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綠記不得他們是怎麼抵達城門,如何通關,以及進城後的每一個過程,只記得藍非在耳邊說了好多令她心亂的情話。
他帶她進驛站,與她一起沐浴,兩人來不及用餐,就倒在乾淨的床鋪上廝纏,身心交融,難分難捨。
她不記得自己是否同意他這麼做,也記不得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放蕩,只記得這一次被他抱著是沒有任何目的的,與第一次搾取他的內力不同,她的心是熱的,人也醉了,徹底投入激情的漩渦。
他們就這樣關在房中,忘了所有,不管門外傳來多少次呼喚,彷彿沒有明天,抵死纏綿,直到身上最後一絲力氣消耗殆盡,才沉沉睡去,一起入夢。
隔天一早,天還未亮,蒼綠便清醒了。
她睜開眼,感覺到一片火紅的顏色在周圍飛掠。
原以為是陽光,她定睛一看,卻是那熟悉的火鳳散發出的顏色。
它透過窗戶,在每一次徘徊時,流溢出勝過艷陽的光芒。
蒼綠閉上眼,沉思了許久,喚醒仍在沉睡的藍非。
「我餓了,要去吃早膳。」
「我也去……」他試著起身。
她將他壓回床上,「你繼續睡吧!我吃完了,再幫你帶早膳進來。」
他的神智仍有些模糊,無意識的點頭,等她穿好衣裳,才恍然她說了什麼。
「蒼綠……」
在她穿上鞋子時,他坐起來,看著她嫻靜的臉龐。
一夜之間,她似乎蛻變了,一掃往常的陰鬱冷漠,流露出與世無爭的寧靜與安逸。
她看了他一眼,想起小時候,每天早晨伺候他起身,也總能看見他這張迷糊的臉。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又回來了,那淳樸可愛的一面。
蒼綠微笑,瞬間,她似乎也回到過去,像個孩童,無邪又純真,不管生活多麼艱難,心中都充滿希望,不會怨恨任何一個傷害自己的人。
她低頭,親了下他的額頭,「等我回來。」
藍非受寵若驚,呆呆的望著她,忘了回答。
她走出房間,停下腳步,忽然回頭注視著他。
他終於發現今天的她十分異常,心底升起不安。
「快點回來……」他不知所以的說。
蒼綠點頭,別開臉,猶豫了一會兒,又轉頭看他,神情有些靦腆,又有點不自然,卻十分純真。
「我也喜歡你。」她冒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隨後關上房門。
走過街道,走出城,不知道身旁的行人在說什麼,不曉得這個國度的名稱,蒼綠獨自牽著馬,甩開了藍非的下人,離開他的商隊。
出城之後,順著大路,沒走多久,她便看見要找的人,而盤旋在上空,一直監視她的火鳳也迅速飛到對方的身邊,在一聲清脆的鳴叫之後,消失在那人的掌心。
蒼綠看向那人身邊的田管事與領路的老者,並不意外,早已猜測到這兩個逃跑的叛徒可能會在半路遇見她的仇家,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你既然找到了他們,必定也察覺我已復原。」她冷靜的說。
當初,她被對方奪走了一身修為,但在綠洲,依靠那群惡貫滿盈的盜賊,她汲取到生靈,不僅令她恢復了力量,還增強了實力。
她的修行方式十分殘忍,屬於邪道,被她奪取生命的人越是邪惡狠毒,越是罪行無數,她得到的力量就越強大。
因此,這世上只要有惡人存在,她即使被毀了根基,只要胸口的咒印仍在,便能藉著奪取生靈的手法,恢復修為。
只是邪不勝正,蒼綠很清楚自己再怎麼努力,恐怕都不是眼前這名女子的對手,但這次她不得不出手。
「我承認自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死有餘辜,所以我不逃了,來和你做個了結,即使喪命在你的手中,我也沒有怨言。」
「我要你的命做什麼?」對方一臉冷漠,淡然的問,卻仍讓人覺得悅耳。「我聽說你最近與一個男人親近,朝夕相對,親匿如夫妻。」
蒼綠的胸口驀地緊抽,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她瞪著跟隨那人的田管事,這個猥瑣的叛徒,不知道洩漏了多少關於藍非的事?
她絕不能害他受波及,故作鎮定的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報仇的對像是我,不要連累旁人。」
對方直視蒼綠的眼眸漸漸變得深邃,「當初你又是怎麼做的,還記得嗎?」
蒼綠一震,只能聽著對方用冷淡到足以使魂魄消亡,偏偏又甜美悅耳的語調,道出她的罪行。
「你們殺了他,一個與你們無冤無仇,甚至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的人,如今你跟我說,不要連累旁人?」對方露出困惑的表情。
蒼綠無言以對。
如果她早知道自己還會遇見藍非,還會為他想繼續活下去,還會再次愛上他,那麼她當初就不會夥同赤麗,傷害眼前的女子。
「我很抱歉,我知道不管做什麼都彌補不了對你的傷害,但是赤麗已死,我的命也可以交給你……若是這樣依然無法平息你的怒火,你一定要傷及無辜,那麼我只有拚死阻攔。」
無論如何,她不會讓對方帶著田管事找上藍非。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去彌補,除了藍非……那個再次把她的心治癒的男人,她不能犧牲他。
藍非等了許久,實在等不下去了,翻身下床,迅速穿戴整齊。
剛出房間,他就看見手下急匆匆的跑上前,向他稟報蒼綠帶著坐騎出城了。
他驚慌不已,回想起她種種不尋常的表現,以及昨天那只跟隨著他們的火鳥,當下便明白了她的動向。
他顧不得安排人手,單槍匹馬的衝出驛站,正要趕出城去尋回心上人,一抬頭卻見天色古怪,城內明明風和日麗,城外竟烏雲密佈,儼然是兩個世界。
藍非心知這或許是道法作祟,不由得焦慮萬分,完全無法想像,蒼綠此刻在做什麼?是否在與仇家交戰?她一人對付得了嗎?會不會受傷?
他想得理智漸失,駕著坐騎,狂奔而去。
出了城,藍非有些意外的看見田管事與領路人跪倒在地,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口中唸唸有詞。
他慢慢走近,聽到他們念的是佛號,並不奇怪他們會如此驚慌,實在是眼前的景象詭異至極。
從他腳下的土地,擴展到遠處城門口,這麼一大片,都被烏雲籠罩,四周不時有陰影掠過,帶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當他走近之後,發現居然離不開了,像是被什麼東西困住,找不到出路,迷失在陰暗的天色下。
「蒼綠,你在這嗎?」他不由自主的問。
冷不防,一股暴戾之氣化為黑影,瞬間衝向他。
藍非措手不及,倒退兩步,支撐不住,被擊倒在地,全身劇痛。
「住手!」緊接著,又是一聲驚呼逼近。
他抬起眼,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撲了過來,為他抵擋再度襲來的攻擊。
「蒼綠?」藍非趕緊抱住她,卻無法阻止又一次落下的狂暴之氣,眼睜睜的看著她用嬌小的身子為他承受襲擊,從她口中噴出的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眼。
她仍死命的抱住他,毫不退縮的吼道:「不要傷害他!」
藍非幾乎要斷氣,從未有過的憤怒瓦解了他的意識,對著看不見來源的虛空大喊:「誰?」
一個被黑色衣袍包裹住的女人從空中落下,冷漠的俯視他們。
蒼綠渾身發顫,擋在藍非的身前,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示意他忍耐,接著轉頭,用哀求的語調對黑衣女子說:「求你,別傷他……」
「同樣的話,我也對你說過,結果呢?」對方不為所動,淡然的說,「你讓赤麗砍下他的頭……」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蒼綠轉身,緊緊抱住藍非,驚恐的想著,該怎麼把他藏起來?
「我也是。」對方似笑非笑的說,提起蒼綠,將她丟到一邊。
「別傷害她!」藍非支起身,想要過去攙扶蒼綠。
黑衣女子卻先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揮出雷霆萬鈞的一掌,黑衣女子輕易的化解,他面對的不是武學上的對抗,而是道術對武術不平等的壓制。
瞬間,藍非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肩胛骨冒了出來。
一旁的蒼綠突然發出尖銳的叫聲,緊接著,一隻通體漆黑、猶如煙絲構成的怪獸從她的胸口竄出,瞬間實體化,朝著黑衣女子奔襲而去,然而一道紅光立即擋住了怪獸,刺目的光芒幻化成色彩艷麗的鳳凰,朝著怪獸和蒼綠噴發出熾熱的火焰。
蒼綠發出慘叫,與她息息相關的怪獸被焚燒成灰,她感同身受,人雖完好,卻痛得如遭凌遲,哀號不止。
藍非目眥盡裂,抓住黑衣女子,顧不得章法套路,一拳揮了過去,速度快得驚人,任何武林高手都難以應對這個攻擊。
只是黑衣女子不是一般人,瞧出了他的企圖,立即一道符咒打下,將他鎮壓原地,動彈不得。
「你究竟想做什麼?」藍非全身不受控制,像失去自主能力的木偶,只剩一張嘴能發出聲音,每次呼吸都覺得沉重無比,連說話也變得十分困難。
蒼綠聽到他的聲音,強忍疼痛,一張慘白的臉驚慌失措,邊望著他,邊奮力爬向他,即使身受重傷,仍想保護他。
藍非心疼至極,怒視著面無表情的黑衣女子。
對方俯視蒼綠,看她狼狽的爬到他的腳邊,那可憐的模樣,真是前所未見。
蒼綠伸出手,碰到藍非的衣擺的剎那,黑衣女子的手慢慢的抵住他的頸子。
「不要!」蒼綠仰望這一幕,眼中泛著淚光。
藍非覺得尖銳的暴戾之氣無形的逼近,就凝聚在他的脖子上,只要黑衣女子的手指輕輕一揮,便能讓他人頭落地。
蒼綠急忙轉向黑衣女子,哽咽的說:「放開他,和他沒有關係,這個人與我非親非故,你傷他有什麼意義?放了他吧!」
「不!」藍非瞪著眼前的女子,毫不遲疑的說:「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換蒼綠的平安。她說過,曾經做出虧欠你的事,如果你要報復,就找我,我來代替她。」
「住口!你住口!」蒼綠對著藍非大吼,隨即又懇求尚未表態的黑衣女子,「別這麼做,你不是這樣的人,求求你……」
對方仍是面無表情,一動也不動,像在考慮什麼,又像在算計更殘忍的方法,想要折磨這兩個人。
藍非憎恨這個令蒼綠如此痛苦的女人,但他只是凡人,沒有力量與她抗衡,只能試著跟她講理。
「假如你需要補償,我願意盡一切所能幫助你,我知道你的情況,你現在的處境已容不得再犯錯。」
黑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
「我能提供你一個安全的地方,讓你過和從前一樣安穩的生活,只要你肯放過蒼綠。」藍非冷靜的與她談判。
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蒼綠非常後悔當初曾經犯下的罪行,如今讓他也陷入危機當中。
「假如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執意要報仇,那麼我替蒼綠承擔,請你不要傷害她。」藍非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進他說的話,只能想盡辦法,為蒼綠爭取一線生機。
出城之時,他交代過手下,拿著財物去找當地的官府求救,並允諾,只要官府肯出動人手,藍家商行願意給予豐厚的報酬。
也許凡人對這個妖怪似的女人無可奈何,但是人多了,就有更多力量阻擋她傷害蒼綠。
他必須拖延時間,等待生機。
「不……」蒼綠站起來,搖搖欲墜的身子隨時會倒下,用力撲向藍非,阻止他再說下去。「你滾開!」
拔除了他身上的符咒,她竭盡全力將他推到遠處,然後毅然決然的轉身,面對黑衣女子。
她絕望了,沒有轉圓的餘地,要救藍非,只能與眼前的人同歸於盡。
蒼綠劃開自己的手腕,引出大量的鮮血,形成一個圓,把自己和黑衣女子包圍在裡頭,隨即吟唱咒文,聲聲哽咽。
藍非轉頭,已看不到蒼綠,見到的是一片血色,如流動的水,形成一個巨大的圓球。
他知道她身在其間,卻聽不到裡頭有什麼動靜。
藍非感到窒息,一步步走向那個以蒼綠的血構築而成的圓球,想要衝動進去,一探究竟。
「別過去。」一道制止聲自他的身後傳來。
藍非以為是救兵到了,回頭一看,震驚不已,來的不是預期中的異國官兵,而是他認識的人。
前任國師白虎,與他座下赫赫有名的北宮七宿,同行的還有龍家少將龍騰飛,個個身手不凡。
「你們……怎麼在這裡?」驚訝之餘,他急忙向龍騰飛求救,「我的妻子在那裡,你快幫幫她!」
「蒼綠?」龍騰飛皺了皺眉頭,注視著那越來越大的血球。
「是,還有一個女人在裡面……」
龍騰飛沒等藍非說完,便跟著白虎朝血球走去。
白虎審視了血球一眼,確定的點頭,「她也在裡面。」
兩人交換了眼神,白虎命令手下七人擺好陣式,接著,龍騰飛依照他的指示,打開懸空的血球。
藍非屏息以待,巨大的血紅色圓球在龍騰飛的攻擊下出現裂痕。
血水傾洩而下,淋了藍非一身。
圓球徹底破碎的瞬間,裡面掉出一個人,他伸出手,接住了衣裳都成血色的蒼綠。
她嬌小的身子縮小了一圈,整個人幹幹癟癟,彷彿枯萎的花,肌膚失去彈性,儼然是一具死去多年的屍體。
「蒼綠?」藍非的心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不已,無法相信才片刻的工夫,她竟變成這副模樣。
蒼綠雙眼緊閉,嘴唇乾枯,頭髮掉落一大半,根本不像一個活人。
「蒼綠!」藍非哀號,氣血上湧,眼前一片昏暗,彷彿陷入無底深淵,一剎那,他失去了所有感覺。
夜幕低垂,藍非慢慢的從黑暗中清醒過來,耳朵聽到了懇求聲,那聲音很熟悉,卻不是他想聽的。
緩緩的睜開眼,他看到了龍嘯天和龍騰飛。
他已回到客棧,躺在乾淨的床鋪上,好友就在床邊懇求哥哥幫忙,沒有發現他已恢復意識。
轉頭梭巡,沒看到最想見的那個人,藍非嗓音焦急的脫口而出,「蒼綠?」
「你醒了啊!」龍嘯天看向他,咧嘴而笑。
「蒼綠在哪裡?」藍非猛地坐起身,一陣眩暈,又倒了回去。
「你受了點傷,躺著休息,不要亂動……」
「蒼綠呢?」藍非非常執著。
龍嘯天轉頭,為難的看著哥哥。
「在隔壁。」龍騰飛直截了當的說。
「她……沒事吧?」藍非小心翼翼的問。
「只剩一口氣,你還有半個時辰,與她話別。」
「哥!」龍嘯天使了個眼色,示意龍騰飛說話委婉一些。
藍非下床,不顧好友的阻攔,蹣跚的走到隔壁。
蒼綠靜靜的躺在床上,身子依然枯萎、骯髒。
「蒼綠?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他手指顫抖,輕輕的觸摸她出現皺紋的臉龐。
蒼綠沒有任何反應,連呼吸都沒有,那跟從前不一樣,不是故意不理睬他,而是不能。
藍非恐慌了,返回隔壁,問著仍未離開的龍騰飛,「為什麼她一動也不動?怎麼讓她醒過來?」
「她醒不過來。」龍騰飛冷淡的說,「與她訂立契約的召喚獸滅了,她又用了禁術,全身血液盡失,很快就會魂飛魄散。」
藍非如遭雷擊,完全不能接受親耳聽見的話,不斷的搖頭,反覆說服自己,那不是真的。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救她。」
他見過太多道術引發的奇跡,相信修道的人一定有神奇的力量,可以顛倒陰陽,扭轉乾坤。
「有什麼方法可以救她?」他靜下心,追問龍嘯天,「我願意付出所有的代價,你一定能救她,是不是?」
龍騰飛對他的癡心妄想不予理睬。
「我知道蒼綠做了不少錯事,但都不是她自願的,起初她也是個純真善良的女孩,是我,還有她的師父,以及許多人的傷害,讓她為了生存而變得殘忍,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不曾快樂。她得到的太少了,始終在失去,就這麼魂飛魄散,對她太不公道!」
「哥,幫幫他吧!蒼綠在沙漠中也救過我,算是我們龍家的恩人。」龍嘯天跟著求情。
龍騰飛瞥了弟弟一眼。
龍嘯天馬上低頭,擺出思過的樣子。
龍騰飛正視藍非,在他堅定的目光裡,確認了永不退縮的決心。
「我師兄離開沒多久,你帶著蒼綠去追他,只有他能幫你,但是挽回一條正在消失的性命,代價絕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她不該死,不該這麼死去,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我都不會讓她一生從未感受真正的歡樂就離開人世。」藍非感激一笑,隨即轉身而去,絕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