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實總監 第9章
    沐亞杉還未決定該怎麼做,兩天後就出了狀況。

    午後,他正帶領同仁前往客戶公司的路上,手機忽響,是母親的看護打來。

    「沐先生,我實在做不下去了,我想辭職。」

    「好吧,你就做到這週末,等我找到人接手——」

    「不,我想馬上走!」

    沐亞杉錯愕。「馬上?你現在就要走?」母親不就沒人照顧了?

    「我實在沒辦法了,你媽媽動不動罵人就算了,還會對我扔東西,她剛拿玻璃杯丟我,玻璃杯破了,還把我衣服割破,幸好沒流血。這樣講不禮貌,可是你媽媽真的很可怕,我受不了了!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會賠償你的損失,很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可是這樣實在太突然,你等我找到人再走,可以嗎?不然她沒人照顧,我又在上班。這幾天我給你薪水加倍——」

    「不行啦,我怕她等一下又拿什麼東西丟我,我真的很怕。」

    「可是她身體不好,我怕她一個人會有什麼狀況,我現在實在走不開,不然至少等到傍晚可以嗎?等我下班過去,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屋子裡。」

    「我看她精神好得很,兩、三個小時沒人陪也沒關係,你下班馬上過來就好,拍謝啦,我真的很怕,我會把門窗關好,只要她不出去都沒問題……」

    他說好說歹,看護仍堅持立刻辭職。

    結束通話,沐亞杉握著手機,瞪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眉頭打結。廂型車裡有說有笑,沒人發現總監的臉色沉下來。

    他正要帶人去客戶那邊比稿,能讓他親自出馬的都是大案子,他抽身不得,至少要幾個小時才有空過去母親那邊。

    怎麼辦?這麼突然,這種時間上哪去找看護?就算立刻叫秘書找人,不見得找得到,找到了沒面試他也不能安心錄用。母親待在家中,安全無虞,可就怕她身體虛弱,突然有什麼狀況,沒人幫忙……

    他心煩意亂,看來只能找身邊的人幫忙,這時候大家都在上班,要如何找到信得過又有空的人……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適合。他按下手機撥號。

    「喂,琪琪?你在家裡嗎?」

    「嗯啊,我在家裡,正在看料理節目,怎麼啦,突然打電話回來?」丁琪艾聽起來很愉快,背景還有電視的聲音。

    「有事情要拜託你……」要她去,會不會太委屈她了?他遲疑著。「我媽的看護突然辭職了,我臨時找不到人照顧她,能不能拜託你陪她一下,幾個小時就好?等我下班馬上過去,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好啊。」她答應得很爽快。「反正我等晚上吃飯而已,把地址給我吧!」今晚,喻以鈞帶著新婚妻子約他們碰面吃飯、聚一聚。

    「如果你不願意,不用勉強,沒關係,我可以找別人幫忙……」

    「真的啦。」雖然她也不是很樂意。「你會找我,一定是狀況緊急,我是她未來的兒媳,去照顧她也是應該的。」

    「抱歉,找得到別人幫忙的話,我不會找你。」母親沒給過她好臉色,還要她去照顧她,他覺得很慚愧。

    「別這樣說,在最需要人幫忙的時候,你跟我求助,我很高興啊!」她輕快地安慰他。「沒問題的,你安心工作,把地址給我……」

    丁琪艾抄下地址,拿了備用鑰匙,前往沐母住的社區。

    這小社區頗清靜,環境幽美,她來到沐母住的公寓外,先按了門鈴,等半天沒人應門,她怕沐母有狀況,拿鑰匙開門進去。

    屋裡還算整齊,門邊卻有堆碎玻璃。電視開著,電視前的沙發坐著一個戴毛線帽的老婦人,聽見聲響,婦人轉過頭來。

    「你好。」丁琪艾克制自己不要露出驚訝的失禮表情,才八年不見,沐母已老態龍鍾,兩頰凹陷,瘦成皮包骨,像多了二十歲,哪裡還是當年那個傲慢跋扈的貴婦?

    沐母一眼就認出她,怒目相瞪。「你來做什麼?你怎麼會有鑰匙進來?」

    「亞杉說你的看護臨時辭職了,他怕你一個人需要幫忙,要我過來。」

    「你不是跟他分手了嗎?怎麼又跟他在一起?」

    「當初我是離開了,但最近又遇上他。」她環顧屋子,找到掃把,開始清理碎玻璃。

    「你收了我五十萬,怎麼可以——」

    「其實那五十萬我不算收下,我拿去給亞杉的公司買辦公用品,剩下的存到他戶頭,不過他不知道那筆錢是你給我的。而且,我離開之後發現自己懷孕,生了一對雙胞胎,你現在當奶奶了。」反正沐母早晚都會知道,說出來也許會讓她高興——

    然後,丁琪艾發現自己太樂觀,把沐母想得太善良了。

    沐母冷笑。「你以為有孩子我就會讓你進門?」

    你兒子已經在籌劃婚禮了,你反對也沒用——她識相地忍住這句話。

    「所以你現在趕快跑來照顧我,巴結我嗎?哎唷,真有心機,你是什麼東西,也想當林家媳婦?我兒子的家世是你配得上的嗎?」

    她小聲道:「我好像是嫁進沐家吧……」咻!遙控器毫無預警地扔過來,差點砸中她,她嚇一大跳。

    「不管林家或沐家都沒有你的位置!」沐母尖聲叫罵:「你別妄想!我兒子不會娶你,你以為有了孩子就有護身符嗎?你看他爸爸有娶我嗎?他們父子倆都一樣,沒良心,自私自利!」

    丁琪艾不敢再講話,撿起遙控器放一旁,默默掃玻璃。好可怕啊,莫非這堆碎玻璃也是沐母亂丟什麼打碎的?該不會是扔看護,才把看護嚇得辭職吧?

    「我得癌症都快死了!他把我丟在這裡,看護跑了,他不來照顧,叫你這個外人過來,是不是叫你來看我翹辮子了沒?我知道他巴不得我死啦!這樣對待生他的媽媽,這麼不孝,他都不會慚愧,他的良心都不會不安,厲害喲厲害!當初要不是因為懷男孩,我才不會把他生下來!早知道生出個不孝子,不如不生,生隻畜生都比他好!」

    丁琪艾聽得全身發寒。沐母對著她這個外人都能罵得這麼難聽,對他罵得有多不堪,她不敢想像。

    她告訴自己聽而不聞、聽而不聞,她只是來確保沐母一個人不會出意外,不需要跟她拉交情,不管沐母罵什麼,她不聽不信也不理會。

    她閃遠遠,假裝整理屋子,但沐母不讓她清靜,咒罵不休,她在心底默背九九乘法表,咆哮聲仍鑽進她耳裡,讓她全身不舒服。

    跟他母親一比,她母親簡直慈愛如菩薩。

    他三十二年都這樣過的?怎麼受得了?聽母親詛咒父親,罵自己是一無是處的累贅,機關鎗似地不停辱罵,她多待一秒都覺得快發瘋了。

    難怪他無法和母親同住,他母親假如精神失常,還能不當一回事,但她精神顯然沒問題,只是憎恨他父親不負責任,連帶遷怒他,滔滔不絕的惡毒言語,罵的人精神正常,她聽得都快錯亂了。

    忍耐,她要忍耐,把沐母當噪音,當關不掉的故障收音機,想些快樂的事,想她可愛的兒女,想今晚的聚餐,想他,這是為了他,他可是被荼毒三十二年,她只要被轟炸幾個小時,很快就結束,很快就結束……

    傍晚,沐亞杉帶著秘書十萬火急找來的看護,趕到母親住處。

    大門一開,他立即搜尋丁琪艾。她站在屋角,臉色有點白,看到他來了,她明顯鬆口氣,與他母親保持距離,捱著牆迅速走到他身旁。

    沐母冷冷道:「你來了啊。」

    「這位是新的看護,李小姐。」沐亞杉介紹身邊壯碩的中年女子。

    「手腳真快,馬上就找到人了,不是覺得我活著很浪費你的錢嗎?幹麼不讓我自生自滅,又找看護幹麼?」

    沐亞杉不答,對丁琪艾道:「等我一下。」他帶看護進屋,交代工作內容,母親的生活細節,何時該吃什麼藥,最後對母親道:「我晚上還有飯局,先走了。」

    「等一下!你又要丟下我嗎?你這個不孝子——」

    「飯局完我再回來看你。」他對看護道:「麻煩你了。」然後他不理會母親的叫罵,關上大門,便與丁琪艾離開。

    他握緊她的手,走得很快,彷彿連一秒鐘也不願在此處停留,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路上遇到幾位鄰居,雖然和他打招呼,但眼神很冷淡,有些甚至略帶鄙夷。

    上車後,沐亞杉才道:「下午和我媽處得怎樣?」

    「還好。她……挺健談的。」

    他嘴角勾起沒有笑意的弧度。「說實話吧,我比你清楚我媽是怎樣的人。」

    她只得坦承。「感覺好像刮了三個小時的颱風,我忽然覺得我媽真是和藹可親。」自己的媽雖然也愛罵人,跟沐母一比,簡直是蚊子叫對獅子吼。

    「她說了什麼?都告訴我。」

    「罵你爸,罵你不照顧她,說你不會娶我……」

    「我當然會娶你,偏偏就娶給她看。」他摟住她肩頭,吻她臉頰。「還有呢?有沒有說早知道我是個不孝子,當初就墮胎把我打掉?」

    丁琪艾震驚。「她常常說這種話?」這麼尖銳傷人的話語,他竟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幾乎每次見面都講。跟你說我們母子關係很差,不是假的。」

    「可是她是你媽,這樣說太過分了!」

    「血緣不等於緣分,有些人雖然生為父母與子女,但緣分薄,整天吵來吵去的多的是。」他捧住她臉蛋細細端詳。「打電話拜託你之後,我跟客戶見面時,一直在擔心你,怕你被她嚇壞了。就這一次,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來陪她。」

    「我不怕她,只是聽了那些話,不太舒服。」一想到他一直活在這種言語暴力中,她便為他難過。

    「你相信她罵我的那些話嗎?你認為我像她說的那樣嗎?」他語氣很輕,目光緊鎖住她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搖頭。「當然不信。」不論他母親將他形容得多壞,她相信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他。

    「那就好。隨她去說,你瞭解我就夠了。」得到她全心的信任,讓沐亞杉鬆口氣,倘若她有所懷疑,他會解釋,她想知道什麼,他都不會隱瞞,但最好的情況還是不必碰觸灰暗的過去。

    他能無視所有批評,卻不能忍受她眼中的半點誤解。

    他看表。「跟以鈞約的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先回家換個衣服,接了孩子一起過去。對了,以鈞臨時想改餐廳,你覺得怎樣?」

    「我都可以,你們決定就好。」

    「嗯,我開車,你跟他談吧。」他拿手機撥號給喻以鈞,遞給她。

    丁琪艾接過手機,其實還想多瞭解他與他母親的僵局,但他似乎不想談,她暫時捺下疑問。

    就算是緣分薄,這樣的母子關係太怪異也太惡劣了。

    剛剛面對他母親,他言語簡潔,彷彿多說一個字就是浪費,離開時他很鎮定,像是已經很習慣逃離這種災難,但從他緊握她的手、急促的步伐,她感受到他壓抑的焦躁。

    幾十年的母子僵局,他都打不開,她也不妄想自己能,可至少,她能安撫他的情緒。他對孩子和她母親都很好,她也想為他做點什麼,她想讓他快樂,打開他鬱結的眉心,讓他多點笑容,多一點快樂,就能蓋掉不快樂。

    她開始琢磨該怎麼做,遲鈍的大腦努力運作中……

    考慮到有三個小孩,高檔的法式餐廳臨時變更為泰國菜。

    喻以鈞帶著新婚妻子和與前妻生的兒子出席,一來就虧沐亞杉。「嘖嘖,以前我還可憐你孤家寡人,沒想到我度個蜜月回來,就有兩個小孩叫你爸爸,還比我多一個,你這傢伙都偷偷來的,真卑鄙。」

    「嫉妒嗎?」沐亞杉慢條斯理地替孩子切月亮蝦餅。

    「不會,我只差你一個女兒,一年以後就有了。」喻以鈞摟住愛妻元可昀的肩頭。「我們也來生個女兒,像小浣這麼可愛的,你說怎樣?」

    「我是沒意見啦……」元可昀涼涼地聳肩。「不過你就要好好努力,別忘記寶寶的性別是由男方決定的。」

    「你以為我不行嗎?我就命中個女兒給你看,你等著。」

    丁琪艾忍不住笑出來,這對夫妻很愛鬥嘴,聽說他們是相親認識的,她有點驚訝,兩人親匿的互動就像熱戀情侶,她還以為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呢。

    晚餐氣氛愉快,直到兩個小男孩玩鬧中打翻了湯,沐亞杉帶他們去清理,隨後元可昀去洗手間,丁小浣也跟著去。

    餐桌上只剩喻以鈞和丁琪艾。

    喻以鈞覷著她。「我去度蜜月前就有預感,回來會有喜酒喝,果然沒錯。」

    她傻笑,有點不好意思。「是喔?」

    「那天捷恩跑來公司,他一聽捷恩姓丁,眼睛都亮了。後來他打電話去麵包店,確認你是孩子的媽,那表情就像懶洋洋的老虎終於等到值得出手的獵物,整個活起來了,精神抖擻啊!」

    「你這樣形容害我覺得毛毛的。」

    「我只是想強調,你在他心裡有特殊地位,絕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她臉紅,心頭甜蜜。

    「他這人很悶,很多話都放在心裡不說,但是對於他重視的,他會直接用行動表示,算是行動派。這樣沒什麼不好,我只擔心他很多話不講,會憋出病來。你見過未來婆婆了吧?他有沒有跟你提過她?」

    「下午剛見過面,他不太講他母親的事,我只知道他們處得不好。」

    「何止不好,簡直像仇人。他媽媽那些社區鄰居還批評他把她丟在那裡,不管她死活。在我看來,亞杉根本太仁慈了。」

    聽沐亞杉解釋過當年丁琪艾無緣無故消失的原因,喻以鈞直搖頭。「你已經見識過她的手段,至少她還給你錢,她對自己兒子更過分。你知道亞杉高中以後的學費都是自己賺來的嗎?甚至生活費都要自己想辦法?」

    丁琪艾愣愣搖頭。「他沒說過……」

    「他爸給的安家費,他媽幾乎全拿走了,等他長大到會打工,他媽一塊錢也不留給他,有一次他爸晚了三天給安家費,他媽把他從學校拖出來,殺到他老爸在外頭藏女人的香巢,他老爸和那女人正在辦事,他媽竟然把他推進房裡去,就只為了『提醒』他老爸,該付錢了。那時候他只有十四歲。」

    她驚愕。「怎麼會……」有再多恩怨,為何要把無辜的他牽扯進來?

    「他媽當他是金礦,有多少挖多少,連他打工的錢也要拿,逼他跟富家女相親,想盡辦法搾取他的價值。他老爸更別提,混蛋一個,怕老婆又愛偷吃,從來沒正眼瞧過亞杉一次,他公司要做廣告,找上我們,竟然還好意思要亞杉給折扣!」喻以鈞鄙夷。「有這麼畸形的父母,他居然沒有變成偏激憤世的怪人,真是奇跡。」

    「這些他都沒提過……」她喉頭像被梗住,胸口疼痛。難以想像,他總是一副自信沉穩的模樣,沒有一絲陰鬱,是用多少氣力令自己堅強?

    「這些都是他喝醉後吐露的,他才不會主動提起。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人都有自尊心,告訴你的話,他大概會覺得像在討同情吧?」

    她急道:「我才不會覺得他在討同情,絕對不會!」雖然想到他遭遇這些,讓她很難過,但他願意向她訴說,她會很珍惜地聆聽,每字每句都是。

    喻以鈞微笑。「我就知道沒看錯你。本來這些話應該他自己跟你說,因為他不會講,我只好多嘴了。其實很多事你都知道,例如他不吃蛋,不吃生的食物,他為什麼很愛洗澡?你回去慢慢問他。」

    她想起,他曾說她瞭解的已經比別人多,她卻以為這些都是單純的生活習慣,這些習慣背後難道藏有原因?她真的沒有好好瞭解過他……

    「他看起來是天之驕子,聰明優秀,其實很缺乏安全感,在感情方面很遲鈍也很彆扭。你對他好,他懂,但是他不知道怎樣對你反應。前幾天他跟我聊,說你問他愛不愛你,他回答不出來,你一臉失望,讓他很難過。他的父母不曾愛過他,他不懂什麼是愛,自然沒辦法回答你。」

    她淚水盈眶,發不出聲音,原來當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他是真的不懂,她卻以為他在敷衍她。他不懂,卻放下自己的困惑,竭力向她解釋,竭力給她他比任何人都缺乏的感情。

    他不懂愛,但在這些遷就安撫,這些竭盡所能的解釋裡,他已向她證明,他如何笨拙而努力地愛著她。

    她好自私可惡,一直惦記著他不曾說愛她,覺得委屈,逼他勒索他,其實他早已在說,只是她不曾認真去聽……她哽咽,淚水滑落。

    「女人的眼淚一向代表災難和麻煩。」喻以鈞溫聲道:「但你為他哭,我想他會得到幸福的,是不是?」

    她點頭,噙著淚水,露出堅定微笑。

    聚餐結束,沐亞杉帶孩子去買玩具。

    他三天兩頭買玩具和衣物給孩子,她總是念他,別這樣亂寵小孩,這回她卻沒說什麼,只是溫柔地看他牽著孩子逛百貨公司。

    他這麼寵孩子,是想彌補童年的缺憾吧?這麼一想,丁琪艾就不忍心阻止他了。

    但她的眼神讓沐亞杉很納悶。她從晚餐的後半段就這樣瞧他,溫柔憐愛的軟綿綿視線,好像他是還有奶香味的小娃娃,或是受傷的小動物,感覺雖不壞,但很古怪,他被看得全身不對勁,又猜不透怎麼回事。

    回到家裡,沐亞杉哄孩子上床睡覺,丁琪艾回臥室,洗了澡後坐在床上擦頭髮,回想喻以鈞的一番話,心房仍陣陣刺疼。

    不應該吃醋,但還是有點介意,這些內心話,他對好友說,卻不對她說,他總是讓她看好的一面,但她也願意聽他傾訴,分擔他的心事,她不是只能接受快樂堅強的他呀……

    沒多久,沐亞杉回到臥室來,進浴室沖澡,五分鐘後神清氣爽地穿著浴袍出來,上床摟住她。

    她摸摸他潮濕頭髮。「怎麼又洗澡?不是出門前才洗過?」

    「在外頭待了好久,再洗一次,可以乾乾淨淨地睡覺。」他摟住她,一起倒入柔軟床鋪。

    「為什麼你這麼愛洗澡?」他每天早上出門前先沖澡,晚上回來又洗,一天至少洗兩次。

    「不洗的話我覺得身上有怪味。」

    「哪有?」她嗅嗅他。「很乾淨,沒味道啊。平常我也不覺得你身上有什麼味道。」

    「常常洗當然沒味道。」大手滑入她睡衣下,懶洋洋地愛撫她柔細肌膚,意圖很明顯。

    她沒理會,趴在他胸膛上,凝視他。「剛才在餐廳,總經理跟我說,那天我問你愛不愛我,你回答不出來,你很難過,去跟他訴苦……」

    他僵住,俊顏微紅。「他都告訴你了?」明明叫他不准說出去……

    她點頭。「對不起,很多你家裡的事,我都不知道,才會問這麼讓你為難的問題。」

    「不需要對不起,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他還說了什麼?」

    「大概他知道的都告訴我了。」

    「喔,那倒不錯,幫我省了不少口水。」他侷促一笑,身上柔軟嬌軀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大手從她肌膚上悄悄撤退,一時不知所措,只能按住床單。

    「但也沒說得很清楚,他要我自己問你,為什麼常常洗澡?」

    「就是……」他以為已經作好心理準備向她坦白,還是有赤裸裸的無助感,彷彿毫無遮掩。他潤了潤唇,語氣凝澀。「小時候常常沒洗澡就去學校,被同學嘲笑說我身上有怪味,不知不覺就養成常常洗澡的習慣了。」

    「為什麼沒洗澡?」一對照他母親的各種過分行徑,莫非……

    瞧她的眼神顯然猜到原因了,他聳肩。「我媽常出門,幾天不回來,把我丟在家裡,我構不到瓦斯開關,沒熱水,就沒洗澡。」

    「她幾天都不回家,那你吃什麼?」

    「家裡有什麼就吃什麼,反正是活下來了,還長到這麼大。」

    他曾說他不但沒糖吃,還常常沒飯吃,原來真相如此,原來不是因為家境,是家人……她心房揪疼,摟住他頸子。「你不吃蛋和生的食物,也和你母親有關嗎?」

    「我不確定。我有記憶以來,就不吃這兩種東西。」他嗓音抽緊,身軀緊繃,彷彿這樣就能武裝自己。

    「為什麼我也不確定,是鄰居一位婆婆告訴我的。大概我四歲的時候,我媽又出門很多天,婆婆聽我家裡有哭聲,隔著窗戶看到髒兮兮的我,她找鎖匠來開門,發現家裡慘不忍睹,只有我一個小鬼在,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撬開冰箱,把冰箱裡的食物都吃光了,生的菜和魚也啃得亂七八糟,蛋被我打破了,在地板上糊成一團,都發臭了——」

    小手猝然掩住他唇,她抱緊他,緊緊的。

    「我知道了,別說了。」想像年幼的他孤零零在屋子裡,狼狽骯髒的小男孩,心狠狠地痛,淚水湧上來。

    「這件事我完全沒印象,也不確定有沒有關連,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吃蛋和生的東西。」假裝談的是別人,他語氣就能平淡。「你一直想瞭解我,我一直不想聊自己,就是因為這樣,我的事都不有趣也不好笑,實在沒什麼可講的。」

    「我知道,對不起,我們別說了。」她內疚,好懊悔,讓他又挖開傷口,只能用力張開雙臂,將他圈抱。緊緊擁抱他,能不能撫平那些痛?

    「而且,不論以前如何,都過去了,我現在是成年人,不想被看成受虐的小孩,不需要你同情我,安慰小孩似地抱著我哄。」那只會讓他難堪。

    「當然,我沒有那樣看你,你是我孩子的爸,以前還是我老闆,自己創業,超厲害的,我才不會把你當小孩。」

    「沒有嗎?你沒在哭吧?」耳畔好像聽到可疑的抽噎聲。

    「沒有,沒有。」她趕快偷偷擦掉眼淚,吸吸鼻子,展示一臉鎮定給他看。

    他凝視她,伸手輕撫她臉頰。「跟我在一起,你快樂嗎?」

    她用力點頭。「我很快樂。」

    「我是個好爸爸嗎?對你和孩子們,我做得好嗎?我不知道怎麼樣對你們才是對的,只能想,跟我爸媽截然相反應該就沒錯吧……我做的對嗎?」

    她點頭,用力肯定。「你做的都對,你是好爸爸,做得很好,我還擔心你做太多,把小孩寵壞了。」

    「做得太多總比不夠好。我以前沒有的,怕不知道怎麼給,也不確定給的是對的……我怕做錯。」

    「別擔心,你真的做得很好。」她柔聲道,看著他罕有的脆弱表情,心坎酸楚溫柔。最需要被愛的是他,他卻在想辦法傾盡所有來愛她與孩子,愛還能是什麼呢?不就是忘卻自己,毫不保留地真心付出?不需要再逼問他的愛,她早已在他的愛裡。

    他盯著她水盈盈的殷紅眼眸。「不准哭,否則我會以為你在同情我。」

    「我才不會哭。」她把眼淚流回心底,有哭的力氣,不如拿來疼他,她張臂,擁他入懷。

    不知道怎樣安慰他,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合適字眼,說「別怕,有我」嗎?怕他以為她當他是小孩,會不高興;說「我愛你」,說了之後呢?她可以天天對他說這三個字,但這樣不夠,她想做得更多。

    他欠缺的溫情,由她來給,她想保護他遠離過去的灰暗,她口才不好,但行動力十足,她用力張開的懷抱有限,但能為他做的事無限。

    「明天,我去看你媽吧!」

    他錯愕。「為什麼?」今天吃的排頭還不夠嗎?

    「你今天帶了新看護過去,應該要瞭解一下她的工作情況吧?我去幫你確認啊。」

    「我去就可以了。」

    「我去也可以啊,反正我滿閒的。我替你去,你就不用去了。這樣吧,以後我都替你去看你媽,回來再跟你報告狀況,好不好?反正我快嫁給你了,以後當你家媳婦,照顧婆婆也是應該的。」

    他一怔,若有所悟,母子關係惡劣,每次面對母親都是煎熬,她是想替他分擔。「你不怕我媽很凶?」

    「還好,就是罵人的嗓門很大而已,我就當她是一台音量壞掉的電視,在演x視的連續劇就好啦!」

    他被她的比喻逗笑,很感動。「你想去的話就去吧,萬一不習慣,馬上告訴我,別勉強。」

    「不會勉強啦,你照顧我媽,我也照顧你媽,禮尚往來嘛。」

    「這句成語不是這樣用吧?要是給孩子聽見了,會誤導他們。」

    「你知道意思就好,反正我笨,你很聰明,孩子給你教,以後兩個都像你一樣聰明。」她口氣很撒嬌。「那就這樣說定了?」

    「好吧,但是你幹麼一直摸我的頭?」一直把他摟在她胸口,小手順著他髮絲輕柔愛撫。

    「呃,順手嘛……」就是忍不住,想多疼他內在那個孤寂的小男孩一點。

    「我怎麼覺得你很像在安慰什麼小動物?」

    「沒有啊,你錯覺吧?」她裝傻。「你不喜歡這樣嗎?那就不要了……」

    「我要。」他沙啞道,握住她腰身輕輕一帶,將她壓在床鋪裡,俊臉埋在她柔軟胸前,姿勢暖味,身體卻無激情,心靈平靜溫馨。

    她微笑,任他像個孩子,抱她像抱住玩具熊,四肢交纏,貪戀地蹭著她,她撫摸他頭髮。「我愛你。」

    輕輕的三個字,震動了他。

    他好像有一點懂得愛了,這溫暖嬌軀,這寬容懷抱,彷徨的小男孩與渴望的男人,皆在她懷裡找到安定,放心向她交付自己。離開她便渴望莫名,擁有她便心滿意足,抱著她,她平穩的心跳也許就是愛情的聲音吧?抱著她,抱著愛情而不做愛,心已擁有最高潮。

    將自己安置在她懷裡,像一株幸福的植物,被愛滋養,幸福扎根。

    「我也……愛你。」他低語。

    我想我是愛你的,在我明白之前,已經很愛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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