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少夫人……」
同樣的戲碼幾乎天天在聶府上演,只見丫鬟們不管怎麼喊,就是喊不出柴書南那嬌小的身影。
彷彿被那疊聲的呼喚吵得不耐煩了,原本緊闔的書房門豁地被人拉了開來。
「大少爺」
被那冷眼一掃,原本急著找人的丫鬟們,全都像中了定身咒似的,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是誰讓妳們在這兒雞貓子鬼吼鬼叫的?」冷冷的嗓音不疾不徐,聶紫相雖然怒氣未現,但硬是讓人感到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丫鬟們個個苦著一張臉,若非夫人因為突然有訪客,讓她們無論如何要在最短的時間找出少夫人,她們又怎敢在大少爺的院落裡嚷嚷?
「大……大少爺,我們……」
她們試著要解釋,可是手捧書卷的聶紫相只是眸光一轉,一干婢女就全都嚇得噤了聲。
只要在這府裡頭待夠久的丫鬟都知道,在這聶府之中,冷峻嚴肅的聶老爺不恐怖,柔情似水的夫人也是待僕如親,真正令人摸不著脾性、不由得心生畏懼的,反倒是眼前這位總讓人瞧不出喜怒的大少爺。
「找少奶奶做啥?」
這幾年,聶紫相因為貴妃姐姐和爹親的關係,早早進入廟堂為皇朝效力,雖然年紀輕輕,但憑著過人的才能,如今已官拜左相。
也因為勤於政事,所以幾乎沒有放一丁點兒心力在柴書南的身上。
一年見的唯一一次面,是過年時全家一起圍爐守歲的時候。
想到這裡,聶紫相的眉頭更皺了些,似乎被一些突如其來的思緒給困住。
「夫人特地交代少奶奶,今兒個潘將軍一家人要來府中作客,所以要少奶奶作陪。」
「作陪?」聽到這兩個字,聶紫相的眉頭攏得更緊。
那姓潘的來幹麼?
再說娘是糊塗了嗎?那姓潘的來家裡作客,犯得著要柴書南作陪?
心中的疑問愈多,聶紫相的臉色就愈沉,他的臉色愈沉,本就已經嚇得發顫的丫鬟們,更恨不得能長對翅膀,有多遠飛多遠去。
「那少奶奶呢?」
話甫出口,聶紫相身子微微一震,對自己這一追問,也感到有些詫異。
十年的光陰,他幾乎不曾在乎過她的去留,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她能看清這聶家終究不是她最後的歸宿,主動離去。
因為不在乎,所以對他來說,柴書南存在的唯一影響,不過就是一雙筷子、一碗飯的差別罷了!
「奴婢……奴婢不清楚!」聽到主子那破天荒的問題,蕊兒微微一愣,顯然完全沒料到聶紫相會有此一問。
這府中上至老爺、夫人,下至婢女、長工和小廝,哪一個人不知道,大少爺打從心底視少夫人為無物。
平時,只要少夫人不闖禍,少爺絕對不可能會在意少夫人的去向,更不會想知道她去了哪裡。
所以這麼一問,倒真是稀奇了。
「怎麼,我不能問她上哪去嗎?」原本,不過是順口一問,但見蕊兒那活見鬼似的表情,聶紫相有些不悅的反問。
他從來不是一個會與下人計較的主子,但偏偏方才讓外頭這麼一陣嚷嚷,被打斷思緒的他早已不悅,既然沒了心思在正事上,那麼花點時間來探究這下人的眼神,調劑一下也不為過吧。
「少爺當然可以問,不過您問了……奴婢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她方才明明就說了,幾個丫鬟之所以會在院子裡大聲嚷嚷,就是要找失去了蹤影的少夫人嘛!
「那她可能去哪?」
蕊兒低下頭,無奈的聳了聳肩,這是她唯一能給聶紫相的回答。
這些年,少夫人因為被少爺冷落,夫人總是心疼少夫人所受的委屈,所以從來不曾限制她的行動,要去哪兒甚至不用交代,就可以出門了。
要不是這樣,怎會累得她們這些丫鬟,三天兩頭在宅子裡四處胡亂的找著。
望著眼前這些丫鬟的腦勺兒,聶紫相知道自己此時追究這些很沒意思。
畢竟,柴書南不過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對他而言,她更像是一個在聶家借住的客人而已。
他壓根就不用、更不會在意她的去處,但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好奇心,聶紫相竟然再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追問。
「那妳們總知道她平素喜歡去哪兒吧?」
聞言,幾個平時伺候柴書南的丫鬟全都面露難色,顯然對於柴書南的去處都心知肚明,只是沒人敢說。
「妳說……」既然大家都面面相覷,聶紫相只好指著蕊兒要她說。
「您說,少夫人呀?她、她應該是上街去逛逛了。」
「嗯……」聶紫相瞇起了眼,意味深長的應了聲。
一聽就知道是護主心切的搪塞。
原本聶紫相也只不過是心血來潮隨口問問,偏生丫鬟們那種閃躲的態度,反讓人覺得另有隱情。
「看丟了主子,是該受罰吧!」聶紫相狀似自言自語,但警告意味十足。
蕊兒見狀,心中暗叫了一聲糟。
她這個好主子啊,何時不開溜,偏選在今日,不但聶府上下勞師動眾,還驚動向來不在乎主子去留的少爺。
「我看,就輕罰減俸半年好了。」
他此話一出,幾個丫鬟全嚇白了臉。
半年?那可是十幾兩的銀子耶!
對聶家這種大戶人家興許沒什麼,但對她們這些必須負擔家計的丫鬟們,可是筆不小的數目。
「少爺,少奶奶平常喜歡去後山採藥。」
重罰之下必有屈服之人,聶紫相可是深信不疑,所以才會眼也不眨的罰俸,果不其然,丫鬟中有人沉不住氣地開了口。
蕊兒回頭狠瞪那「賣主求生」的丫鬟一眼,才想為少奶奶求情幾句,可誰知這一轉頭,眼前哪裡還有半點人影啊!
這下可慘了!
府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後山可是聶家禁地,任何人未得家主允許,不得入山。
唉!少爺一直愁著不知要怎樣將她家主子給趕出府,現在倒好了,正好給了他一個好理由。
哇……
一見眼前那霧氣氤氳的水池,柴書南原本還凝著的小臉,頓時漾出一朵朵笑花,那動人的笑,將她白裡透紅的雪肌,襯得更加明亮可人。
柴書南隨手撥開成簇茂盛的草叢,一溜煙竄進被草遮掩的山洞裡。
這兒可是她的祕密處所,每當她心裡有任何不快,都會跑到這兒來,泡泡這讓人通體舒暢、肌膚滑嫩的溫泉。
此處算是聶家地界,也因為是聶家禁地,所以鮮有人跡。
就因為這份篤定,柴書南頂著料峭的春寒,渾身上下褪得只剩下艷紅的肚兜和褻褲,噗通一聲便跳進煙霧瀰漫的池水中。
那水溫令人渾身暖適,銀鈴般的笑聲驀地逸出,她抬手灑弄著水花,讓水珠在春陽的照射下,發散出一道道美麗的水光。
她笑想,還真不知聶家的老祖宗們怎任般想不開,放任這片讓人神往的後山荒廢,真是暴殄天物。
或許反該感謝老祖宗們的英明睿智,才讓她能夠無拘無束獨佔這座後山,恣意享受這完全不經人工雕琢的美景。
「嗯……」一聲心滿意足的長嘆再次從她口中逸出。
柴書南閉上了眼,心卻怎麼樣也不似以往那樣安定。
冷不防的,她的耳際響起昨夜婆婆同她說的話—
南兒,其實娘真不捨得做出這樣的決定,可眼瞧紫相那孩子像吃了秤坨鐵了心似的,怎樣也不肯瞧上妳一眼,同為女人,娘真的心疼妳,打妳進聶府來後,娘就將妳疼入心坎兒裡,待妳像待自己的親女兒一般,娘真的捨不得妳再這麼虛擲年華,所以娘決定,替妳找著一門好親事,把妳風風光光的當女兒嫁出去……
那向來溫婉和善的婆婆就這麼握著她的手,言真意切的說出這番話,她本來以為那不過是一時的情緒,可誰知道,今兒個她卻聽到娘真的去潘家下了請帖,她甚至還聽說,婆婆已經親筆撰寫放妻書,讓人送給公務繁忙的聶紫相。
柴書南還不曉得她尊貴的夫婿是否已簽下放妻書,可如今婆婆竟這般大剌剌邀請潘家公子過府一敘,當下她才明白聶紫相的娘這回是認了真、鐵了心。
她不由得猜想,興許聶紫相真的毫無半點猶豫,就簽下放妻書……
幾年的夫妻情緣,難道就這麼盡了
這樣的臆測,讓她一時慌了、亂了,完全不知該怎麼辦,所以她只好逃。
她得一個人好好想想,自己該怎麼辦?
雖然聶紫相從來不願多瞧她一眼,可打從嫁進聶家那天起,她就一直認定,自己這輩子都是聶家的人。
偏偏那聶紫相總視她為無物,才會惹得疼她的婆婆,竟異想天開要將她另嫁他人。
娘看起來雖然溫柔可人,但蠻勁子一來,什麼事都管不著,就像這回要替她另覓夫家,婆婆就完全不顧聶家的顏面,更不怕外界流言蜚語,只為了替她找到幸福。
這一切麻煩,不都源自聶紫相?
可惡,那個驕傲的男人,究竟在拿什麼喬?
更可惡的是那個潘文風,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明知她還是聶家的媳婦兒,卻還赴約上聶府,也不曉得心裡頭究竟在盤算什麼。
這兩個該死的男人—
想到這裡,柴書南心煩意亂,心浮氣躁。
真是愈想愈氣,泡在溫泉水中,加上心思躁動,原本愉悅的心情益發沉重。
突然,耳際傳來一聲異響。
柴書南驀地睜大圓眸,一雙美目警覺地探向四周,不瞧還好,一瞧,方才僅存的一點獨處自適,轉瞬間消失無蹤。
背脊的寒毛根根豎起,豆大的冷汗猛地自她額際滑落。
那……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森白尖銳的利牙,墨黑噬人的眼神,究竟是什麼時候,冒出這麼一隻簡直要比人還大的狼啊?
我的媽啊!
儘管柴書南努力要自己爭氣別怕,可即使身子泡在溫熱的泉水,卻還是不由自主宛若秋風之中顫落的枯葉。
她可以躲在水底嗎?狼會泅水嗎?
如果她死在這兒,會有人為她傷心嗎?
無數疑問頓時在她心底堆疊纏繞,柴書南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這關口還有心思想這些,諷刺的是,這些問題幾乎就在同一刻有了答案。
娘應該會傷心吧?
爹也會因為娘的傷心而攢眉,她想唯一不但不難受,甚至還慶幸的人,就是聶紫相了!
他應該慶幸,自己終於擺脫她這個硬被塞到他身旁的麻煩吧!
狺狺嘶吼,眼看那匹黑狼就要逼近池邊,牠鼻端噴出的氣息,彷彿能拂上她的嫩頰。
「你……你別過來,娘總說我渾身長不了幾兩肉,不好吃的……若吃了我,鐵定會後悔的……」
緊張到幾近胡言亂語,柴書南只差沒有戳戳自己纖瘦的手臂,好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狼大哥,我真的不好吃啦,我告訴你誰比較好吃,那個聶紫相貌似潘安,看起來就是一副很美味的模樣,這樣吧,你放過我,我去替你想辦法,把人給拐來讓你飽餐一頓,成嗎?」
柴書南既害怕又緊張,尤其當那頭狼的頭好似要從水面上伸到她的身前,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水池裡的她已經退無可退,整個人只差沒縮成一團球。
她要是真這麼死了,多不值得啊?
雖說嫁了人,可從沒嚐過夫妻間的魚水之歡,每每在和幾個閨中密友的聚會之間,她總聽說那滋味可真是銷魂呢!
都怪那個該死的聶紫相,如果她真的就這麼香消玉殞,這個遺憾絕對要由他來負責。
緊閉雙眸,柴書南嘴中唸唸有詞,那模樣可笑地活像是在唸咒似的。
突然間,淒厲的狼嚎忽地一起,柴書南當那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前奏,嚇得牙關打顫,心一慌,口中更是唸唸有詞地數落。
「你叫啥叫啊,我都沒叫救命了,你倒是殺人的喊救人啊?不如這樣,咱們來打個商量,你也別叫了,直接掉頭走人,明兒個我一定殺豬宰羊來酬謝你……」
「妳倒真是該叫救命—」
突然間,一記低沉好聽的嗓音破空而至,那聲音隱約夾帶著一股怒氣,卻讓柴書南以為是因為瀕死而產生幻聽。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那個眼底心裡只有朝政大事的男人,哪有可能走到來這片荒郊野地?」
即使泉水再熱,柴書南的心卻因為進退不得的窘境,愈發寒冷。
腦海中倏地浮現一抹昂藏的身影,即使平時只敢躲在一旁偷偷瞧著,但記憶卻依然清晰得令她感到意外。
「妳沒事究竟跑到這兒來幹麼?」
聶紫相眉頭深鎖,盯著端處於煙霧之中的人影,對她向來總是沉默的他,忍不住地開口數落。
「我……」聽到那問題,柴書南想也沒想,開口便要回答,但一個念頭猛地襲來。
幻聽不可能這麼清晰真實吧?
杏眼圓睜,當那頎長的身影映入眼簾後,柴書南直覺自己不但有幻聽,還有幻覺。
但……怎會是他?
她對他,只有滿肚子的不解和埋怨,要不是他,她又怎會一個人跑到後山,還被那頭大黑狼給盯上。
現在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聶紫相!
在蒸騰的白霧裡,向來有過人視察力的聶紫相,察見柴書南那張小臉上的神色轉變。
從她眸中漾漾的怒氣,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丫頭正在腹誹他。
「妳來這兒做啥?」
柴書南鼓著腮幫子,堅持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幻影,緊抿著唇不肯作聲。
「妳知不知道,剛剛差點兒成了那頭黑狼的腹中物?」
順著聶紫相的眸光,她瞧見方纔還在齜牙裂嘴的巨狼,如今已倒在草堆裡奄奄一息。
一顆原本充滿恐懼的心終於平靜,不過心一定,一股怒氣又瞬間湧上心頭。
他憑什麼用那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睥睨她,好像她有多無知似的。
他怎麼也不想想今天會差點成為巨狼的盤中飧,還不是因為他?要不是他的視若無睹,向來疼她的婆婆,需要忙不迭地替她另覓夫家?她又何需心煩意亂的躲在後山,成為大黑狼的獵物?
這一切追根究柢,都是因為他!
柴書南圓睜的眼破天荒的狠瞪回去,四目相接,對聶紫相炯炯的目光不閃不避。
「我會不會被大黑狼兒拆吃入腹,又關你啥事?」柴書南態度一向恬靜可人,可現下的她收起笑容,扳起臉色,那模樣倒也冷冽地駭人。
被她這席話一堵,向來高高在上的聶紫相,一時難以接受。
一直以為,她是個沒脾氣的丫頭,在成親的頭幾年,她就像是個傻氣的娃娃,總是逮著了空子,就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的。
那時,只要他一句話,不論何事,她都會拼了命完成。
只為了能讓他開口稱讚,即使只是微微地點頭致意,她都可以手舞足蹈好半天。
那時的她不會有這樣的眼神,更不可能像如今這般對他怒目而視。
「妳會不會被啃得只剩一堆白骨,自然不關我的事,但妳身為聶家的一份子,卻違背老祖宗的家規,擅入後山禁地,就不得不管了。」
「我……」從理直氣壯到氣虛只不過一眨眼時間,柴書南在意識到自己一直保守的祕密終於露餡後,一臉不知所措。
「怎麼,知道怕了?」
趁勝追擊一向不是內斂的聶紫相平時的處事之道,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方才發現她的目中無人時,一股想教她俯首稱臣的渴望,猛然襲向他。
「誰……怕啊!」柴書南聲音怯怯地回道。
其實還真有點怕呢!
雖然聶紫相總不認自個兒是他的妻,但她早就將聶府當成她的家。
她分享了他的爹、他的娘,他的姓氏和一切,除了無法分享他的心之外,她真的覺得待在聶家還算如意。
如果他願意接納她,她絕對誠心誠意一輩子待在聶家。
可偏偏他就是不肯,難道她柴書南就那麼不值?
想到這裡,那股怨氣再起,她完全忘了泡在水裡的自己只穿著肚兜和褻褲,豁地從池中站起。
玉臂一伸,纖纖食指使盡吃奶的力氣,點上聶紫相偉岸的胸膛。
「你說,我究竟是哪兒得罪你,讓你從我進門那天起,就瞧我不順眼?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因為你,我需要三不五時就闖來杳無人跡的禁地,只為暫且忘去你帶給我的煩憂?」
如果沒有這個可讓她喘息的地方,她早就瘋了!
柴書南愈說愈激動,一張嬌俏的臉龐早已被怒氣染得通紅。
「呃……」
啞口無言!
向來辯才無礙的聶紫相,望著這樣盛怒的柴書南,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尤其最令他震驚的,是那突然展現在眼前的旖旎風光……
他知道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該看,但一雙炯炯目光卻不由自主停留在她身上。
「那個……那個……」
他想開口提醒,可為顧及柴書南的顏面,又不知道如何啟齒。
最後,當一陣微風拂過,那原本還能勉強遮住她身軀的氤氳逐漸褪去,他索性背過身子,直接提醒道—
「妳只穿著肚兜……」
「你管我穿什麼,我……」柴書南氣得張口就要回嘴,但一陣微風拂過她的身軀,當那股涼意襲來,冷不防地低頭往下一看……
「啊—」
一記驚叫頓時震天價響直穿雲霄,那一叫,只差沒有震穿聶紫相的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