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陳仕傑也知道這位老師,再加上向來少和人交往的陳意歡居然為了赴他的約第一次中斷他們的午餐約會,這樣推斷起來,應該是個重要人物。
「聽過蘇起嗎?」
「書法大師?」他當然聽過。
「嗯!小乖十歲起就跟著蘇老師學字。」
「學字?你指書法?」這下換周晉任驚訝了,他怎麼從沒聽說過?不管是蘇起的傳聞,還是陳意歡的言談之由!都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出現……陳意歡十歲起就跟著他學書法?
「當然啊!」陳仕傑狐疑地看他一眼。「小乖每天都要練足兩小時的字啊,你不知道嗎?」
才剛覺得這對夫妻感情不錯,周晉任對小乖很是用心,看來這下要打個折扣了,這麼重要的事,他居然不知道?
「我沒見她拿過毛筆。」周晉任回想,他所見到的陳意歡都是在臥室跟起居室裡,常抱著的是她的白色筆電,從沒有什麼跟書法有關的事物。
「她手上有筆繭。」陳仕傑再探,拿筆大概是陳意歡做過最「粗重」的工作,她那白嫩小手也只有這麼一點點瑕疵。
「我沒注意,也沒有進過她的書房。」新居的規畫,他和她各有一間書房,就是為了保有各自的空間。「但是我看她老是待在客廳,連筆電也都放在那,我以為她書房根本沒在用。」
「大概都是你不在家時練的吧?」陳仕傑替他找了個理由。「小乖練字,大多在下午。」
「怎麼……」周晉任皺眉,很難把自己那個年輕嬌俏的妻子,跟七十多歲德高望重的書法名家扯在一塊。「蘇大師不是不收女徒?」
基本上他聽聞蘇起有著藝術家的古怪脾氣和舊派老爺子的孤僻,別說是女徒,就連學生也僅僅收了兩名,但陳意歡那個年紀,怎麼會和他扯上關係?
「蘇老師和我外婆是舊識。」陳仕傑語帶保留,沒說出外婆可是蘇大師的初戀情人。「當年他見到小乖,一半是得他緣,一半是看在我外婆的面子上,便破例收了小乖當閉門弟子。」
周晉任還是很難相信,他完全沒辦法想像陳意歡拿毛筆的樣子,更不用說十幾年來,每天乖乖在桌子前練兩小時的字。
陳仕傑看著他難以接受的模樣,只是笑了笑。「其實小乖小時候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只是出了點意外,受到了影響。」他沒打算對「意外」多做解釋,只是接著說,「蘇老師的出現,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所以不僅小乖,我們全家上下對他都很敬重。」
就連原本對蘇老師很有意見的外公,也因此改觀。
「什麼意外?」他不想說,不代表周晉任不會問。
陳仕傑有絲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一點,一直是他們家中的禁忌與隱憂,也是他們這麼不放心陳意歡的原因。
周晉任足夠讓他信任了嗎?這事茲事體大,陳仕傑下不了決心。
「我是她丈夫,我有權利知道所有有關她的事。」
他抬出丈夫的身份,讓陳仕傑很難隨口打發過去,但是這樣貿然地直接跟他說了,大哥知道了會不會怪罪?
「二哥,」周晉任不直接喊他的名字,反而跟著小乖這樣喊,就是打算以親感的身份動之以情。「你們要我好好照顧小乖,又隱瞞一堆她的事情不讓我知道,不怕我不小心踩到地雷嗎?」
陳仕傑口中的「意外」,感覺起來嚴重程度相當不得了,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瞞著他?
「我也不是……唉!」陳仕傑有口難言,委責難以決定。
「二哥,難道到現在你們還不信任我?」周晉任直勾勾地盯著陳仕傑,不肯放鬆。「我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你們還不放心把小乖交給我嗎?」
「你這樣講,不就是算準了不讓我拒絕嗎?」陳仕傑苦笑,終於點頭了。「你說的也有理,有些事的確是應該讓你知道。」
只是有些事,還是要保留,這一點陳仕傑聰明地沒說出來。
「先吃飯吧!吃完我們聊聊。」他要好好想想,哪些該說、哪些不該,又該如何讓周晉任接受。
周晉任點了點頭,沒再追問,靜靜地用餐。「聊聊」幾乎成了他跟陳家男人的例行活動,但如果內容有關自己的妻子,他似乎也開始有點認同「聊聊」——
這件事……意外,到底是什麼呢?
兩人移坐到沙發上,餐廳的人收走了餐點,秘書送咖啡進來又出去了,兩人間卻仍是一片靜默。
「二哥?」不是說要聊聊,怎麼他淨喝咖啡不說話?
眼見躲不掉,陳仕傑放下咖啡杯,未語先皺眉。「你知道我母親是意外過世的吧? 」提起這件事,讓他想到,那個日子又快到了。
「知道。」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車禍。
「那時候小乖才九歲,她……不是很能夠接受媽媽已經不在了,意外剛發生的時候,她每天哭著要找媽媽,什麼人哄都沒用。」想起這件往事,陳仕傑的心情仍是相當沉重。那時候自己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天天陪在妹妹身邊,就怕她也跟著母親消失了。
「一直到母親的葬禮時,她情緒還是很激動,任誰勸都沒用,最後在葬禮上暈了過去。」
周晉任悄悄握緊了拳,心裡像是被人掐住了般難受,一想到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在母親的葬禮上悲痛到昏厥,就忍不住感到心疼。
「大家亂成一團,後來小乖醒了之後,就沒哭過了。」陳仕傑臉上是極力掩飾的心痛,想起那陣混亂,再想到妹妹的情況,心情沉重不已。
「沒再哭過?」周晉任聽出一絲不對勁。「你是指沒再為母親的事哭過,還是……」
陳仕傑苦笑,見周晉任挑起一眉,陳仕傑做了解釋。「從那時候到現在,我再也沒見小乖哭過。」
「怎麼會這樣?」也太極端了吧?
「那時候她在醫院醒來後,本來大家還很擔心她會一樣激動,卻沒想到她異常地冷靜,冷靜到讓人家害怕。」
「什麼意思?」
「她不說話。」陳仕傑撫著額,像是想撫平這段往事帶來的傷悲。「她醒來後一句話也沒說,沒有任何反應,就像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小世界裡,而那個小世界裡,沒有任何人。」
周晉任難掩驚訝,完全想像不到幾個小時前還敢跟自己下戰帖,調皮地想用性感睡衣「賠罪」的小女人,身上曾經發生過這樣的大事?「怎麼會……」
「你一定覺得,我家的人都太寵她,太小心她了吧?」但這句話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基本上他們自己也都有自知之明,他們對小乖的關愛早超越了一般人能理解的程度。「如果曾經歷過這些,也許你就能比較理解。」
周晉任難以言語,還處在消化的階段。
「我母親是外公五十二歲時意外得女,加上母親肖似外婆,和兩位舅舅的年紀又有不小的差距,從小就是大家捧在手心的寶貝,而小乖,幾乎和我母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陳仕傑笑了笑。
「本來大家就很疼愛她,後來我母親意外過世,外公外婆多少是把對母親的疼寵移轉到了小乖身上,畢竟可以在小乖身上找到我母親的影子,加上她後來發生這樣的情況,人家自然就更憐更寵,只怕連這個小女孩也保不住。」
周晉任懂了,原來這就是他們一群人這樣處處保護陳意歡的原因,平心而論,今天若是他,說不定做得比他們還多。「那她後來……」
「看了一年多的心理醫生,功效都不大,頂多是旁人說什麼她就做什麼,都沒有人說話時,她就一個人安靜地發呆。」
旁人說什麼就做什麼?周晉任心驚地想到陳意歡現在幾乎還是這樣,不會是慣性吧?
「後來是蘇老師在外公家見到了她,問清了原由,建議收她為徒,讓她藉由書法,練字練心,也許能夠因此抒發積壓的情緒,病自然會痊癒。」當初大家都對這方式抱存著懷疑,但後來仍是同意了。
即使只有一線希望,他們也不放棄。
「原本只是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也想著或許找件事讓她專心在上面,便不會一直沉溺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沒想到小乖還真的練出了點心得。」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妹妹能夠恢復,他們就感謝上天了。
「之後她一邊練著字,一邊持續看心理醫生,情況一天比一天好,總算好了起來。」陳仕傑嘲諷地笑了聲。「說是好,其實也不盡然。」
那麼大的傷害,再怎麼盡心去修補,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完全復原。
「那是怎樣?」將咖啡一放,周晉任覺得自己現在比較需要酒精。
「小乖原本只是普通的天之驕女,從出生起,大家就把她捧在手掌心裡,她本性雖然善良又單純,可是不免有點小脾氣,動不動就不高興要人哄她,愛吵愛鬧愛哭愛笑,總是愛賴在大家身上撒嬌,想要什麼東西就一定要拿到手。但自從那時候開始,她不吵也不鬧了,開始只會笑不會哭。」陳仕傑歎了一口氣。「我們都知道,她心裡的傷還沒好,可是也無法可想,只要她別再像那時候一樣連話都不說一句,大家都隨她。」
周晉任沉默,想著陳仕傑說的,再想想陳意歡的雙面行為。
他們都隨她,只要她高興,但她卻一切聽從他們,一心扮演乖寶寶,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她現在這麼聽話,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周晉任問道。
「嗯!」陳仕傑笑了笑。「其實只要她拒絕,我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但她通常不拒絕。」
說起來好笑,有時候他們會做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就是想看她什麼時候會生氣、會抗議、會大吼著叫他們滾,像小時候那樣對著他們發脾氣,定要他們一個個都屈服,好聲好氣地回過頭來哄她,但是偏偏怎麼也等不到,她還是這樣溫溫和和,只會甜甜地對他們笑,答允他們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
「明知道她不會拒絕,你們還對她提出要求?」周晉任皺眉,絕不允許任何人這樣佔他老婆便宜。
「如果不是這樣,你娶得到她嗎?」看出他心中所想,陳仕傑輕哼兩聲。
「其實當初跟她提出和你結婚的建議,我個人是希望她拒絕的。」小乖畢竟還那麼年輕,如果不想嫁人,他絕對可以理解的。
「沒想到她雖然訝異,雖然不能認同,但還是同意了。」這也證明,她還是沒恢復正常。
周晉任抿唇不語,在這一點上不想多作文章。
「結婚一年多,她鮮少對我提出要求。」少之又少的,通常是她想吃些什麼。基本上,那根本稱不上要求,
「這十多年來,她根本沒對我提過要求。」要比人家來啊!陳仕傑心裡頗不是滋味,為什麼妹妹會對周晉任提出要求,對他這個疼她、愛她的二哥卻永遠只是接受的份!
周晉任看著陳仕傑吃味的摸樣,搖了搖頭,心胸狹窄的傢伙!
「她習慣了吧?」習慣在他們面前當「小乖」,對於他們的安排言聽計從,包括他們的婚姻。想到這點,周晉任忍不住隱隱咬牙。
「這不是好事,但我們無法可想。」努力了這麼多年,他們卻改變不了什麼。「如果你有辦法改變這情況,我會很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