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公司的成立,說穿了就是一大堆工作的集合。董事長來致詞的時候,搞得跟政治人物上台說話沒什麼兩樣。每次這樣的大會所請的主持人都是某廣播電台的主持人,不然就是某個公關公司的經理,大會程序當中不時穿插著冷笑話,自以為幽默感很夠的大人物們一定會帶頭哈哈哈的大笑,我敢保證,你過去問他們笑點在哪?他們一定摸著腦袋瓜子跟你說不知道。
「高雄分公司的成立,就像一個小嬰兒的誕生。」
說話的人是董事長,他每次在這種成立大會一定會說一樣的話。他的下一句一定是說:「而被分派到分公司的成員,就是小嬰兒的褓姆。」
「而被分派到分公司的成員,就是小嬰兒的褓姆。」他說。
你看看,准不准?一字不漏,完全命中。他在新竹分公司成立的時候也這麼說,花東辦事處成立的時候也這麼說。有一次還在尾牙的時候說一樣的話,而小嬰兒變成了尾牙宴會。
尾牙宴會是小嬰兒?這……怎麼想怎麼不對。但他要硬拗也沒辦法,誰叫他是董事長。
「嬰兒要一路順利的長大,靠的是各位褓姆的呵護和照顧。」
對對對,都是褓姆的功勞,然後他要說如果沒有這些褓姆,公司就不會一直的成長下去。他喜歡把功都歸到員工身上,不!應該這麼說,他喜歡在「口頭上」把功都歸到員工身上,但心頭上是「員工就是要被壓搾出能力來的工具。」
簡單的說,他是搾汁機,而我們是一顆顆的柳橙。
「您好,請喝柳橙汁。」
大會中,我不會是與會人員,我在公司的地位沒那般的重要,也並不會因為需要我的專業能力而把我調到高雄來就會對我好一些。
沒有,就是沒有,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剛剛那一句請喝柳橙汁是我說的,我是招待,站在門口的招待。如果來賓是日本人的話,我還得九十度鞠躬大喊「依拉撒優嗎些」,那是日本話「歡迎光臨」的意思。我知道我念得非常不標準,但我管他那麼多。
大會結束之後是我們最痛苦的時候。聽我這麼說你可能會想:「那大會開始之前就不痛苦嗎?」不,一樣痛苦,只是痛處不同,苦處也就不一樣。
會前要準備的東西很多,而分公司的人手很不足夠。通常都是分公司經理站在高處吆喝,分配每一個人的工作事項,例如小張去糕餅店買蛋糕餅乾還有一些點心甜食,並且找出便宜又漂亮的容器來裝盛那些糕餅,因為這工作太簡單,所以小張還得想辦法釘出一個講桌跟講台來。對,是的,你沒看錯,就是釘出一個講桌和講台。小明去跟小華去把所有的桌子搬到樓梯間暫時堆著,因為分公司不大,會議室也容納不了所有與會的七十個人,所以把我們的辦公區清空,並且想辦法借調出大張桌椅來擺設,要讓辦公室看起來像個大型會議廳。(廳你個頭!)而且要看起來像是大型公司在開什麼重要會議一樣,燈光空調什麼的都要像新的一樣。對,是的,你也沒看錯,就是像新的一樣。所以他們要買新的燈管燈泡,還要把所有空調口的蓋子拆下來洗。另外小美和小芬就除了到各大飯店去訂約七十人的席位之外,還要跟飯店公關商討菜單,且盡全力壓低飯店開出來的價錢,最好是草蝦的價錢可以吃到龍蝦,炒豬肉的價錢可以吃到神戶牛肉,最重要的是還得學會如何調雞尾酒,因為雞尾酒是大會當中就要讓來賓取用的,飯店通常不會單單外送雞尾酒。(而且還要調成綠色的,因為董事長喜歡綠色。)以上所言只是工作的某些部份,而小張小明小華小美小芬都是舉例用的名字,並不是公司同事。如果公司同事都叫這樣的名字,我會以為我身在幼稚園。
那大會結束之後的工作呢?大會結束之後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的東西恢復原狀,七十個人到大飯店去吃大餐,分公司除了經理必須出席午宴之外其他人一律叫便當。對,是的,你的眼睛很好,一樣沒有看錯,我們吃便當。也就是董事長口中的褓姆,我們只有便當吃。
這一天公司會特別發給兩倍的薪水,大概是兩千多元,這是公司對我們的體恤,他們覺得這樣的體恤是一種德政。
我記得我剛搬到台北的時候,因為租屋處髒亂不堪,而我因為工作沒有時間打掃,所以請了一個清潔工替我打掃。那個清潔工來估價的時候,還發出「嘖嘖嘖」
的聲音,像是從來沒看過這麼髒的房子一樣。
「四千五,不能再便宜了。」
這是他的要價,而且他還補了一句「這麼髒的房子通常都要收六千的。」好像房子是我弄髒的,所以付這樣的錢應該。
我在會前忙得不可開交,會後又要清東洗西的,結果得到兩千多元的補償。讓我覺得我連清潔工都不如,社會地位大概跟菲傭差不多。
董事長口中的嬰兒誕生了,身為褓姆的我就得開始替嬰兒的未來努力。我的工作已經不只是改進生產線而已,還得身兼高雄倉庫的倉儲管理人員。公司給我一個漂亮的頭銜,叫做「主任」,薪水每個月多四千。但我的工作量加大,工作時間變長,在應徵到新的倉管人員之前,我就是那個倉管人員,我要負責出貨,打銷貨單,接訂貨電話,點倉,還得跟生產線的人員爭論囤貨量。我覺得3031(卷線器產品代號)的需求量比6052(卷線器產品代號)要來得小,希望他們報告生產課的負責人,在下個月的工單排程上先取消3031,不然下個月6052一定會產生出貨空窗。
他們還一直跟我說3031一定會賣得比6052來得快,結果還不到月底6052就產生空窗現象,公司的0800免付費電話頓時成了罵人罵到爽專線。打來罵人的都是中游廠商,被罵的人是我。
這不是內銷課在做的事嗎?是啊!這確實是內銷課的工作。把公司的貨物介紹並出貨給中游廠商,而且要和生產部門協商生產量和抓取安全庫存量,這一直都是內銷課的工作。但董事長的一句:「高雄暫時還不需要內銷課」,所以我就成了內銷課。
那麼,生產線不需要改進了嗎?
當然要,這是公司的命脈所在,生產不改進,就會拖累公司整個成長的速度,嚴重的話是會被市場淘汰的。
那,龍課不是說要送我去日本觀摩別人的生產線嗎?
是啊,但高雄分公司需要一個熟悉生產線的人來穩住生產陣腳,所以他決定要先派別人去,而那個別人就是害我拉肚子拉到結繭的偉鵬。
所以,我的專業無用武之地,所以我被冷落到倉儲部給冰凍起來了嗎?
哎呀,不會啦,你的專業和年資,都是公司長時間以來的觀察所認同的,公司沒有尼爾的話,就不會有今天了啊。
是這樣啊!那我今年有陞遷的空間嗎?還是有多出來的特休假嗎?
怎麼會沒有陞遷的空間呢?公司不是已經指派你擔任倉儲部的主任了嗎?這就是陞遷啦,而且薪水也已經作了調整啦。再者,你的年資未滿七年,依公司規定,滿三年而未滿七年者,年特休假六天啊,這你不知道嗎,尼爾?
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這種官方說法誰不知道呢?
「別難過嘛,尼爾,我聽經理說過,再過一陣子就會再應徵新的人員到高雄,你就會比較輕鬆啦。」
電話裡頭的是芸卉,她常會打電話到高雄來聽我抱怨,然後給我安慰。
只是,我需要的不是安慰,我只覺得我像被關在很小很小的籠裡的鳥。
而我想飛。
但……我要飛到哪裡呢?我也不知道。
一天晚上,很晚了,我剛加完班回到家裡。洗過澡之後,我躺在床上,感覺兩眼無神的看著天花板,心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在想。
一個翻身,我瞥見藏在衣櫥角落的那一大疊書,那是大學四年所有的課本,而蓋在那上面的布,我想已經布上了一層灰了。
我輕輕拿起那一本「管理概論」,坐回床上,一頁一頁的翻著。大學時的回憶也一頁一頁的在腦海裡翻著。
剛進大一那一年的冬天,我遇見她。那天飄著雨,氣溫很低,大概只有十二、三度左右,時間是中午,天很灰,沒有打雷聲,除非你在我的寢室裡聽見我室友打呼。
那天有帶傘的是我,不是她,我跟她會認識也是因為那一把傘。
當然代志(台語,指事情。)不是憨人所想的那麼簡單,也不是很偶像劇很浪漫美麗的那種情節。她走過來,我為她撐起了傘,然後兩人漫步在雨中,愛苗就此滋長。
拜託!這種肥皂劇我演不出來,現實生活也沒那個機會讓你演。氣溫十二、三度的冬天,而且還下著雨,冷到有一種鼻屎都會結冰的錯覺產生,怎麼可能會有女孩子會跟你在雨中演這種鳥戲。我想所有人都希望躲在棉被裡不要出來,不然就是穿著到哈爾濱也能御寒的大衣,脖子上裹著一條花圍巾,還戴著一頂尖尖的毛帽,讓自己看起來像只怕冷的鱉。
中午我剛從餐廳吃完午飯,要到離我約兩百公尺遠的院館去上第五節課。當我走到餐廳門口,試圖從傘架裡數十把傘當中尋找我的史奴比(傘的名字)時,我看見一個女孩,拿著我的史奴比,站在餐廳門口。她一手撐著傘,另一隻手抱著書,看起來應該是在等人。
我心想,這真是個大膽的賊!偷了別人的傘還站在犯罪現場等人來抓,這麼想吃牢飯也不需要這樣。我記得曾經看過一個新聞,有個失業已久的男子,為了不想再為下一餐在哪而煩惱,他心生一計,跑去搶超商,搶完了之後還麻煩店員打電話報警,他則站在超商裡等警察來。當警察問他為什麼要搶超商的時候,他的回答是:「牢飯也不錯吃。」
我走過去對著女孩說,「小姐,這是我的傘。」我指著傘。
她看了看我,看了看傘,約莫過了三秒鐘,她皺起眉頭說:「你有搞錯嗎?」
搞錯?不,我怎麼會搞錯?這是我的史奴比,你看看,這裡有只史奴比。
「我知道那裡有只史奴比,我是問你有沒有搞錯?」
我沒有搞錯,小姐。這確實是我的史奴比。
「你如何分辯這只史奴比就是你的史奴比?」
這把傘我買了半年了,這只史奴比就是我傘上面的史奴比。
「只要傘上面有史奴比的,就是你的傘?」
不,不是的,小姐。只有這把傘上面的史奴比才是我的史奴比,你看看,這只史奴比是撐著傘的,我的史奴比也撐著傘。
「很巧,我的史奴比也撐著傘,而且這把傘是藍色的,你的傘也是藍色的嗎?」
是啊,我的傘是藍色的,我確定這是我的史奴比。
「那萬一不是呢?」
哎?!這……怎麼會不是?這是我的傘啊!
「你要不要進去裡面說,」她指著餐廳裡,「你的頭髮都濕了。」她說。
不,不用了,小姐,只要你把傘還給我,我的頭髮就不會濕了。
「但我也有一把一樣的傘啊,你怎麼能確定這傘是你的呢?」
哎呀!小姐,你怎麼這麼「番」?這真的是我的傘,不然我問你,你怎麼確定這是你的傘呢?
「我的傘有一隻史奴比。」
喔……是啊!然後呢?
「我的傘的史奴比也是撐著傘的。」
小姐,這是我剛剛的台詞。你有沒有更有力的證明來確定這是你的傘?
「沒有。」
那就是了,你沒有更有力的證明來確定這是你的傘,又怎麼確定這是你的傘呢?
「你也是啊!」她生氣了,「你也沒有更有力的證明來確定這是你的傘啊。」
小姐,這恐怕會變成一種循環,你有沒有發現我們一直在重覆著史奴比、證明和確定等等的這些詞呢?
「有。」
那就是了,我們得想另一個方法來判定這傘的主人是誰。
「什麼方法?」
請你回想一下,你今天有沒有帶傘出門呢?
「有。」
那你剛剛有到餐廳吃飯是嗎?
「是的。」
你到餐廳的時候,傘是放在傘架裡的嗎?我回頭指著傘架。
「對。」
你是一個人來嗎?
「對。」
所以沒有朋友跟你來,然後把你的傘借走?
「你這個問題是廢話。」
喔……真是抱歉,我無意問廢話,但你確定沒有人借走你的傘嗎?
「如果有,那一定是鬼。」
是啊是啊……那還真是見鬼了。
「剛剛你問我的所有的問題,你自己通通回答一遍。」
有必要嗎?小姐。
「為什麼沒必要?這不是你所想的方法嗎?」
好好好,我回答。我今天也有帶傘出門,我剛剛也是到餐廳吃飯,我把傘放在傘架裡,我也是一個人來,沒有鬼來借我的傘。
我回答完了之後,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我們就僵在那裡。因為問題成了一個僵局,我們兩個就像結繭了一樣的定著。
「你確定這是你的好方法嗎?」她說。
這顯然不是個好方法,而且我覺得我的頭髮已經全濕了。
「那你的意思是怎樣?」
很明顯的我已經不能怎樣了,傘就送給你吧。
「送給我?什麼叫送給我?」她又生氣了,「你拿我的傘送給我,你還真會做人啊!」
小姐,剛剛已經爭辯過,這傘並不能確定是誰的,怎麼會是拿你的傘送你呢?
「那你又怎麼能說這傘是你送我的呢?」
我的意思是傘就給你用吧,我用字失當,不好意思,請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確定要繼續循環下去嗎?
「這不是我起的頭。」
好吧。這算是我起的頭好了,不好意思,請你不要生氣。
「你……!」她哭笑不得的說,「你是怎樣?這麼想循環下去嗎?」
沒有,我沒有循環下去的意思,如果再繼續循環,可能有人要摔書了。
「什麼?你說什麼?」
喔!不!沒有,我沒說什麼。我要去上課了。我的教室還離我很遠。
「你的教室在哪裡?」
那邊,管理學院大樓。
「那你要淋雨去嗎?」
不然你能幫我叫到計程車嗎?
「哈哈哈哈哈!你很搞笑喔!」她哈哈大笑了起來,「學校怎麼有計程車?」
就是啊,所以我不淋雨去我還能怎樣嗎?
「很冷耶。」
我知道好嗎?
「知道就好,再見。」
我嗤了一聲,苦笑了一下。再見。我說。然後快步跑開。
一連上了兩節課之後,我走出院館,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雨還沒有停,而我的頭髮才剛乾。
「那個尼……什麼爾的。」
我的後頭有人叫住我,我回頭一看,是她。
喔!我的天,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能在這裡上課嗎?」
當然可以,只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因為你的東西上面有你的名字。」她說,「這是你的立可白,橡皮擦,還有筆。」她把東西遞給我。
阿咧?怎麼會在你那裡?難怪我剛剛找不到。
「你知道你一邊跑,東西一邊掉嗎?」
為什麼?我的書包破了嗎?我翻了一翻我的書包,還真的破了個洞。
「我怎麼知道?你一直跑一直跑,我一直喂喂喂的叫你都沒聽到。」
誰在路上聽見喂喂喂的會答「有!」啊?
「我以為你會聽到啊。」
還是要謝謝你把東西拿給我。
「不客氣。我以為你連謝謝都不會說。」
我哪像那麼沒禮貌的人嗎?你哪一系的?怎麼在這裡上課?
「你問這麼多幹嘛?」
我只是問問,你不說我也沒辦法。
「喂,你的名字怎麼念?尼什麼爾啊?」
你問這麼多幹嘛?
「哼!我只是問問,你不說我也沒辦法。」
說完,她轉身快步的上了樓梯,消失在樓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