氣漫不經心得像在與老朋友聊天。
軍人們哼哼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隨身糧包。「我們只是要給她巧克力和麵包,怎知她一直跑……」階級稍高的傢伙斜咧嘴角,說得一口博愛。「最近很多像她這樣的孩子餓死在路邊,我們是好心接濟她——」
「果然是維和部隊大哥們的風範。」他陪笑,打斷這些遺忘本分的軍人,逕自往下道:「不過這女孩似乎有點發燒,也許感染惡疾……各位大哥不知道最近有傳染病在蔓延嗎?」
軍人們神色一閃。「有這個消息?」仍有質疑。
他回答:「前幾天,醫護營死了十七個非傷患,我們的研究人員採集檢體化驗,緊急進了疫苗,我和同伴今日正好從港口接運疫苗要回醫護營,目前這一帶注射過疫苗的,就只有我和車上的同伴——」
「是嗎?」軍人收起嘻笑態度,槍桿對向女孩。「這個難民小鬼交給你們帶回醫護營——」
「當然。」行個舉手禮,他旋身,大掌牽握女孩,快步行走。
女孩跟不上他,跌頓了幾次,小手不敢放開這個戴紅十字臂帶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好人。「謝謝……」費盡力氣地說了句,她雙膝落地,再也走不動了。
「撐著點兒。」他將她拉起來。「車子就在前面——」
她只看到落日後的黑暗,喘息越來越急促,搖著頭,連話也說不出了。
「亞傑!」被他拋下的同伴與他默契良好,一發覺異樣,機伶地離開後車廂,接替駕駛,在他最需要的時刻,開著貨車過來。
「安秦,這女孩發高燒,病得不輕,我和她坐後面。」他抱起女孩,繞過燈大亮的車頭,進入堆滿藥品貨物的後車廂。
車子開始移動,他聽見擋風篷外,剛剛那群人高聲喊道:「小兄弟,你們可別做出犯罪的事——」
「我們跟軍人一樣懂紀律。」他的同伴揚聲回道。
引擎轉速提高,車子遠離了戰地曠野,進入鬼氣森森的樹林。
「亞傑,」同伴安秦打開小隔窗,自駕駛座遞來水壺、手電筒、簡易急救包。「先看看她的身體有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我知道。」他接過東西。「那幾個傢伙,我記下了。」如果女孩受了大傷害,他清楚找哪個單位算帳。
「最近這種事很常發生,早上,罄爸才要我們多注意。」安秦關上窗,讓他開始進行簡單的驗傷工作。
手電筒射出光芒的剎那,女孩震了一下,驚嚇地曲起側躺的身子。
「別害怕。」他把手電筒固定在小隔窗上的扣架。「我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的人員——」
「無國界……」女孩呢喃,轉動頭顱,迷濛雙眸映著他白色貝雷帽的青羽繡飾。「無國界……」
「對。」大掌往女孩的額頭撥開她濕涼的劉海,他說:「我叫松亞傑。你不用害怕,沒事了。」
女孩點點頭,疲累地閉上眼睛。「我……」嗓音細如蚊蚋。「得救了嗎?」
「沒事了,別怕。」松亞傑再次保證,就著微弱光源,檢視她的身體狀況。
她臉上沾覆了塵土髒污,他掏出布巾幫她擦拭,發現她端麗的鼻樑輕微凍傷,唇也乾裂,像大部分戰亂中流離失所的難民一樣,她過瘦,胸骨分明,肌膚因發燒不斷沁汗。他餵她喝水、吞下一顆退燒藥,在看得見的外傷消毒上藥,拉好她敞開的衣襟。
她囈語:「好冷……」
這地方日夜溫差大,太陽下山猶若進入嚴冬,一般人受不了,對他來說卻不及荊棘海十分之一冷。松亞傑摸摸身上的短袖襯衫,環視週遭藥品箱,找不出任何御寒被毯。
「好冷……我會不會死……」女孩張眸又合上。
「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松亞傑輕聲細語,把她摟進懷裡,大掌摩挲她的肩背。「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企圖分散她難受的感覺。
女孩貼緊他溫暖的胸膛,雙唇動了動。「綺璐……」
「綺璐——」她的名字,他聽得很清楚,再問:「你幾歲?」
「十三。」跟這場漫長的戰爭相等。
松亞傑沉了沈眸,撫著她的髮絲。「綺璐,你和家人走散了嗎?那些軍人——」他小心地探問:「讓你感到害怕嗎?」
她搖首,沒說話,片刻過後,松亞傑聽見脆弱的抽泣,更加將她擁緊。「沒事了、沒事了——綺璐——」他不再提問,昂高臉龐,盯著手電筒光源。他希望她沒遭傷害,但他不確定——
這場十三年的戰爭,目前沒有結束的跡象,原本還算平和的首都,不久前也烽煙四竄,反叛軍在各國下令撤僑的日子全面攻進第一大城,展開連串轟炸,聽說死了很多外僑,首都的機場、港口全被反叛軍接管封鎖,他們拒絕談判,國際援軍營救使節與僑民,困難重重,每天都有重要人士被暗殺……
那個九月初的傍晚,她不知道闖進家裡的是哪一方的軍人,或者是強盜,只知道母親匆匆上樓,說父親已經死了。母親牽著她走密道從後院離開家門,她看見鄰居家——某國大使宅第——已陷入火海。母親拉著她一直跑,槍聲在她們後面鋪天蓋地地接近。過了一座橋,母親實在沒辦法了,就把她往橋下推,她落水時,聽到橋上的槍響和女人的慘叫。
湍急的水流衝去了恐懼與知覺,她忘記哭泣,臉龐全是冰冷的河水。將她從河裡拉上岸的是一群難民,他們拿走她身上早已毫無意義的寶石項鏈,讓她跟著他們逃難,直到她落單,被那群武裝人員碰著——
她的雙腳由於過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蓋也有跌倒造成的擦傷……
松亞傑閉眼,伸手關掉手電筒,心想,回醫護營後得讓師長們幫綺璐做更精確的診斷。
佟綺璐被松亞傑和安秦帶回無國界慈善組織駐紮的土木結構矮平房聚落,這地區原是個小村鎮,週遭有稀疏樹林、平原農地,經歷戰亂成了半廢墟,居民跑光了,無國界組織進駐後,修整為戰地醫護營。急診間位在幾幢木屋圍合的中心廣場,本來露天的環境搭遮厚帆布天頂,提供急症傷病患於此接受迅速診療。他們回來時,這急診間裡吵吵鬧鬧,不斷有人淒慘哀號,聽說,有幾台載運難民的卡車被炸翻,傷者無數,組織成員已經從早上忙到日落。
燒焦味、血腥味、藥水味飽脹在青灰色的雜亂光影中,一幕幕隔簾裡,每張簡易診療床或行軍床均躺臥傷患,不少傷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療。
安秦眉頭皺凝,頗無奈,瞧一眼抱著佟綺璐的松亞傑。「沒有床位。」這女孩發燒,他們也不能把她隨便放在地上。
松亞傑旋足,離開急診間,走過三幢人滿為患的病床房,進組織人員的休息木屋。
「你們回來了?」
一進門,門後古典鍛鐵籠裡的鳥兒拍翅怪叫兩聲,一個小傷患坐落臨牆的桌前,克難地在這醫療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額傷縫合。
「現在還不能休息。」很會聽腳步聲辨人的師長杜罄,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他們兩個小輩。「亞傑、安秦,喝過水後,馬上去支持——」
「罄爸,我們撿到一個女孩,她可能遭到嚴重的傷害。」安秦打斷杜罄的指派,走到與方桌一臂距離的小床鋪,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親過來。」松亞傑將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佟綺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動作,要去把隊上兩名女醫師之一的松亞傑母親找來。
「你母親和你父親去了十哩外的難民營集中地,順利的話一星期才會回來,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陣子。」杜罄處理好小男孩的額傷,離座,跨步站到床邊。
受傷的小男孩跟著靠過來,一個沒注意,踩中松亞傑的鞋尖。
松亞傑低頭看小男孩。小男孩兩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綺璐。
「很眼熟……」杜罄脫掉口罩、手套,撫著下巴短鬚。「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女孩——」
燈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沒被蒼白膚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細緻,雖有因戰爭逃難造成的傷跡,看起來仍像玻璃櫥櫃裡蕾絲、絹織物繁複繚繞的洛可可風陶瓷娃娃。
「她跟亞傑說她叫綺璐,十三歲。」安秦對著師長報告道。「罄爸,你真的見過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會說這話。」女醫師蘇影桐開門進屋,本是來看看老是偷懶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處理好小男孩的傷,沒料到兩位學生帶了傷患回來。
「我已經把他的傷縫好了,瞧——」杜罄一聽見蘇影桐進來,馬上抓著小男孩轉身等她驗收。
蘇影桐直往床邊,探看床上女孩狀況,直接下令:「安秦、亞傑,把她移到我房裡——」
「是。」安秦答道。
松亞傑伸手抱起佟綺璐,挪腳,這會兒,換他踩到小男孩,他反應快速地移開。「抱歉,不痛吧?」視線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著佟綺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對住松亞傑的雙眸,猛地低頭,轉身衝往屋外。
門砰地關上,大人面面相覷。
「看吧,能跑了!」杜罄對著蘇影桐指指門。
蘇影桐說:「你最好把他找出來補劑破傷風。」
杜罄攤手點頭,戴好貝雷帽。「我肯定見過這個女孩——我會想起來的。」出門前,他朝蘇影桐咧齒一笑。
蘇影桐花了近一個半小時,檢查佟綺璐身上內內外外,確定她只有皮肉輕傷、感冒、脫水、營養不良,並無遭遇安秦言下臆測的嚴重傷害——這結果,讓松亞傑莫名地鬆了口氣。
坐在床邊,睇望佟綺璐,松亞傑有些明白為何蘇影桐要他在這兒照護。
「松亞傑……」佟綺璐睡得很不安穩,偶爾會睜開眼睛,正確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亞傑——」
「我在這兒。」松亞傑看著她的眼,響應之後,她才會再次合眸。
月色蹣跚越過窗欞,這次,佟綺璐像是疲累至極地深睡了。松亞傑正欲起身去拿些熱水,就見虛掩的房門外探進一顆頭來——
是那個額頭受傷的小男孩。他偎在門邊,縮了縮肩,怯生生地瞄著松亞傑。松亞傑瞇細雙眼,慢慢站起,走過去。
「你打過破傷風了吧?」松亞傑壓低嗓音,咧揚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對小男孩說:「那個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要進來看她嗎——」
小男孩兩手一伸,強拉松亞傑出門。幾分鐘後,松亞傑獨自回房裡,聽見佟綺璐在叫他。
「松亞傑……」
松亞傑走往床邊,說:「我在這兒——」
「嗯……」佟綺璐眸光渙散對著他。「我剛剛看不見你……」
「天晚了,氣溫低,我剛去關房門,免得你冷。」松亞傑欠身,將被子蓋至她脖頸,摸摸她額頭,方要收回掌心。
「別離開……」佟綺璐伸出紮著點滴針頭的柔荑,抓住他。「別離開……好嗎?」
松亞傑頷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綺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閉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眉頭緊蹙的睡顏,久久,她沒再睜眼,他也閉合雙眸,躺靠床頭架,聞著她身上傷藥氣味,提動唇角,輕哼起歌來。
優雅、安詳而深邃的歌聲,陪她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夢境暫歇。
好長一段日子了,佟綺璐無法放心睡覺,那個火燒的傍晚彷彿時時存在她閉眼之間——母親在橋上淒厲的慘叫,冷得像冰,凍結她的淚水,這淚水終於在這個沒有戰爭的夢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將她漩繞的河水,潺湲無絕。
狠狠地哭了一場,醒來時,佟綺璐的淚干了。夢是她的解藥劑——這陣子逃難帶來的驚怖消弭大半,張開的雙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輕旋的綠色羽毛,她微轉頭顱,見著松亞傑坐在窗軌。正確來說,他是臀靠窗軌,交迭的長腿斜杵地面,意態閒適似畫。他左肩停著一隻長尾青鳥,不動的樣子像是他那件綠衣衫的特別配飾,背襯窗外的藍空白雲。
天亮了,有那麼幾秒鐘,佟綺璐不認為這兒是戰地。
「嘿!老大!」松亞傑肩上的鳥兒鼓動翅膀飛出窗外,他轉身朝外喊道:「你要飛哪兒去?隨時有空襲!」
他的歌聲停止了,她也徹底醒了。現實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獄上一層——
父親常說他們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頭叛軍打爛大半城池,他們依然可以悠閒看電影聽歌劇,外交官們天天參加社交酒會,夫人們身上穿著巴黎最時尚的高級訂製服……佟綺璐記得父母出事的前幾天,家裡司機載她經過首都最有名的百貨公司,她看見櫥窗新一季男裝就像松亞傑此刻的模樣,只差那男模特兒肩上是把火箭筒。這世道亂糟糟,流行發戰爭財。
國內軍需工業分子蠢蠢欲動,政府正在研議是否派兵,這頭已有人員遭綁架,沒五天,荒野兀鷹圍食身首異處的外交使節屍體畫面,成為國際新聞頭條。
都說激進派叛軍展開報復行動,戰鬥機突破空防,轟炸首都虛幻光譜,天堂與地獄毫無差別。
佟綺璐嬌麗的臉蛋已無稚氣,也不見少女輕愁。松亞傑回首看著她沒有情緒的表情。
「嗨,綺璐,你醒了——」他走近床邊,撿起落在她枕畔的綠色羽毛。「老大是我們組織的吉祥物——你怕嗎?」突然問。
佟綺璐盯著他,沒說話。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區考克的﹃鳥﹄,從此變得很怕鳥,你呢?綺璐——」
柔緩、安沈的男中音喚她的名,佟綺璐下意識撐肘欲起身。松亞傑扶她一把,讓她靠臥床頭,他坐在她旁側,托著她的手,檢查點滴針頭。她靜看著他,他們視線交凝。
「我沒有離開,你聽見我唱的歌嗎?」他伸出修長的指,碰觸她顫動的睫毛。「別害怕,綺璐,你現在很安全,我保證——」
一顆眼淚無聲地自清絕的美眸滑落。
「這是荊棘海藍寶石,」松亞傑的嗓音持續著,他放下停在佟綺璐眼前的手,探進黑色行軍褲口袋,取出一條項鏈。「它還有另外兩個名稱,叫做荊棘海冰藍石或九月石,很稀有,聽說無國界週遭國家的父母們竭盡一生所能,就是想為他們的女兒們準備這個珍寶當嫁妝——」他撥撩她曲鬈的長髮絲,把項鏈戴在她頸上。
「這是傳家項鏈,」佟綺璐斂下臉龐,噙淚低語:「爸媽說他們一輩子也捨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動胸前的寶石垂飾,鉑底座刻印的「佟」姓還在——
「那就別讓它成為任何男人的財產。」松亞傑手臂虛環著她,長指在她頸後把項鏈扣實。
佟綺璐仰起臉龐,幽幽眄盼松亞傑。她想說,家已經消失了,傳家項鏈哪還有意義?她像一縷孤魂,再也沒有人捨不得她什麼。
別理她,她走不動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項鏈,難道不該照顧她,她在發燒,我們應該照顧——
照顧?巴爾,你在說什麼?這是逃難,換做是你沒法自我照顧,我們一樣丟下你!不要濫施同情心!我們的人在前線已經死了多少,你知道嗎!她是外國人,今天會有這樣的下場,要怪她自己國家政府派兵的舉動,我們誰也對她沒有任何責任!這是戰爭!你懂不懂!
「巴爾說他好不容易從同伴手中拿回這項鏈……」大掌捧起佟綺璐翻動項鏈墜頭的右手,松亞傑看著她手心中央光澤閃熠的寶石,道:「他要我代他跟你說聲抱歉,並且請你原諒他們。」
記憶是把殘酷的刀,抵在頸後,逼她面對現實。佟綺璐別開依賴在松亞傑臉上的視線。「他們說的沒錯,這是戰爭,」她對著窗外,嗓音小小地、毫無期望地喃語:「誰也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亞傑,綺璐醒了嗎?」在這戰地醫護營不時興敲門,安秦幾乎直闖而入,即便這是師長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說他想起在哪兒見過綺璐了——她是無國界鄰邊國家外交官的女兒,罄爸幾年前去他們國家簽約租藉機場時,在宴會上見過——」
佟綺璐轉回臉龐來,看著進門的安秦。
安秦語調頓塞,靜了一秒,抓抓亂雲一般的中長髮,走到病床邊。「你醒了,感覺怎麼樣?」他說著,查看一下她的點滴針頭。
「安秦——」松亞傑退到窗邊,倚坐窗軌,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將佟綺璐的手收進被子底下,直起軀幹走向松亞傑。
松亞傑一掌搭握安秦的肩,兩人默契轉身。松亞傑指著窗外,說:「老大剛剛從這兒飛出去——」
安秦驚怪地睜大一下雙眼。「你怎麼讓它飛出去?之樣收到的情資——」
「是你讓它飛出去,安秦——」松亞傑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來給我,順便把它從值夜室的籠裡放出來……」
安秦皺眉。「我會把它找回來。綺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輸液了,讓她吃點流質食物——」
「我知道。」松亞傑勾揚一邊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樑。「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換藥工作那麼忙,還要施打疫苗,多留點人手。」安秦解開肩帶壓扣的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門口。
外頭稍稍起風了,松亞傑關掩窗扉,回頭瞅著躺回床被裡的佟綺璐。「你還想睡嗎?綺璐——」
佟綺璐搖搖頭。「我不知道……」不知道該去哪兒……眼睛一閉,想睡,但她知道自己無法安穩睡。
「我帶你去吃點東西。」松亞傑往床邊坐,撕掉她手上的膠帶,拔針。
佟綺璐轉過頭。「你們會把我送走嗎?」坐起身,把腳往床下放。
她的腳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有些地方還貼纏著繃帶,鞋子早在逃難時丟失了。松亞傑注視著那細小的趾尖,在她要觸及地板時,說:「你留在這兒——」他把她的腳移回床上,蓋好暖被。
「你留在這兒,綺璐——」這話彷彿為她的生命指了一個方向。
佟綺璐眸光隱顫,瞅著松亞傑,轉不開視線。
松亞傑也看著她,然後,他將頭上的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幫你把食物拿來,你留在這兒等我——」
「好。」她低垂臉龐,手摸著白色貝雷帽的青羽徽飾,嗓音沙啞地說:「松亞傑,謝謝你。」
連續好幾個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們沒讓她像其它難民一樣——傷病好轉,就前往收容村。師長級人物杜罄試圖聯繫她的國家單位,可惜毫無回音,據說是通訊全面遭掌控,難以真正傳遞。
「別擔心,你的國家沒法庇護你,我們無國界可以給你依靠。」杜罄說。
無國界是最安全的,沒有軍隊會攻擊無國組織,即使空襲警報天天來,那些大鐵鳥低飛而過,嚇嚇人罷。
嗡嗡聲特大。又是午飯後一刻鐘,佟綺璐提著水桶,踏出大廚房後門,要到平原農地的灌溉渠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離,一架戰機壓掠農地邊上的樹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線竄升,猛地,轟然巨響從林子里拉爆一朵沖天灰雲。
警報尖鳴持續著,爆炸聲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陰暗,煙塵瀰漫。幾幢稍高的房子屋頂起火燃燒,有人恐懼地喊著「真的來了!這次真的來了!」、「無國界也不保險,大家都會死!」……
「進避難室!進避難室!」
這次,不避不行,畢竟這本就是真戰爭,不是演習,好幾架戰機在空中追逐,哪管下頭每個屋頂都有大大紅十字。
戴白色貝雷帽的男人穿梭在混亂中,不往避難室,聲嘶力竭引導驚慌、傷病的老弱婦孺。
松亞傑與往外擠攘的人影反方向,衝進大廚房。廚房窗戶全被震破,碎玻璃落得滿地,又一個爆炸聲近得像在耳畔,他反射地掩首蹲下、趴伏,感覺房子的地板在晃動,不,是整幢房子在搖震,後門開開闔闔,他眼睛盯著外頭火燒的平原農地。
「綺璐!」
那女孩傷病痊癒後,幫他們分擔些雜務,每天固定替孩童換藥量體溫,餐後總到外頭取水清洗餐具、補足廚房蓄水槽儲量。
洗滌台邊緣,堆棧的杯盤缽碗全掉在地板,松亞傑爬起來,沒讓溢出蓄水槽的水濺灑到。他衝往屋外。烏雲之上,空戰未休。
「綺璐!」他大叫女孩的名字。「綺璐!你在哪兒?」
起火的屋頂噴落赤紅星苗,他快步跳入水道,把頭縮進水面下,一個水桶順著水波流至他頭頂,他抓住水桶,嘩地站直身子,瞇眼望住水桶來向。
佟綺璐背靠水泥壁,和他一樣浸泡在水中。她的長髮濕了,胸口以下懸浮在水面,像海草,朝他漂繞。「松亞傑……」她叫出他的名字,眼睛在潮黑的水渠裡無比剔亮。「我在這裡,松亞傑——」
松亞傑跨大步,將她擁入懷裡,兩手緊壓著她。好幾個爆炸聲迫近,彷彿炸彈就在他們週身。
「不能待在這兒,太危險了。」水渠蓋遮蔽不全,火焰灰燼紛飛,落進水中,吐冒煙舌,水溫一度一度在升高,松亞傑攬護佟綺璐,雙腳於水中速行。
佟綺璐臉龐貼在松亞傑胸口,兩腿虛浮著,身子教他提抱著,她動了一下,他堅定地將她箍得更牢緊,幾乎弄痛了她。她沒叫出聲,只是閉上眼睛,把手環在他頸背。她的配合,讓他很快到達渠道暗階,爬上堤岸,穿過傾頹中的屋宇夾道,在避難室厚重水泥鋼門關閉前一刻,趕了進去。
避難室有四個區間,就在急診間地底下,可供兩百二十個人避難,現在連走道都擠滿人。松亞傑和佟綺璐坐在門後階梯,身軀相互挨貼著,空氣稀薄、混濁而散發著古老氣味。這場內戰打了十三年,在這之前,種族矛盾、宗教矛盾早在這個國家拉織一串錯綜複雜的百年歷史情仇,人民隨時有因應戰爭的心理,家戶、社區、村落市鎮皆有避難室,以為備而不用,真正進入地下,才知恐懼滋味。
一張張神情不安的臉孔,有的無聲流淚,有的冷汗涔涔,沒人敢講話,敏感爆炸聲響,大夥兒便縮擠在一塊兒。
「別怕,一會兒就過去了。」松亞傑在佟綺璐耳邊喃道:「你冷嗎?」
他們的身體濕透了,在這悶燠的避難室,並不覺得冷。佟綺璐仰起臉龐,額頭擦過松亞傑的下巴。他垂眸,氣息吹揚她的一絲劉海。她眼睛周圍浮暈淡淡柔麗的紅,頰畔也是。他撥開她的髮絲,俊臉上的水珠滴落在她兩根鎖骨中央凹處。她望著他沁汗的臉,想對他說她不冷,她身上的水不是渠道的水,而是與他一樣的汗水,他的體溫似暖流圍繞她,他們的肌膚隔著衣服黏貼著,一樣濕濕的。
上頭的爆炸響越來越大聲,彷彿整個急診間被炸飛了,她聽到他的心跳,芙頰靠回他胸口。他這時才感覺女孩不像初來那般,她現在每天和他們一起勞動、運動,身體質量指數提升了,營養不良的狀況改善許多,穿著蘇老師借給她的裙衫,儼然是個成熟小女人。他原本摟著她身子的手,輕輕放開,就一、兩秒鐘,長指悄然捲著她垂背的長髮。
警報很久之後才解除,急切重返地面的人群把他們給擠散了。佟綺璐站在急診間,找不到松亞傑。
「你們這些臭小子跟人家躲什麼避難室!」杜罄拿著擴音器站在人群裡,抓出一個個戴白色貝雷帽的年輕人。「怕什麼!你們罄爸我有先見之明,來這兒駐紮不都教你們把建物漆幾層特殊防火塗料,瞧——這帆布也防火……不用擔心,燒不毀、燒不毀的!」
硝煙味很濃,儘管幾個屋頂起火燃燒著,所幸火勢沒有蔓延開。
「亞傑!」杜罄叫了一聲。
佟綺璐視線順了過去,總算看到他的身影。
松亞傑正在聽取杜罄的指示,回眸一望佟綺璐的方向,像是不經意發現她在那兒般,挑了挑眉,然後,他做個手勢。佟綺璐立即明白松亞傑要她換掉濕衣服。佟綺璐低頭看著黏貼身軀的白裙衫,忽感臉頰烘熱,好像待在避難室太久缺了氧,頭昏昏的,手也不聽使喚,自行動作地撫著胸前潮濕的長髮,彷彿,連頭髮也發熱著。
這個混亂的下午,松亞傑和同伴投入滅火的工作,附近維和部隊派了水車過來,兩名軍官找杜罄密談。
晚餐過後,他們還在忙著修屋頂、窗戶,暫時用帆布和木板遮蓋那些破洞。
松亞傑不是很滿意地瞧著雜務儲藏屋修復的模樣,他停在長鋁梯上,下方的安秦站立於急診間帆頂遮簷外。
安秦一手扶著梯子對松亞傑喊道:「亞傑——不要在梯子上發呆,很容易出意外!」
松亞傑回眺一眼,嗤地扯扯嘴角。「怕我滾下去,你還不閃開點。」說著,他直接往下跳。
一個抽氣聲在他落地的同時響起。
「綺璐!」安秦轉身看著出現在急診間帆篷牆邊的佟綺璐。「怎麼了?」他問她。
佟綺璐盯著從高處跳下、沒事般挺直身子的松亞傑,搖頭。「你們還沒用餐,我把麵包和水送來——」
「什麼呀——今晚只有麵包和水啊?」哇啦哇啦的叫聲傳出。
「莫威廉和居之樣值日失職——」
兩個躺在暗處偷懶的傢伙被逮著了。
「你們沒把廚房修整好,阿莫和之樣沒法大展手藝。」安秦對著走下屋廊的失職夥伴——寇希德、路卡諾——說道:「小心罄爸扒你們的皮。我看他和那兩個軍官關在同一間屋子一下午了,心情一定很火,要是再知道晚餐只有麵包和水,他大概會殺人——」
「這不關我的事!」夥伴中年紀最小的路卡諾揉揉鼻樑舊傷痕,急聲撇清責任。「一切都是寇哥——他說廚房明天再弄——」
「卡諾,你耍什麼笨!」擁有一雙猛禽眼神般的寇希德,狠瞪路卡諾,大掌抓正頭上戴歪的貝雷帽,點指綠色輕羽標幟。「我們是慈善組織——慈善!懂嗎?罄爸哪可能殺人……」雙手搓了搓,兩指放進嘴裡,發出類似鳥鳴的聲音。
沒一會兒,青色長尾鳥拍著翅膀,降落在路卡諾頭上。
寇希德繼續說:「何況我們是為了找回罄爸的寵物——」
「對對對!」路卡諾接話,指指頭頂的鳥。「老大在進避難室的前一秒,飛丟了,幸好沒被炸死。」
「所以嘍——」寇希德聳肩,得意地說:「罄爸絕對嘉許我們!」
「這樣就嘉許你們?」安秦哼笑一聲。「阿莫和之樣被影桐老師叫進手術房老半天了,等會兒出來大概可以請求放假回荊棘海悠閒——」
「我也好想回去……」路卡諾哀怨地歎道。「我想念Eye Contact的美食——」
「不用想念。」寇希德拍拍路卡諾,下巴朝安秦一努。「Eye Contact的安小老闆不就在此。」轉折語氣,他對安秦說:「你多少有遺傳到你老爸的手藝吧——」
「有有有!」路卡諾搶著替安秦回答:「你忘了嗎?寇哥,之前在學園宿舍,安哥曾用簡單的罐頭做松露鵝肝燉飯給我們吃,滋味超棒的!」
「是啊,好像有這回事,我記得蝸牛湯味道絕妙……」寇希德長指敲額,挑挑眉角,一臉壞笑、奸笑地打量安秦。「廚房裡還有很多罐頭呢——我們就別吃麵包了,我和卡諾把烹飪器具搬到後面的農田,你用野炊的方式做些像樣的熱食——」
「你腦子動得真快。」松亞傑揚聲,露出諷刺性的笑容。
「做了一下午的勞力工作,你也不想啃硬麵包吧——」
「那倒不。」松亞傑打斷寇希德,走向佟綺璐。「我今晚就吃麵包。」
「是嗎——」寇希德竊笑起來,這才把注意力放往佟綺璐身上,撇撇唇。「Imprinting、Imprinting……天鵝寶寶、鴨媽媽……」瞥了眼松亞傑,他哈哈笑,拉走路卡諾和安秦。
「嘿,我沒答應!」安秦叫著,被兩個不啃麵包的傢伙連手拖遠。
三人形影一下模糊了。外頭照明設備尚未恢復前,僅能靠月輝看清現況。
「你不去嗎?」佟綺璐盯著松亞傑。
松亞傑摸摸頭上的礦工帽,按亮頭燈,光束直射她沈靜的臉龐,他探手從她提的籃子裡取出雜糧麵包,對住她的眼。「你也還沒吃晚餐?」
佟綺璐垂下臉龐。籃子裡只有兩個麵包,一個是他的,一個是她的,她根本沒有多準備其它人的。
他說:「你特地來找我吃晚餐,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佟綺璐點點頭,又搖搖頭。「對不起……」頓時覺得自己像在給人添麻煩,她退後一步,想要離開,卻是欲言又止地瞅著他。「松亞傑……」
「嗯?」松亞傑凝眄著她。他的眼神又讓她沉了下來,半晌,臉龐微微發熱,說不出話。他笑了笑,拿起麵包咬了口,說:「外面很冷,我們到值夜室裡吃——」
「好。」她輕聲回答,逕自快步往木屋走去。
松亞傑緩步行走於佟綺璐後方,帽子頭燈照著前方——少女在暗夜裡發亮的身影,使他覺得自己是個採探寶石的礦工。
杜罄知道現在不是悠哉抽煙的時刻,不過,就在三分鐘前,他送走兩位瘟神,所以,此分此秒,他是吐口悶氣,而非偷閒。
呼出冉冉升天的漂亮煙圈,杜罄站在木屋廊庭,瞇眼瞅看走來的大男孩和小女孩。
佟綺璐停在廊庭木階下,朝他頷首。
「罄爸,」松亞傑喚他一聲,問:「那些軍人有什麼事?」
杜罄注視著佟綺璐,表情深思。「亞傑,有事要你去辦,你跟我進來。」熄掉煙蒂,他轉進木屋門裡。
佟綺璐回首。「我在外面等——」風吹揚她的髮絲,連她的嗓音也在夜色裡飄飄蕩蕩。
松亞傑摘下礦工帽,往她頭上戴。「有些地方電力還沒恢復,很暗,別走遠了。」刺亮燈光這會兒環聚他臉周。
佟綺璐美眸對著他,安靜地頷首,待他走上階梯進屋,她便在屋外廊庭靠牆的長椅落坐。
窗縫洩漏談話聲。
維和部隊軍官帶來的消息指出,這場轟炸肇因於無國界組織處理事情失當。這個醫護營頻繁發訊給特定國家單位,叛軍懷疑國際援軍間諜窩藏,派出轟炸機。負責這一帶安全的維和部隊緊急出動戰鬥機攔截,兩軍在空中激戰,下面的人才得以逃過大劫。
「所以,我們應該感恩維和部隊的機敏——」松亞傑吃掉最後一口麵包,雙手環胸,漫不經心的三七步站姿,歪頭聽著坐在桌邊單椅的杜罄說明兩位軍官來意,一面插話。「罄爸是要我送謝禮過去嗎?我們應該送什麼?青春少女?」略帶譏諷地問。
杜罄沉沉瞪著他看。松亞傑低笑兩聲,他沒見過杜罄如此嚴肅。「罄爸,你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像我父親收集的骨董面具——」
「沒什麼好笑的。」杜罄直言。「他們的確要我把綺璐交給他們處理——」
「處理?」松亞傑皺了一下眉,神色跟著冷峻幾許。「什麼意思?」
「中都港口國際援軍的航空母艦指揮官是綺璐國家的海軍中將——」杜罄手指敲著桌面。「他叫佟奧罕,是佟奧希大使的弟弟——」
「綺璐的叔叔?」松亞傑沉吟。
「沒錯。」杜罄站起,繞過桌子,行至松亞傑身前,慎重其事地說:「維和部隊保證會把綺璐送到她叔叔身邊——」
「我不信他們的保證。」松亞傑回嘴打斷杜罄嗓音。
杜罄審視著這個十八歲男孩,一掌按住他的肩膀。「過不了幾年,我們現在做的事全得移交給你們,我記得你帶綺璐回來那天,急著找女醫師,事後,影桐是這樣告訴你的——別忘了身為醫療人員的專業,私人感情——」
「罄爸,」松亞傑再次搶白,道:「慈善難道不是一種感情?」他瞳眸深闇,斂下情緒。
杜罄靜了靜,沒做正面回答,只說:「我打算讓你與綺璐同行,明天一早出發,見著佟中將才能回來,你瞭解嗎?」
「我知道了。」松亞傑點頭,放下環胸的雙手,正身走向門去。
門外,佟綺璐戴著頭燈爍亮的礦工帽,坐在窗下的木架長椅,一聽見他走來,她就起身。
松亞傑跟在她背後,一步一步踩過階梯,離開休息木屋。
行至醫護營範圍外,田野林道餘存午後轟炸的混亂。地上彈片斑斑駁駁,反射她頭上的燈,她讀著那些碎裂文字。
「綺璐——」他慢慢地走,聲音幽沈徐柔。「綺璐,給我水喝——」
佟綺璐回過頭,目光閃顫,像要流出淚來。
「你提籃裡有水吧?」他說:「麵包太干,沒配著水,喉嚨真的不舒服。」
佟綺璐低嗚一聲,側身往空襲後的樹林暗路奔跑。松亞傑沒追上去,直到跳晃的光源靜止,他才走進樹林。
寒風霎然停止,樹林裡的飲泣少女臉龐冷定,不哭不笑,蹲坐在斷枝枯葉滿鋪的泥地。她拿出提籃裡的瓶裝水,說:「水在這裡。」
松亞傑在她面前坐下來。「謝謝你,綺璐。」他打開瓶蓋,喝了口水,看著她又從籃子裡拿出麵包和一根蠟燭。
「有些地方電力還沒恢復,蘇醫師給了我蠟燭,她說小心點用……」佟綺璐點亮蠟燭,插在麵包中間,雙手捧著麵包。「松亞傑,我想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許願嗎……」
松亞傑表情微頓,頷首,傾神聆聽著十四歲少女的願望。
她說:「你們要把我送走嗎?叔叔主張派兵害死了爸媽,我的國家沒法庇護我,無國界也不給我依靠了,我明天一定要走,是不是——」
「我會陪你。」松亞傑終於出聲。「綺璐,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
佟綺璐看了他一下,美眸垂合。「我想聽你唱歌——」
松亞傑哼起〈A Thousand Kisses Deep〉,他知道她喜歡這首他常唱的歌。這也許是命運……
她聽著,聽著他醇厚溫柔的歌聲,美眸映著燭光,許了第二個願望。「我想擁有一頂繡著青羽的白色貝雷帽。」
松亞傑解開制服肩帶下的貝雷帽,拿掉佟綺璐頭上的礦工帽,撥順她的發,將貝雷帽戴至她頭頂,實現她的第二個願望。
「松亞傑……」她嗓音打顫著,美眸盈水漾動。「松亞傑,我可不可以不要吹熄蠟燭……林子的路好亂,我怕我走不出去——」
「綺璐,不吹蠟燭,你的願望不會實現。」他停住歌聲,雙掌貼覆她捧麵包的手,凝視著她的臉。她戴貝雷帽的模樣好美,他輕輕在她額前落了一個吻,低語:「綺璐,生日快樂。」
淚水靜淌著,吹熄蠟燭前,她又暗許一個願,一個最大的願——
希望可以不要離開……
這年,她滿十四,他十八正往十九靠。
他們的人生確實如同曠世巨著,有戰爭、有分離,前途不定。他們走上佈滿變量的歧路,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彼此,想要重遇,必定是得行越海洋邊界、度過幾個寒冬炎夏。
松亞傑十分清楚,一旦把佟綺璐送至佟奧罕中將身邊,他們再見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是否能再見到被送往難民營的傷患,那些曾經待過無國界醫護營、令人憐憫同情的戰爭受害者,對他而言,單單是醫療實習經驗——在前往中都港口的路途裡,他如此告誡自己。
她卻說:「你會忘記我嗎?」
像魔咒一樣——寇希德用Imprinting形容他們——但他把它當成她的另一個願望,給了肯定答案。
「會。」松亞傑費了勁,才挪開膠著在佟綺璐臉上的視線。
佟綺璐默默低垂戴著白色青羽貝雷帽的頭,摘下帽子,還給旁座的松亞傑。
就在這個她生日隔天的低溫清晨,他們走出共同待了一夜的樹林,空襲後的景致灰冷冷,僅僅閃著赤紅警示燈的軍車最顯眼,像是沒吹熄的燭焰,預示她最大的願望不會實現。
維和部隊來了專車,載她往中都港口,這一路,他陪著她,只做到——陪著她。她知道,接下來,是分離。
往後,他繼續在世界各處戰亂地執行組織任務,她回到自己的國家過孤島生活。
車子經過一個一個檢查哨,開車的少校是佟奧罕中將派進維和部隊的聯繫官,昨天聽了兩名維和部隊軍官帶回去的消息,今早即刻行動。
「中將一直在找尋佟小姐的下落,他很擔憂你的安危。」少校很堅持,非得在最短時間內護送她回返。
越近中都港口,戒備氣氛越森嚴凝重,武裝士兵一一檢查出入人車,唯獨他們的座車通行無阻,直趨航空母艦泊靠的軍事碼頭。車子一停定,松亞傑戴上佟綺璐還給他的白色貝雷帽,開門下車,站在車門邊,沉沉睨著她。
「我們組織招收年滿十七的新生……」
佟綺璐抬眸,海風將薄陽中的影像吹模糊了,她只聽到他的聲音在說——
「無疆界學園很自由、無拘無束,生活樂趣多樣多貌,女學員全是個性大膽的美女——綺璐,三年後,你沒來,我一定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